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城市沉重的呼吸终于沉入最深处。老周站在写字楼冰冷空旷的大厅里,指尖微颤,摸到廊灯开关阵列最末端那枚小小的塑料凸起。他习惯性地顿了顿,像是在给什么仪式留出片刻静默,然后才轻轻按了下去。
“嗒。”
最后一点人造的光明应声熄灭。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外,只剩下城市本身幽微的光源:遥远路灯晕染开昏黄的薄雾,霓虹残影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拖出模糊而疲惫的彩色油渍,还有那轮高悬天际、清冷得不近人情的下弦月。整座大楼彻底沉入黑暗,像一个过于疲惫的巨人,轰然倒塌在自身巨大的阴影里,发出无声的叹息。老周甚至能听到空调主机彻底停止运转后,金属管道内部细微的、因热胀冷缩而发出的“咔哒”轻响,像最后一丝活气被抽离后的骨骼脆响。
他习惯性地踱向玻璃门,像个孤魂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目光穿过冰冷的玻璃,投向外面那条空旷得令人心悸的街道。除了偶尔一辆闪着顶灯、如同幽浮般无声滑过的出租车,整条街只剩下死寂。路旁那些整齐排列的悬铃木,在月光下投下浓密而扭曲的影子,像是凝固在地面上的巨大墨迹,带着一种不祥的沉寂。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视野边缘。就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紧贴着冰冷的玻璃,站着一个女子。
老周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手下意识按在腰间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上,金属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他猛地眯起眼睛,努力穿透玻璃门内外光线的反差和朦胧的夜色,想看清这不速之客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式样简单到近乎陈旧,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微光。乌黑的长发没有束缚,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和背后,被夜风撩起几缕,轻盈地拂过她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脸颊。她的眼睛很大,此刻正隔着玻璃,安静地、直直地望着他,里面映着大厅深处残留的、几乎不可见的微光,亮得惊人,却又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藏着不属于这个深夜的寂静。
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梦呓般的质感,仿佛不是通过空气振动,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整座城市都睡着了,”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如同水面上转瞬即逝的涟漪,“我们去散步吧。”
老周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他五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听过如此荒诞的提议,更未曾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由一个幽灵般的女子提出。保安的职责像警钟在心底轰鸣——可疑人员,深夜擅闯,必须盘问,甚至报警。但另一种更原始、更幽微的东西,却像被禁锢了三十年的潮水,猛地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是那双眼睛里的光?还是那话语里不容置疑的、近乎魔力的召唤?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身体背叛了大脑。那只按着钥匙的手缓缓垂落,冰冷的金属离开了皮肤。然后,他迈动了脚步。
厚重的玻璃门在液压装置低沉的呻吟声中,被他向里拉开了一道缝隙。一股裹挟着凉意、草木微腥气和远方尘埃味道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保安亭里那点浑浊的、属于孤独男人的沉闷气息。
“你……”老周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挤出一个单音节的疑问。
门外的女子却只是再次浅浅地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如同昙花绽放,短暂而纯粹。她没有解释,没有等待,甚至没有再看老周的反应,只是轻盈地转过身,裙裾在夜风中荡开一个小小的涟漪,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白色花瓣,无声地飘向门外更深的夜色里。
老周愣了一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庞大而黑暗的、他赖以生存的“领地”——写字楼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棺材,在沉睡。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小跑着跨出了那道界限分明的门槛,反手带上了沉重的玻璃门。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将他熟悉的世界隔绝在了身后。
他快走几步,跟上前面那个白色的身影。她走得不快,步履轻捷,白色的裙摆在她纤细的脚踝边轻轻摇曳,如同夜色中无声滑行的月光精灵。她似乎对这片沉睡的钢筋水泥丛林了如指掌,带着他熟稔地拐进一条狭窄的、白天几乎不会有人留意的巷子。巷子两旁的墙壁高耸,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狭长的、深蓝色的缎带,月光吝啬地洒落,在地面形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苔藓味、垃圾桶里隔夜食物的酸腐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城市隐秘角落的陈旧气息。
“听。”女子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对着老周竖起一根纤细的食指,压在苍白的唇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
老周屏住呼吸,努力捕捉。起初只有一片死寂。渐渐地,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细碎,密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喵……”一声极细弱的猫叫,怯生生的。
