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深冬。
“金鼎轩”酒楼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寒夜里闪烁着俗艳而热闹的金红色光芒,将门前一小片湿冷的空地映照得如同虚假的白昼。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尽管寒气刺骨,酒楼门口却车水马龙,一辆辆锃亮的豪车在门童殷勤的引导下,鱼贯驶入地下停车场,衣着光鲜的男女在旋转门里进进出出,带出一阵阵混杂着昂贵香水、食物香气和暖气热浪的喧嚣。
今晚,这里被包下了最大的“锦绣厅”,为庆祝南城一中零七届高三(二)班的毕业十周年同学会。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一群人中的某些幸运儿,厅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成功人士特有的、志得意满的气息。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着杯觥交错间一张张被时光或多或少改变了的脸庞。
“哎哟,咱们的林大钢琴家可算来了!真是贵人事忙啊!”
“林晚!这边!快过来!就等你了!”
“哇!林女神!风采更胜当年啊!”
林晚刚一踏入锦绣厅,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和七嘴八舌的招呼声包围了。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色羊绒连衣裙,外搭一件质感极佳的浅灰色长大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成熟优雅的线条。长发挽成一个简洁的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沉淀出一种沉静从容的气度,只是在暖色灯光的映照下,那沉静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她微笑着,得体地回应着老同学们的寒暄和拥抱,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快速扫过。十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当年的书呆子成了科技新贵,曾经的班花嫁入豪门成了阔太,调皮捣蛋的家伙子承父业成了地产商……每个人都在努力展示着自己最光鲜的一面,试图用名片上的头衔和手腕上的名表,证明这十年未曾虚度。
“林晚,听说你刚在肖邦大赛拿了金奖?太牛了!给咱们班长脸了!”一个当年关系不错的女生挽住她的胳膊,语气兴奋。
“是啊是啊,国际大奖!咱们班真是藏龙卧虎!”立刻有人附和。
“林女神,啥时候开独奏会?我们组团去捧场啊!前排票给留几张!”一个发福了不少的男同学端着酒杯凑过来,半开玩笑半认真。
林晚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应酬着:“运气好而已。独奏会还在筹备,确定了通知大家。”她的目光依旧在人群中无声地穿梭,像是在寻找某个特定的坐标。心跳,在周遭的喧闹和刻意的恭维声中,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惊起。
“哎,说起来,”一个带着明显醉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是当年班里出了名的大嘴巴王海涛。他晃晃悠悠地举着酒杯,脸喝得通红,眼神有些飘忽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林晚身上,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探究和自以为是的了然,“咱们班当年,还有个天才呢!那琴弹得……啧啧,连严老头都说是几十年难遇的苗子!叫什么来着?江……江屿!对!江屿!”
“江屿”两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晚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她端着香槟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冰凉一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下沉。
王海涛似乎并未察觉气氛的微妙变化,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他打了个酒嗝,继续大着舌头,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依旧显得刺耳:“那小子……当年可是拿了茱莉亚的通知书!牛逼大了!结果呢?嘿!”他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为了照顾他那个病秧子老娘,愣是没去成!啧啧啧……大好前程啊,啪!全砸手里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做了个狠狠拍下的动作,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湖面,立刻在周围小范围引起了反应。一些知道当年情况的老同学脸上露出惋惜或尴尬的神色,有些则带着事不关己的好奇。
“哎,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有人小声嘀咕。
“听说他后来挺难的……”
“可惜了,那么好的天赋……”
王海涛越说越来劲,酒精彻底放大了他那点卑劣的窥私欲和优越感。他晃到林晚面前,眯缝着醉眼,凑得有些近,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声音压低了点,却带着更明显的狎昵和暗示:“诶,林大钢琴家,当年……那小子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我可是听说……”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眼神在林晚脸上逡巡,“他撕通知书那天晚上,可是跟你在一块儿呢!该不会……是为了你才……”
“够了!王海涛!你喝多了吧!”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怒意骤然响起,打断了王海涛的话。是林晚当年的同桌兼闺蜜许清源。她几步冲过来,挡在林晚身前,毫不客气地瞪着王海涛,“同学聚会是让你来胡说八道的?管好你的嘴!”
