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场战斗发生前不久,大概也就是一两天!一次短暂的休整间隙,陈默没有像往常一样抓紧时间休息或是保养武器。他一个人躲在背风的岩石后面,借着昏暗的手电光,膝盖上垫着折叠的军用地图,手里拿着笔,非常专注地在写什么。写得很慢,眉头紧锁,不时停下笔,望着远处黑暗的丛林发呆,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思念,有疲惫,还有一种……当时我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忧虑。
我走过去想找他聊聊,他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将那张写满了字的信纸折起来,迅速塞进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旧挎包最里层!动作快得有些慌乱,脸上还闪过一丝被撞破的尴尬。当时战况紧张,我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给家里写信,有些私密的话不想让人看见。
那个挎包!
陈默牺牲后,他的遗物是连长亲自整理打包,连同抚恤金和烈士证书一起,郑重地交到柳芸手上的。那个旧挎包,应该也在其中!
那封信!他最后写的那封没有寄出的信!会不会……会不会就在那个挎包里?他写的时候那种沉重忧虑的眼神……会不会……会不会那封信里,就藏着真相?藏着他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的恐惧?甚至……藏着他对小林的愧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希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那封信!它是我唯一的希望!是刺破这十年谎言迷雾的唯一利刃!
可是,它会在哪里?在柳芸家?十年过去了,那个旧挎包,那封信,还会被保留着吗?柳芸视陈默的遗物如珍宝,或许……或许真的还在!
但……怎么拿到它?
柳芸现在恨透了我。今天我刚在所有人面前撕碎了她丈夫“完美英雄”的形象,还差点毁了庄严的纪念仪式。她怎么可能让我接近她的家?接近陈默的遗物?
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我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头皮传来阵阵刺痛。不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试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禁闭的时间格外漫长。三天,如同三年。除了送饭的战士沉默地开门、关门,再没有任何人与我交流。送来的饭菜冰冷粗糙,我食不知味。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或者蜷缩在角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封信!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的铁栏杆,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长长的、冰冷的影子。铁门终于再次被打开。
营长周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士官。
“周志强。”营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疏离,“禁闭结束。鉴于你近期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行为严重失当,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经研究决定,暂停你副指导员的职务。”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我沉默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营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不语,他继续说道:“给你放个长假。回家去,好好冷静冷静。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说。”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种驱赶苍蝇般的不耐烦,“现在,收拾你的东西,立刻离开营区。”
没有辩解的机会,没有申诉的渠道。我被剥夺了职务,像清除垃圾一样被赶了出去。
走出营部大楼,夕阳的余晖将营区染上一层悲壮的金红色。操场上,有连队在进行夜训,整齐的口号声和脚步声远远传来。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像一个突兀的、不和谐的污点,被彻底剥离出了这个曾经视为生命一部分的集体。
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营区大门。身后沉重的铁门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彻底斩断了我与这里的最后一丝联系。
我没有回家。那个空荡荡的房子,只会让我更加窒息。我在营区附近一个破旧的小旅馆住了下来。房间狭小阴暗,墙壁斑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消毒水和陈年烟味混合的怪味。但这正适合我。
接下来几天,我如同一个幽灵,在柳芸家所在的那个陈旧却整洁的家属院附近游荡。我躲在巷口的阴影里,躲在街角杂货店的招牌后面,远远地观察着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
柳芸的生活似乎被彻底打乱了。她很少出门。偶尔出门,也是行色匆匆,低着头,仿佛怕被人认出。念念没有去上学,一直待在家里。家属院里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看到柳芸时,眼神都变得复杂而躲闪。同情?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毕竟,那天在操场上,我喊出的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被更大的愤怒浪潮暂时压制,但涟漪终究已经荡开。
这种观察是煎熬的。每一次看到柳芸憔悴的面容,看到念念趴在窗口、失去了往日活泼的小小身影,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愧疚和痛苦几乎要将我撕裂。但我不能放弃。那封信,是我唯一能还小林公道、也能给柳芸一个真实答案的机会。
机会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低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一场暴雨似乎随时会倾盆而下。