紧接着,更多的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不再是怯懦,而是带着一种慵懒的、心满意足的腔调。老周循着声音,借着巷口透进的微光,才看清前方堆叠的废弃纸箱和建筑垃圾形成的阴影角落里,聚集着七八只形态各异的流浪猫。它们或坐或卧,有的在慢条斯理地舔舐爪子,有的在互相用脑袋亲昵地蹭着对方的脖颈,还有两只半大的小猫,正用爪子拨弄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滚来的空易拉罐,发出轻微的“哐啷”声。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它们弓起的脊背和闪着幽光的眼睛。它们的存在,像是一幅被遗忘在城市褶皱里的、生动而温暖的浮世绘。
女子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阴影的边缘,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她的目光温柔地流连在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身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老周看着她的侧影,又看看那些在暗夜里自得其乐的猫群,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了他。三十年独居守夜积攒下的、厚重如铁锈般的孤寂,在这个潮湿的、弥漫着垃圾气味的后巷里,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座庞大冰冷城市的心跳,并非只存在于白昼的喧嚣里,也在这些无人注视的角落,微弱而顽强地搏动着。
“走吧。”女子收回目光,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猫群的安宁。她没再多看老周一眼,转身继续向巷子更深处走去。老周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温暖的猫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迈步跟了上去。这一次,脚步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丝。
他们离开了那条弥漫着复杂气味的后巷,重新汇入稍显宽阔、却同样空旷无人的街道。女子似乎对目的地有着明确的方向,脚步轻快,像一只夜间出巡的精灵。老周默默跟随,目光偶尔掠过她飘动的白裙摆,偶尔投向街道两旁沉睡的建筑。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着月光和远处霓虹的残影,扭曲而冰冷,如同无数只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这两个不合时宜的夜行者。橱窗里展示着姿态僵硬、价格昂贵的模特,在黯淡的光线下,那精心描摹的微笑此刻显得诡异而空洞,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他们在一座高架桥的阴影下停住。桥体巨大的混凝土立柱如同沉默巨人的腿,深深插入大地。桥面上方,偶有迟归的车辆疾驰而过,轮胎摩擦路面的“唰唰”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如同深海鱼类的游弋,只留下短暂的回响沉入更深的寂静。桥下,是地铁的轨道。
“这里。”女子走到桥墩旁一道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围栏前,熟练地弯腰,拨开几丛野蛮生长的杂草,露出围栏底部一个被野草半遮掩的、早已破损的缺口,大小刚好容一人钻过。她回头看了老周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的鼓励,随即毫不犹豫地俯身钻了过去。
老周迟疑了一下。铁丝网冰冷粗糙,破损处尖锐的金属茬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钻过去,就是禁区了。地铁隧道口巨大的方形拱洞就在前方不远处,像一张通往未知黑暗的巨口,隐隐透出微弱的光线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潮湿土腥气的风。他犹豫着,目光落在铁丝网那边女子白色的身影上,她正站在隧道口旁一小片相对平整的水泥地上,安静地等着他。三十年来刻在骨子里的规则意识在拉扯着他,但今夜这奇异的旅程、那双眼睛里奇异的光,以及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已久的、渴望打破常规的冲动,最终占了上风。他学着女子的样子,有些笨拙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尖锐的铁丝,钻了过去。粗糙的水泥地硌着膝盖,手掌也沾上了湿冷的泥土和铁锈。
站直身体,隧道口的风立刻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种深沉、有力、带着地下独有的阴凉和湿润的风,它从幽暗的隧道深处持续不断地涌出,吹拂在脸上,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心的低语。风声并不单调,时而低沉呜咽,像远古巨兽的叹息;时而尖锐呼啸,如同无形的哨子被用力吹响;时而又变成一种沉闷的、有节奏的“嗡嗡”声,仿佛巨大的轮轴在看不见的深处缓缓转动。这风声穿透耳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敲打着心跳。
“像不像……有人在下面唱歌?”女子微微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着那复杂多变的风声,声音几乎被风声盖过,带着一种迷醉般的恍惚。
老周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旁,任由那带着泥土腥味和隐约机油气息的风灌满他的肺叶,吹动他鬓角花白的头发。他从未如此靠近过地铁运行的“心脏”,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这座城市在沉睡时,地下深处仍在奔涌的、永不停歇的生命力。这力量如此巨大而原始,竟让他这个惯于在寂静中守夜的人,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莫名的敬畏。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指尖传来的坚实触感才稍稍平息了内心的震动。
女子忽然睁开眼,转过头看着他,脸上那种迷醉的神情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点难以察觉的疏离。“该走了。”她说,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分享的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发现。