王海涛被吼得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嚷嚷:“我……我说什么了我?实话实说嘛!谁不知道他当年……”
“行了行了,海涛,少说两句!”另一个和事佬模样的同学赶紧上来拉王海涛,“来来来,喝酒喝酒!那边张总叫你过去呢!”几个人半拉半劝地把满脸不忿的王海涛拽走了。
许清源转过身,担忧地看着林晚:“晚晚,没事吧?别听那醉鬼瞎说八道!他就是嫉妒!”她轻轻拍了拍林晚的手臂。
林晚的脸色有些苍白,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她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对许清源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没事。”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王海涛那句“为了照顾他那个病秧子老娘”和那狎昵的暗示,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进了她心里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的旧伤疤。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句“为了你才……”更是像滚烫的烙铁,在她心头烙下屈辱的印记。为了她?他怎么敢?!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十年筑起的心防,在猝不及防的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和恶意的揣测面前,竟如此脆弱不堪。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酒楼制服、身形微胖的领班端着托盘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声音洪亮地打破了这一角短暂的僵局:“各位老同学!打扰一下!VIP包厢那边点的醒酒汤好了!刚出锅,热乎着呢!麻烦哪位帮忙端过去一下?”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显然是在找人送餐。
王海涛虽然被拉开了,但显然还没从刚才的话题里跳出来,借着酒劲,他那张破嘴又闲不住了。他朝着领班的方向,扯着嗓子,用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音量嚷嚷道:“哎!领班!这种活儿,找江屿啊!他不是在后厨帮忙吗?勤快着呢!让他送!让他送!”他故意把“勤快”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戏谑和轻蔑,仿佛在谈论一件可以随意使唤的工具。
“江屿”这个名字,再次被以一种极其轻佻、极其侮辱的方式抛了出来,重重砸在锦绣厅这浮华喧嚣的地毯上。
这一次,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感觉所有的声音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王海涛那句“在后厨帮忙”在耳边尖锐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神经上。十年刻意回避的猜想,十年深埋心底的隐忧,在这一刻,被王海涛轻飘飘的一句话,以一种最不堪、最赤裸的方式,骤然撕开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疯狂撞击着胸腔,带来阵阵窒息般的眩晕。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寒意。握着香槟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冰凉的杯壁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后厨?帮忙?江屿?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形成的画面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记忆里那个沐浴在琴房阳光中的少年身影里。那个指尖流淌肖邦、眼中盛满星辰大海的少年,那个曾用最温柔的声音承诺“独奏会只给你听”的少年……如今,在这家灯火辉煌的酒楼后厨?被王海涛这样的人像使唤下人一样随意呼喝?
荒谬!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
“林晚?林晚!”许清源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担忧。
林晚猛地回过神。她没有看许清源,也没有看周围任何一张带着好奇、探究或尴尬的脸。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钉在了通往酒楼深处的那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尽头。那里,是通往后厨的方向。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她将手中几乎被捏碎的香槟杯猛地塞到旁边许清源的手里,力道之大让许清源差点没接住,金色的液体晃荡出来,溅湿了她的手指。紧接着,林晚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桎梏,踩着脚下那双并不算矮的高跟鞋,没有半分犹豫,朝着那条灯光稍显昏暗的走廊,快步走了过去。她的背影挺得很直,却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决绝,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又像是要奔赴一个早已注定的、令人心碎的战场。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里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锦绣厅边缘。留下一众面面相觑、表情各异的老同学。
林晚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冲进了那条通往酒楼深处的走廊。身后锦绣厅的喧嚣瞬间被厚重的门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走廊的灯光比前厅昏暗许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浓烈的油烟、清洁剂、淡淡的食物腐败气息,还有……一种属于“后台”的、不见天日的沉闷感。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动,像一面失控的战鼓。高跟鞋踩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王海涛那句带着恶意戏谑的“在后厨帮忙”和那句狎昵的“为了你才……”,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反复噬咬着她的理智,让她无法思考,只想立刻、马上找到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人,亲眼确认那荒谬到令人窒息的现实。
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弹簧门,上方挂着一个蓝底白字的塑料牌:“厨房重地,闲人免进”。门内隐约传出更大的噪音——锅铲猛烈撞击铁锅的哐当声、抽油烟机沉闷的轰鸣、尖锐的催菜哨音、还有厨师们用方言吼叫的、充满火气的指令声,混合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林晚的脚步在门前顿住了。她看着那块“闲人免进”的牌子,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油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要进去吗?进去做什么?确认了又如何?十年了,各自的人生早已分道扬镳,划开了巨大的鸿沟。她现在是聚光灯下的国际钢琴家,而他……王海涛口中的“后厨帮忙”……这巨大的落差本身就带着一种残忍的羞辱。她这样闯进去,对他是另一种打扰,甚至……是另一种伤害吗?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那扇弹簧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了。
一股灼热、浓稠、裹挟着强烈油烟和食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白色厨师服、满头大汗的小伙子端着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汤桶,费力地侧身挤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妈的催催催!赶着投胎啊!”
