第25章

冬雪初霁,宫檐上的琉璃瓦在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紫宸殿内,暖炉熏香,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属于权力巅峰的孤寒。年轻的皇帝帝昊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冕旒已除,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墨发,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的、近乎透明的倦怠。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棋子,目光却落在面前鎏金瑞兽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上,有些空茫。

沈泽芝垂手立于阶下,深紫官袍上的仙鹤纹路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她刚刚详尽禀报了云影案最终处置的细节、抄没家产的数额、以及后续黄河堤防重修的初步方案。条理清晰,措辞精准,如同最精密的算筹,拨弄着帝国的肌理。

“如此…甚好。”帝昊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如同刚睡醒的猫。他抬起眼睫,那双总是掩在冕旒后的眼睛,此刻毫无遮挡地看向沈泽芝。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瞳仁漆黑如点墨,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形状,此刻却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漠然与一丝难以捉摸的审视。“沈相辛苦了。云影此獠,盘踞日久,根深蒂固,若非沈相雷霆手段,抽丝剥茧,恐难拔除。”话语是嘉许,语气却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为陛下分忧,肃清朝纲,乃臣分内之事。”沈泽芝躬身,声音沉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居功自傲。她太了解这位年轻的帝王。帝昊的“病弱”与“慵懒”,很多时候只是一层迷惑人心的薄纱。这层薄纱之下,是洞若观火的敏锐和刻入骨髓的帝王心术。他放任云影坐大,未必不是存了制衡朝堂、甚至借刀杀人的心思。如今云影伏诛,她沈泽芝声望如日中天,这把曾经最趁手的刀,如今锋芒毕露,是否也到了需要被审视、被敲打的时候?

帝昊的目光在沈泽芝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依旧称手。他轻轻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旁边的内侍立刻奉上温热的参茶。他接过来,小口啜饮着,热气氤氲了他过于精致的眉眼。

“黄河之事,关乎国本,沈相务必亲力亲为,盯紧些。”帝昊放下茶盏,指尖在白玉棋子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微响,“那些银子,是灾民的救命钱,也是…朕的脸面。若再出差池…”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在殿内的空气里。

“陛下放心。臣已严令户部、工部,所有款项拨付、物料采买、工匠征调,皆需三司复核,账目日清日结。另遣御史台干员常驻工段,专司监察。敢有伸手者,无论官职大小,臣必请王命旗牌,立斩不赦!”沈泽芝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寒刃,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她知道,帝昊最在意的,是这场倾覆了云影的胜利果实能否完美兑现,能否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民心与威望。她必须展现出绝对的掌控力和铁腕。

果然,帝昊眼中那丝审视的寒意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满意的慵懒。“沈相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他微微颔首,身体又向后靠了靠,仿佛刚才的凌厉只是错觉,“只是…沈相也要保重身体。朝堂之上,朕…离不开你。”这话语带着几分倚重,甚至一丝若有似无的…依赖?配上他那张苍白病弱的脸,足以让任何臣子心生感动与忠诚。

但沈泽芝的心湖,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深知,这“离不开”三个字,背后是更深沉的制衡与利用。她只是再次躬身:“谢陛下关怀。臣必当鞠躬尽瘁。”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瑞兽香炉的烟雾袅袅盘旋,将帝昊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庞笼得有些模糊。他忽然又轻轻咳了起来,这次似乎更剧烈些,苍白的指节紧紧攥住了软榻的边缘,手背上青筋隐现。

沈泽芝垂眸,眼观鼻,鼻观心。帝昊的身体,一直是个谜。御医们众说纷纭,有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有说是幼时落下的病根,更有讳莫如深的猜测…但无论如何,这“病弱”是帝昊示于人前最有效的伪装,也是他掌控朝局最独特的武器。没人会过度防备一个看起来随时可能驾崩的皇帝,也没人敢轻易承担逼死“孱弱”天子的骂名。

内侍紧张地上前轻抚帝昊的后背,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帝昊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却异常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亢奋。他挥退了内侍,目光重新落回沈泽芝身上,带着一种探究和…一丝玩味。

“沈相,”帝昊的声音因为咳嗽而更加沙哑,却平添了几分奇特的磁性,“听闻…那位立下大功的清源乡君,如今在你府上养伤?”

来了。沈泽芝心中微凛。凤媣的存在,终究是落入了帝昊的眼中。她面上不动声色:“回陛下,乡君伤及肺腑,又受惊吓,臣府中恰有良医,便请其暂居静养,以期早日康复,不负陛下恩典。”

“嗯…是个伶俐的孩子。”帝昊的指尖又在白玉棋子上点了点,语气随意,“模样…看着也有几分眼熟。沈相可觉得?”

沈泽芝的心猛地一沉。眼熟?帝昊见过沈芙蕖?不,不可能。沈芙蕖生前不过是侯府深闺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帝昊身为太子时都未必留意过。他是在试探什么?试探她对凤媣的态度?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凤媣身上某些与“沈泽芝”相似的特质?