他们沿着高架桥下空旷的道路继续前行。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被风声和远处城市的背景低吟填满,成为一种奇特的伴奏。老周的目光不时落在女子身上。她的步态始终轻盈,白色的身影在路灯和阴影的交错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捉摸不定的幻影。他试图从她的侧脸、她偶尔拂过额前碎发的动作中,捕捉到一丝能解释她存在的线索,却一无所获。她像一个突然闯入他黑白世界的彩色气泡,美丽却虚无。
“你……叫什么名字?”老周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桥下显得有些突兀。
女子脚步未停,也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几缕黑发随之晃动。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名字?不重要吧。今晚,我们只是两个在睡觉的城市里醒着的人。”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老周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比如她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写字楼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但看着前方那个沉默而飘忽的背影,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口。他忽然意识到,追问或许会打破此刻的魔咒。他选择了沉默,只是把目光投向更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巨大的广告牌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像一个个褪色的梦。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轻松感,随着这沉默的行走,悄悄浸润了他疲惫的心房。三十年来独自吞咽的孤寂,那些漫长黑夜里的辗转反侧,那些被日光遗忘的角落滋生的锈蚀感,似乎都被这夜风吹散了一些。
就在这时,女子的脚步慢了下来。前方路边,出现了一个24小时营业的连锁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从巨大的玻璃窗倾泻而出,在这片以黑暗为主色调的街区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温暖,像一块漂浮在夜海上的孤岛。店内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店员,穿着便利店统一的绿色围裙,正趴在收银台后面,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对玻璃墙外的一切毫无察觉。
女子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边缘停住脚步,恰好将自己隐入行道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她侧过头,目光越过老周的肩膀,投向便利店灯火通明的内部。她的眼神很平静,专注地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货架,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有点渴了。”她忽然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老周的解释。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老周没多想,下意识地接口:“我去买。”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保安制服的口袋,里面装着钱包。
“不用。”女子飞快地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她转过头,终于看了老周一眼。在便利店强光的映衬下,她隐在阴影里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那双黑亮的眼睛直视着他,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快得让老周无法捕捉,只觉得那目光深处似乎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决绝。“你在这里等我。”她说完,不等老周反应,便像一道滑入水中的月光,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闪出,径直走向便利店那扇自动感应玻璃门。
“叮咚——”清脆的电子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老周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明亮的店铺里。玻璃门在他眼前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的景象。他只能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到女子纤细的背影。她脚步轻捷,目标明确,没有走向冷饮柜,也没有走向收银台,而是径直走向了靠近门口的那排货架——那里陈列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和巧克力。
年轻的店员依旧趴在收银台上,睡得很沉,对店内的动静毫无反应。
老周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他看到她在巧克力货架前停下,微微仰头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商品。她的动作优雅而自然,如同一个普通的顾客在挑选。然而,下一秒,老周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
他看到女子的手,那只纤细、苍白、曾在月光下显得如此不染尘埃的手,极其迅捷地探了出去,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白影。她的手指精准地抓住货架最外侧、靠近通道边缘的一板包装醒目的巧克力,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手腕一翻,那板巧克力便像被施了魔法般,瞬间消失在她宽大的白色裙摆褶皱里。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之间,行云流水,显然经过无数次演练。