门开合的瞬间,林晚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穿透那短暂开启的门缝,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门内角落里的一个身影。
仅仅是一瞥。
时间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就在靠近门口的那个巨大不锈钢清洗槽旁,一个穿着深蓝色酒楼统一工装、套着防水围裙的男人背对着门口站着。他的身形比记忆中那个少年清瘦的骨架要厚实了一些,肩膀却微微佝偻着,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疲惫。最刺眼的是他的右手。那只手正深深地埋在一大槽浑浊的、漂浮着食物残渣和油腻浮沫的冰水里!手臂上的肌肉因为寒冷和用力而紧绷着。在他脚边的地上,歪倒着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巨大不锈钢汤桶,桶壁边缘溅出大片的、油腻的、黄白色的汤汁,散发着浓烈的腥气。显然,是刚刚发生了烫伤意外。
仅仅是一个背影,一个姿势。
林晚全身的血液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然后轰然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片空白的眩晕。是他!那个背影的轮廓,那微微侧过来的、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线条,那深深刻在她骨髓里的熟悉感……即使隔了十年的时光尘埃,她也能在一瞬间认出!
真的是他!江屿!
他真的在这里!在这油烟弥漫、充斥着噪音和粗鄙喝骂的后厨!他的手……那只曾经在琴键上创造出月光与星辰的手,此刻正浸泡在污浊的冰水里!
巨大的冲击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的胸口。她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站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失态。
那个端汤桶出来的小伙子奇怪地看了失魂落魄的林晚一眼,嘟囔了一句“找谁啊?”,便端着桶匆匆走开了。
弹簧门在她眼前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噪音,也再次隔绝了那个浸泡在冰水里的身影。走廊里恢复了昏暗和沉闷。
林晚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和翻涌的恶心感。刚才那一瞥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头传来领班那辨识度极高的、洪亮而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醒酒汤好了没有?!VIP包厢催了八百遍了!江屿!江屿人呢?!磨蹭什么呢!”
那一声“江屿”,像一道冰冷的鞭子,再次抽醒了林晚。她猛地站直身体,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通往更深处员工区域和地下仓库的楼梯口。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她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朝着那昏暗的楼梯口走去。
通往地下仓库的楼梯狭窄而陡峭,灯光更加昏暗,只有几盏瓦数不足的白炽灯泡在头顶散发着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台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潮湿水泥和隐约霉味的阴冷气息,与楼上锦绣厅的暖香浮华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林晚的高跟鞋踩在冰冷的金属台阶上,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种不真实的、令人心悸的边缘。
越往下走,寒气越重,仿佛钻进了地底的缝隙。楼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铁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更亮的白光和更大的空间回响。
林晚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灰尘味的冰冷空气,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地下仓库。高高的顶棚上挂着几排发出嗡嗡噪音的日光灯管,投下惨白而缺乏温度的光线。巨大的货架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整齐又压抑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成箱的酒水饮料、粮油米面、清洁用品和各种酒店杂物。空气冰冷刺骨,混杂着纸箱、塑料包装、消毒水和陈年灰尘的味道。远处隐约传来叉车移动的声响和工人们模糊的交谈声。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在堆满杂物的货架间隙和略显空旷的过道中搜寻。心跳声在空旷阴冷的仓库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终于,在靠近仓库最里面、一个堆放着大量空酒瓶和废弃包装纸箱的角落,她看到了他。
江屿背对着入口的方向,正弯着腰,费力地将一箱沉重的饮料搬到旁边一个矮一些的货架上。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显得有些宽大,沾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污渍。仓库里明明那么冷,他搬动重物时,后颈处却能看到汗湿的痕迹,深色的布料贴在了皮肤上。
林晚的脚步停住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堆积如山的杂物,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闯入这冰冷地底世界的雕塑。地下仓库特有的阴寒包裹着她,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她看着那个在惨白灯光下沉默劳作的背影,看着他搬起沉重的箱子时手臂绷紧的肌肉线条,看着他工装裤膝盖处明显的磨损痕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十年的光阴,像一条汹涌的暗河,在她和那个背影之间无声奔流。河的对岸,是琴房里跳跃在少年睫毛上的阳光,是肖邦夜曲流淌的温柔,是少年眼中灼灼燃烧的、关于茱莉亚和卡内基的璀璨星光。河的此岸,是地下仓库冰冷的空气,是沉重的纸箱,是沾满灰尘的工装,是那双此刻正搬着廉价饮料的、曾属于钢琴家的手。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心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在记忆中永远挺拔、永远带着光晕的身影,此刻被压缩在这片堆满杂物的冰冷角落,被惨白的光线无情地勾勒出生活的粗粝轮廓。这就是命运给出的答案?这就是十年后,他们重逢的底色?