“陛下说笑了。”沈泽芝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乡君出身侯府,幼时体弱,鲜少露面。陛下觉得眼熟,许是…人有相似罢了。”

“呵…许是吧。”帝昊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没有再追问,转而道:“此女于国有功,又得沈相青眼,其前程…沈相可有所考量?”

沈泽芝心中了然。帝昊这是在暗示,或者说,是在给她一个安置凤媣的机会。他未必真的关心凤媣的未来,但凤媣作为扳倒云影的关键人物,又与她沈泽芝关系匪浅,如何安置,本身就是一个政治信号。

“乡君年纪尚轻,此次虽立奇功,亦受重创。臣以为,当以休养生息为先。”沈泽芝斟酌着措辞,将早已想好的方案托出,“待其身体康复,陛下若恩典,或可赐其良田美宅,安享清源乡君之尊荣;若其心有不甘,愿为社稷效力,臣亦可量才,荐于女官之职,或入宫学修习,以图将来。”她给出了两个选择,安稳度日或入仕途,将决定权看似交给了凤媣,实则也交给了帝昊,同时表明了自己不会强行将凤媣绑在相府战车上的态度。

帝昊静静地听着,指尖的棋子停止了敲击。他微微眯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莫测的光。良久,他才缓缓道:“沈相思虑周全。此事…容后再议。且让她安心养着吧。”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说起来…沈相,朕记得,你名‘泽芝’?‘泽’为水聚,‘芝’为瑞草…好名字。是谁为你取的?”

沈泽芝的心湖,因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名字…沈泽芝这个名字,是她成为丞相后,自己改的。前世的沈芙蕖,名字是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随手拈来的芙蕖花。泽芝…泽被苍生,芝兰玉树。这是她对“沈泽芝”这个身份的期许,也是…对前世那个无力自保的“芙蕖”的告别与超越。

“回陛下,”沈泽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悠远,“此名…乃臣心之所向,自行择定。”

“自行择定…”帝昊重复了一遍,眼中玩味之意更浓。他忽然撑着软榻的扶手,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内侍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拂开。他一步步走下丹陛,雪白的狐裘拖曳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在沈泽芝面前几步远处停下。

距离很近。沈泽芝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龙涎香气。她垂眸,保持着臣子的恭谨姿态。

帝昊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目光不再是慵懒的审视,而是一种锐利的、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的探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沈泽芝…朕有时在想,你就像这深冬的寒潭。”他伸出一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虚虚地点了点沈泽芝的方向,“表面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内里…却不知藏着怎样的暗流与冰冷。先帝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说‘沈卿…乃国之柱石,可托付…亦需制衡’。你说,先帝他…是看透了你的平静,还是…看透了你的冰冷?”

这番话,如同冰锥,带着先帝的遗命和帝昊毫不掩饰的猜忌,直刺沈泽芝心底最深处!托付与制衡…这便是帝昊对她态度的最好诠释!也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沈泽芝的心在瞬间沉入冰海,但她的面容,却如同最完美的玉雕,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她缓缓抬起头,迎上帝昊那双漂亮却冰冷的眼睛,目光深邃平静,如同真正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情绪。

“陛下,”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臣之心,可昭日月。为臣者,唯忠君、报国、安民六字而已。潭水或静或动,其本质…依旧是水,滋养万物,归于江河。至于冰冷…陛下,高处不胜寒,身处其位,心若不冷,何以…洞悉这万丈红尘下的鬼蜮人心?何以…为陛下守住这江山社稷?”她的话语,坦荡中带着锋锐,承认了冰冷,却将其归为职责所需,更隐隐点出帝王心术的本质。

帝昊的瞳孔,在听到“高处不胜寒”时,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紧紧盯着沈泽芝的眼睛,试图从那深潭般的平静中找出一丝裂缝,一丝伪装。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与坦然。

良久,帝昊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疲惫和…了然?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慵懒的气息重新回到身上,仿佛刚才那锐利的交锋从未发生。

“好一个‘高处不胜寒’…沈相,你总是…这般清醒。”他摆了摆手,转身,任由内侍为他披上厚重的狐裘,“朕乏了。黄河之事,就按沈相所奏办理。

“臣,遵旨。”沈泽芝躬身行礼。

帝昊不再看她,在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走向殿后。那雪白的狐裘背影,在幽深的宫殿长廊中,显得格外孤寂与…莫测。

沈泽芝直起身,独自立于空旷冰冷的紫宸殿中。殿内残留的龙涎香气与药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帝昊最后那番话,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

托付与制衡…先帝的遗命。

高处不胜寒…君臣的宿命。

她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波澜已彻底平息,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与坚不可摧的意志。她转身,深紫色的官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步伐沉稳地走出紫宸殿。殿外,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却驱不散那萦绕在帝国权力之巅的、永恒的寒意与孤寂。

身后忽听一声响,是琉璃盏碎裂在地面的声音,帝昊愤怒的砸了工人新煎的药,沈泽芝听到后只是一顿,随后阔步向前,不再回头

路,还很长。属于沈泽芝的棋局,远未结束。她只是握紧了手中无形的棋子,再次踏入了那片波谲云诡的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