老周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刚刚被夜风吹散的孤寂和暖意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被欺骗的耻辱感,混合着强烈的愤怒和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失望。原来那双映着月光、带他看猫群听风声的眼睛里,并非只有纯粹的精灵之光,里面也藏着这样卑劣的阴影!他像个傻子,像个被耍得团团转的提线木偶!保安的本能和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冲垮了那点脆弱的、由夜色催生出的好感。
女子似乎对自己的动作完成得非常满意,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货架,便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朝着门口走来。玻璃门再次“叮咚”一声打开。
她刚踏出门外一步,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
一只粗糙、有力、带着长期握持钥匙和电筒留下的硬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攫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量之大,让女子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呃!”
老周的脸因为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痛苦而扭曲着,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死死攥着那只手腕,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腕骨在他掌心下的脆弱,以及皮肤传来的冰凉滑腻的触感。他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喷在女子苍白的脸上。
“拿出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的钢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从紧咬的牙缝里迸出来,“立刻!把那东西拿出来!”他另一只手指着她宽大的、足以隐藏赃物的裙摆褶皱。
女子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僵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那双总是映着月光的黑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直直地撞进老周燃烧着怒火的双眸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便利店的灯光无情地打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他们如同对峙雕塑般的僵硬轮廓。店员依旧在沉睡,对门外这场无声的审判毫无所知。
老周能感觉到她手腕在他掌心中细微的颤抖,像一只被钉住翅膀的蝴蝶在做最后的挣扎。那颤抖如此微弱,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量,透过皮肤,直抵他愤怒的心底。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刚才还让他觉得藏着整个城市秘密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被逼到悬崖边的惊恐和无助。那里面没有狡辩,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赤裸裸的、被揭穿的狼狈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愤怒的火焰还在他血管里奔突,但一种更复杂、更粘稠的东西悄然渗了进来。他想起了后巷里她看着流浪猫时那温柔专注的侧影,想起了隧道口她闭目聆听风声时脸上那种纯粹的、近乎孩子般的迷醉。这个偷窃的瞬间,难道就能抹杀那个带他窥见城市暗夜心跳的女子吗?她是谁?她为什么在深夜流浪?她为什么需要偷一板微不足道的巧克力?无数疑问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单纯的愤怒。
那只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颤抖停止了。她不再试图挣脱,只是用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审判,又像是在无声地倾诉着什么。
攥紧的手指,仿佛被那目光中沉重的悲哀和无声的哀求灼伤。老周的手指,那几根曾紧紧锁住她手腕的手指,在愤怒的余烬中,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力量像退潮般从他指间流逝。粗糙的指腹最后滑过她冰凉滑腻的皮肤,留下几道模糊的红痕。他的手臂沉重地垂落回身侧,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抽走了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他没有再看她的眼睛,只是将视线投向脚下被灯光照亮的一小块肮脏的水泥地面。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吸气声。接着,是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片白色的裙摆微微一动,那板包装鲜艳的巧克力,像一块被丢弃的污迹,从裙裾的褶皱里滑落出来,悄无声息地掉落在两人之间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没有去捡,也没有说话。
又是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脚步声响起,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仓皇和急迫,迅速远离了他,融入了便利店灯光之外的沉沉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周依旧低着头,视线凝固在那板掉在地上的巧克力上。包装纸在灯光下反射着廉价而刺眼的光泽。愤怒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更加空洞的茫然,像被掏空了内脏。他缓缓弯下腰,动作迟缓得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捡起了那板巧克力。塑料包装在他粗糙的手掌中发出轻微的、令人不适的“沙沙”声。