就在这时,江屿似乎搬完了那箱饮料。他直起身,习惯性地抬起右手,用手背随意地蹭了一下额角的汗水。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林晚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了他的右手上!
那只手!
那只曾经在琴键上翻飞如蝶、掌控着月光与风暴的手!
此刻,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粗糙、红肿。手背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划痕和冻疮,有些地方甚至裂开了细小的口子,露出暗红的肉色。最刺眼的是靠近手腕内侧的地方,赫然贴着一块皱巴巴的、边缘已经有些发黑的医用胶布,胶布下面似乎还垫着厚厚的纱布。那胶布的位置……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正是当年严老师的乐谱砸下,她扑上去替他挡住的、曾经留下过浅痕的地方!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是……那旧伤,在经年累月的底层劳作中,从未真正好过?
一股尖锐的刺痛,狠狠攫住了林晚的心脏,比地下仓库的寒气更加刺骨。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踩到了地上一个空纸箱的边角,发出“喀嚓”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空旷寂静的仓库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江屿的动作骤然僵住!
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抬臂擦汗的姿势,背影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噪音在头顶单调地回响。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承受着巨大阻力的滞重感,转过了身。
惨白的灯光毫无遮拦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眼前的这张脸,依稀还能辨认出十年前那个少年的轮廓。眉骨的形状,鼻梁的线条,甚至那微微抿着的唇……都还残留着旧日的印记。然而,时光和生活的刻刀,已在这张脸上留下了无比深刻的痕迹。皮肤粗糙了许多,带着一种长期缺乏保养和睡眠不足的黯淡。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深深地刻入皮肤。曾经清澈明亮、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像两潭深秋的寒水,沉寂、疲惫,所有的光都被厚厚的冰层覆盖,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连一丝旧识重逢的涟漪都欠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认命般的死寂。
他看到了林晚。目光在她身上那价值不菲的珍珠白连衣裙和剪裁精良的大衣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仿佛被那过于耀眼的光鲜刺痛。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到自己脚边凌乱的空纸箱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仓库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江屿缓缓地放下了那只贴着胶布、伤痕累累的右手,动作有些僵硬。他微微侧过身,似乎想避开林晚的目光,又像是要重新投入那无休止的搬运工作中。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寂静。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粗粝质感,语气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背诵一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台词:
“新来的?仓库重地,不能随便进。”
林晚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平淡无奇的一句话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新来的?他……竟然问她是不是新来的?!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他脸上那近乎麻木的平静,看着他刻意回避的眼神,看着他那只垂在身侧、贴着刺目胶布的右手……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认出了她!他一定认出了她!可他选择了最彻底的否认!用“新来的”这三个字,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条深不可测、冰冷坚硬的鸿沟!他在用这种方式,斩断最后一丝可能的联系,维护他那仅存的、摇摇欲坠的尊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眼眶瞬间灼热得发烫,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那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传来了领班那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火气的催促声,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僵局:
“江屿!江屿!醒酒汤呢?!磨蹭到姥姥家去了?!VIP包厢的贵客都等急了!赶紧的!送上去!麻利点!”
那尖利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旷的仓库里,也抽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江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得更紧了些。他没有再看林晚,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陌生人。他迅速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被长期训练出的、近乎本能的麻利,从旁边一个推车上端起一个盖着盖子的不锈钢汤盆。盆里大概就是那碗被催了无数遍的醒酒汤,正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他端着汤盆,低着头,脚步略显急促地从林晚身边走过,带起一股混合着廉价洗涤剂、汗水和仓库灰尘的气息。
他走得很近,近到林晚能清晰地看到他工装领口磨损的线头,看到他额角新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看到他端着沉重汤盆时,那只贴着胶布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就在他即将与她擦肩而过、走向门口那惨白灯光下的楼梯时,林晚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了眼眶的堤坝,顺着冰冷的脸颊无声滑落。她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写满疲惫和麻木的侧脸,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和颤抖,冲口而出:
“江屿!”
这个名字,跨越了十年的漫长时光和此刻巨大的阶级鸿沟,带着她所有的不敢置信、心痛和绝望,重重地砸在这冰冷的地下仓库里。
江屿的脚步,在她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猛地钉在了原地!
他端着汤盆的手臂僵直着,背影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那一声呼唤,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心门上那层厚厚的、早已锈死的锁。那锁链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崩裂开来!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惨白的灯光下,空气里漂浮的灰尘似乎都停止了舞动。仓库深处叉车的噪音、远处隐约的说话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站在命运的断崖两端,被这猝不及防的相认撕开了所有伪装。
江屿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端着沉重汤盆的手臂肌肉贲张着,青筋在皮肤下微微凸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失血的苍白。那只贴着胶布、伤痕累累的右手,在汤盆滚烫的边缘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目和脆弱。
他没有回头。只是那僵硬的背影,无声地泄露着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剧烈的、山呼海啸般的震荡。
林晚的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视线一片模糊。她看着他凝固的背影,看着他那只在冰冷空气中微微颤抖的、贴着胶布的手,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少年撕碎通知书时那双绝望又燃烧着最后期盼的眼睛,和他那句如同谶语般的“你替我亮着就行”,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此刻这卑微到尘埃里的背影重重叠叠,形成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对比。
她再也控制不住,向前踉跄了一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积压了十年的巨大质问:
“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它……它应该……”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更汹涌的泪水。它应该在卡内基音乐厅的斯坦威上,在聚光灯下,在雷鸣般的掌声里!而不是在这里,贴着肮脏的胶布,端着油腻的醒酒汤!
江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手”这个字眼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灵魂最深处、从未愈合的溃烂伤口上!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承受着千钧重压的滞重感,转过了身。
那张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得粗糙黯淡的脸上,所有的麻木和平静如同脆弱的冰面,在瞬间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无法抑制的痛苦风暴!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眸,此刻像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骤然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被猝然撕开伤疤的剧痛,有深不见底的屈辱,有无法言说的绝望,更有一丝……被强行拖回那不堪回首过往的愤怒!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开合,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目光死死地钉在林晚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将她此刻的震惊、心痛和泪水都刻进骨髓里。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再次响起了领班那尖利刺耳、带着十足不耐烦的催促,如同烧红的铁水浇在冰面上:
“江屿!磨蹭什么呢?!汤要凉了!赶紧送上去!包厢里催命呢!快点儿!别让贵客等急了!”
这声催促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击碎了江屿眼中那汹涌的痛苦风暴。所有的激烈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麻木和空洞取代。那空洞之下,是认命般的死寂。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迅速从林晚脸上移开,重新垂落,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那盆散发着微弱热气的醒酒汤。
他不再看林晚。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崩溃和痛苦从未发生过。他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以一种微不可察的弧度塌陷了下去。然后,他用那只贴着刺目胶布、布满伤痕的右手,稳稳地(或者说,是麻木地)端紧了汤盆,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门口那惨白灯光下的楼梯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冰冷的仓库里回荡,沉重而缓慢。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没入楼梯口那片更浓重的阴影时,林晚像是被一股巨大的绝望和心碎推动着,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嘶哑地喊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桓了十年、此刻却显得无比苍白和残忍的话:
“江屿!你该在卡内基音乐厅的!”