他直起身,没有再看便利店的方向,也没有回头寻找那个消失的白影,只是握紧了那板小小的赃物,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游魂,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朝着那座巨大、黑暗、如同坟墓般的写字楼挪去。
天际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撕开一道灰白的裂口,漫无边际的黑暗开始松动,透出浑浊的、了无生气的微光。路灯的光芒在渐亮的天色中显得越来越虚弱、多余。城市在苏醒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呻吟——第一班早班公交车沉重的引擎声在几条街外隆隆响起,远处不知哪个工地上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清洁工扫帚划过路面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老周终于挪回了写字楼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前。钥匙串在口袋里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他摸索着,手指冰凉僵硬,试了好几次才将正确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哒”,门锁弹开。他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尘埃和中央空调残余冷气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将他彻底包裹。大厅里依旧一片死寂,与他离开时毫无二致,仿佛那场离奇的夜游从未发生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他拖着脚步,穿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大厅,走向角落那个小小的保安亭。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推开保安亭的门,熟悉的、混杂着旧报纸、廉价茶叶和陈年汗渍的气味钻入鼻腔。他反手关上门,将自己隔绝在这个狭小的、只属于他的方寸之地。那板巧克力被他随手扔在堆满登记簿和旧报纸的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是对这个夜晚最后的嘲讽。
身体沉重地陷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转椅里,皮革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保安制服传来。他闭上眼,后脑勺抵着同样冰凉的椅背,试图将脑子里混乱的影像驱散——月光下的白裙、幽深隧道的风声、猫群慵懒的姿态、店员沉睡的后脑勺、那双盛满惊惶和绝望的眼睛、还有掌心残留的冰凉滑腻的触感……它们像破碎的镜片,杂乱无章地旋转、切割着他的神经。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从每一个骨缝里渗透出来,淹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灰白的天光已经大亮,彻底吞噬了路灯。城市苏醒的嘈杂声浪开始清晰地透过玻璃窗涌入,汽车的鸣笛、人声的喧嚷……新的一天开始了。
老周终于动了动。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视线茫然地扫过狭小的保安亭。目光掠过桌面时,猛地顿住了。
在那板刺眼的巧克力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纸条。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片意外飘落的羽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老周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纸条。纸张很薄,带着一种廉价的粗糙感。他缓缓展开。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用蓝色的圆珠笔写成,字迹娟秀而清晰:
谢谢你的散步和沉默。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老周死死地盯着这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针,刺着他的眼睛。谢谢?谢谢他的沉默?沉默地看着她偷窃?沉默地放她离开?这感谢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下意识地想把这该死的纸条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就像扔掉那段荒诞的记忆。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收紧,纸条边缘被捏出褶皱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纸条的背面。
那里,在靠近折痕的地方,还有一行字。字迹更小,更淡,仿佛书写时带着犹豫和试探:
明晚三点,老地方?
老周的动作彻底僵住了。揉捏纸条的手指停在半空,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那张小小的纸片,连同上面那两行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窗外的城市已经彻底醒来,喧嚣的声浪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拍打着保安亭薄薄的玻璃窗。汽车的引擎轰鸣,尖锐的刹车声,远处工地的打桩机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巨响,还有行人的说话声、脚步声……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庞大而混乱的都市交响曲,宣告着白昼的统治正式开始。
而在这声音的洪流中心,在这间狭小、陈旧、弥漫着隔夜气息的保安亭里,时间仿佛凝固了。老周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捏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纸条,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角落里的石像。只有他浑浊的眼底深处,映着窗外越来越亮、越来越喧嚣的世界,也映着纸条上那行细小却触目惊心的问句。
窗外的日光,无情地、一寸寸地爬上了他布满倦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