声音带着哭腔,在巨大的仓库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响,随即被冰冷的空气和远处机器的噪音迅速吞噬。
那个走向楼梯口的背影,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下。
短到林晚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他没有回头,没有停顿,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反应都没有。只是那端着汤盆、挺得僵直的脊背,似乎又往下沉了沉,被那巨大的、无形的重量压得更弯了些。
他一步一步,踏上了冰冷的金属台阶。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沉闷地回响,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那片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楼上的喧嚣和暖意之中。
留下林晚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阴冷、惨白灯光笼罩的地下仓库里。四周是沉默如山的巨大货架和堆积如山的杂物,空气里只有日光灯管单调的嗡鸣和远处模糊的噪音。刚才发生的一切,激烈、痛苦、短暂的对峙,像一场骤然降临又迅速消散的噩梦。
只有脸颊上冰冷的泪痕,和他最后那沉入黑暗的背影,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十年筑起的堤坝,在重逢的这一刻,被现实彻底冲垮。冰冷的绝望如同地下仓库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了她的骨髓。她看着江屿端着醒酒汤,一步一步踏上那通往“楼上世界”的冰冷台阶,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里,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
林晚在原地僵立了很久,久到双腿都失去了知觉。地下仓库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大衣渗入肌肤,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抬起手,用冰冷的手指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皮肤被泪水渍过的地方传来一阵紧绷的刺痛。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灰尘和霉味的冰冷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
她不能待在这里了。
转过身,林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仓库门口走去。脚步虚浮,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而凌乱的声响,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重新踏上那条昏暗、陡峭的楼梯。向上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腿上绑着无形的铅块。楼梯间的灯光惨白,映照着她失魂落魄的脸。
当她重新回到灯火通明、暖气袭人的一楼走廊时,那巨大的温差和光线的变化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锦绣厅方向的喧闹声浪隐隐传来,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与她此刻的心境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讽刺对比。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了闭眼,试图将地下仓库里那个麻木的背影和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徒劳无功。那画面反而更加清晰,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她不能再回那个同学会了。无法面对那些探究的目光,无法再戴上那张“国际钢琴家”的得体面具。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没有惊动任何人,林晚低着头,快步穿过走廊,走向酒店华丽的前厅。旋转门无声地转动,将外面的寒风卷入。她裹紧了大衣,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头扎进了深冬凛冽的夜色里。
寒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瞬间刮过她裸露的脸颊和脖颈,带来刺骨的清醒。她站在“金鼎轩”灯火辉煌的门廊下,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街道,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就在这时,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滑到了酒店门前。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迅速下车,小跑着绕到后座,恭敬地拉开了车门。
“林小姐,请。”司机微微躬身,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林晚这才想起,这是主办同学会的阔绰同学为她安排的返程车。她疲惫地点点头,没有言语,弯腰钻进了温暖如春的车厢后座。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寒冷和喧嚣。车门轻轻关上,将“金鼎轩”的金碧辉煌和地下仓库的冰冷惨白都隔绝在外,只剩下车内令人窒息的安静和暖气低沉的嗡鸣。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夜晚流光溢彩的车河。
林晚脱力般靠在柔软的后座里,闭上了眼睛。然而,眼皮刚刚合上,地下仓库里江屿最后那个沉入阴影的背影、他手中那盆醒酒汤、他手腕上刺目的胶布……所有画面便如同失控的幻灯片,疯狂地在脑海中轮番轰炸。还有王海涛那张带着恶意和狎昵的醉脸,他说的每一句话——“为了照顾他那个病秧子老娘”、“为了你才……”——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神经。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着,胃里翻江倒海。她用力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吐出来。司机从后视镜里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体贴地降下了一点车窗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稍稍缓解了那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就在这时,车载音响里流淌出一段熟悉的、气势磅礴的钢琴旋律。
是肖邦的《英雄波兰舞曲》(Op.53)。
那辉煌的、充满英雄气概和战斗意志的旋律,曾经是少年江屿眼中燃烧的火焰,是他对她承诺过的、未来独奏会的开场曲!他说过,要用最强的力度去演奏它,敲响通往卡内基的号角!
此刻,这熟悉的旋律在温暖奢华的车厢内响起,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林晚的心脏!每一个强力的和弦,都像在无情地嘲笑着地下仓库里那个麻木卑微的身影!每一个华丽的装饰音,都在尖锐地提醒着她,那个本该在聚光灯下演绎这英雄诗篇的人,如今身在何处!
“……等我的独奏会……我会弹肖邦的《英雄波兰舞曲》开场,用最强的力度……”少年清朗而充满憧憬的声音,跨越时空,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而现实是,他端着醒酒汤,走向了觥筹交错的VIP包厢,走向了那些可能包括王海涛在内的“贵客”!
巨大的讽刺和尖锐的心痛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旋律,这承诺,这该死的现实!
林晚猛地坐直身体,像是被一股无法抑制的狂暴情绪攫住。她的目光落在手边储物格里放着的一个小小的、圆柱形的物品——那是她常用的某款香水,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瓶身简洁干净,是她多年来习惯的味道。
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她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玻璃瓶!瓶身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下一秒,她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个精致的玻璃瓶朝着播放着英雄颂歌的车载音响砸了过去!
“砰——!!!”
一声剧烈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脆响!
玻璃瓶在触碰到音响面板的瞬间炸裂开来!晶莹的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四散飞溅!淡雅而冷冽的香水液体猛地爆发出来,浓郁的苦橙、莲花和雪松的香气混合着浓烈的酒精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充斥了整个温暖密闭的车厢!那香气浓烈到刺鼻,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令人窒息的力量!
“吱——嘎——!!!”
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碎裂声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猛踩了一脚刹车!轮胎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强大的惯性让林晚的身体猛地向前冲去,又被安全带狠狠地勒回座椅!香水液体溅到了她的裙摆和大衣上,留下深色的、迅速蔓延的水渍。
车子在惯性下剧烈地顿挫了几下,终于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车头斜斜地指向路边。后面响起一片急促而愤怒的汽车喇叭声。
司机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扭过头,声音都变了调:“林……林小姐!您没事吧?!怎么回事?!”他看着后座一片狼藉的碎玻璃、流淌的香水和林晚苍白失魂、溅上香水的脸,完全不知所措。
林晚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刚才那一下爆发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浓烈到令人头晕的香水味包裹着她,混合着车厢内原有的皮革味,形成一种怪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她看着眼前破碎的音响面板(幸好音乐已经停了),看着溅满香水的真皮座椅,看着自己湿了一片的昂贵大衣……一种巨大的、无力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她做了什么?这毫无意义的发泄,除了制造狼狈和惊吓,又能改变什么?
她疲惫地摆摆手,声音沙哑得厉害:“没……没事。对不起……吓到你了。麻烦……继续开吧。”她闭上眼,浓烈的香水味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司机惊魂未定,又不敢多问,只得小心翼翼地重新启动车子,在后方一片愤怒的喇叭声中,慢慢将车靠向路边停稳,准备处理这混乱的局面。
就在车子停稳的瞬间,林晚的目光无意识地扫向车窗外。
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霓虹灯牌闪烁变幻,勾勒出高楼大厦冰冷的轮廓。冬夜的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在路灯的光柱里打着旋儿。
就在离她的车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一辆破旧的、漆皮剥落的自行车,艰难地走在人行道的边缘。
是江屿。
他显然已经下班了,脱掉了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毛衣,外面套着一件同样陈旧的黑色棉服,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毛衣的领口。寒风卷起他额前几缕凌乱的碎发。他微微低着头,缩着脖子,肩膀因为寒冷而微微耸起,整个人透着一股瑟缩的气息。
最刺眼的是他自行车破旧的后座上,用几根脏兮兮的塑料绳,五花大绑地固定着一个巨大的、已经有些变形的白色泡沫板。那泡沫板上,用鲜红醒目的、歪歪扭扭的马克笔写着几个大字:
“XX家电岁末大促!除湿机直降500!!”
那鲜红的促销字眼,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显得廉价、刺目,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滑稽感。
江屿推着车,走得很慢。自行车的链条似乎有些问题,发出单调而喑哑的“嘎吱……嘎吱……”声,在喧闹的街道背景音中,微弱却固执地钻进林晚的耳朵。
他并没有注意到路边这辆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停下来的豪华轿车。他的目光低垂着,似乎只专注于脚下那一小片被路灯照亮的路面,以及那辆绑着可笑促销广告、嘎吱作响的破旧自行车。
林晚隔着车窗,隔着车厢内弥漫的浓烈香水味,隔着十年无法跨越的鸿沟,静静地看着他。
车窗玻璃因为车内外巨大的温差,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江屿的身影,就在这层朦胧的雾气之外,推着那辆绑着“除湿机”广告的破车,一步一步,缓慢地、沉默地,走入城市冬夜更深、更冷的黑暗里。
他的背影,在霓虹闪烁的背景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那么……认命地沉没下去。
林晚没有动,也没有试图降下车窗。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那片更浓重的、光怪陆离的夜色之中。
车窗外,寒风依旧在呼啸。车窗玻璃上,那层薄薄的白雾,无声地隔绝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