我看到柳芸提着一个菜篮子,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家属院大门。她的背影显得异常单薄。她走的方向,是距离家属院两条街之外的一个小型农贸市场。
就是现在!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绕到家属院后面那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家属院的后墙不算太高,墙根下堆着一些废弃的建材和杂物。我对这里太熟悉了,以前常来帮柳芸搬东西、修水管。我知道哪一处墙砖风化得比较厉害,易于攀爬。
我快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然后,手脚并用,踩着一摞废弃的砖块,攀住墙头有些松动的砖块,猛地发力,身体向上一蹿!动作有些狼狈,但还算利落,翻过了墙头,落在院内松软的土地上。
家属院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人要么在上班,要么在家里避暑。我猫着腰,凭着记忆,快速穿过几栋楼之间的小路,来到柳芸家楼下。
她家的后门,就在一楼楼梯间的侧面。那是一扇老旧的绿色木门。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伸出手,试探性地轻轻推了推门把手。
纹丝不动。果然锁着。
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时间紧迫!我围着后门和旁边几个堆杂物的角落快速搜索。目光扫过墙角一个倒扣着的、布满灰尘的破花盆时,我猛地停住。
一丝微弱的、不合常理的金属反光,从花盆底下露了出来!
我立刻蹲下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那个沉重的破花盆。花盆底下潮湿的泥土上,赫然躺着一把黄铜色的、样式老旧的钥匙!
是它!柳芸习惯把备用钥匙藏在这里!这个习惯,还是陈默以前无意中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几乎要激动得叫出声来!巨大的希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我颤抖着手,捡起那把沾着泥土的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了一些。我迅速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一声轻微的、如同天籁般的脆响!门锁开了!
我轻轻拉开一条门缝,闪身进去,又迅速将门从里面带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和饭菜混合的味道,这是柳芸家的气息。但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却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侵入他人领地的罪恶感。
客厅里拉着窗帘,光线有些昏暗。陈设依旧简单整洁,却笼罩着一层压抑的冷清。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飞快地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沙发、茶几、电视柜……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旧挎包。
主卧室!柳芸的卧室!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卧室里同样拉着窗帘,光线更暗。一张双人床铺着素净的床单,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陈默穿着军装、意气风发的照片,正对着门口,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
我的目光瞬间被床头柜旁边那个老式的、深棕色的樟木立柜吸引住了!柜门紧闭着,但我知道,柳芸习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里面。
我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拉开柜门。樟脑丸特有的、带着点辛辣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柜子里叠放着一摞摞衣物,大部分是柳芸和念念的,最上层则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套陈默生前穿过的旧军装,洗得发白,叠得棱角分明,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就在那几套叠好的旧军装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挎包!
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深绿色的帆布上,那个用鲜红油漆刷写的“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醒目!正是陈默当年不离身的那个旧挎包!
找到了!
巨大的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瞬间攫住了我!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我小心翼翼地将挎包从柜子里取出来,捧在手里。挎包很轻,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
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樟木柜子,将挎包放在膝盖上。挎包的口是用一根同样磨损的绿色布带系着的。我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解开了那个布带结。
挎包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张泛黄的、折叠起来的信纸,静静地躺在包底。纸张很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毛糙,透出一种被岁月摩挲过的脆弱感。
就是它!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信纸拿了出来。纸张很薄,带着一种陈旧的、微微发脆的触感。我颤抖着,将它们展开。
熟悉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是陈默的字!笔迹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一丝不苟的刚劲,但此刻,那笔划却显得异常沉重、凌乱,仿佛书写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笔尖深深陷入纸张,几乎要划破纸背。墨水的颜色是一种深沉的蓝黑,在泛黄的纸张上洇开些许墨迹。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开头几行常规的问候——“芸:见字如面。这边一切都好,勿念。念念睡了吗?有没有闹你?……”
跳过这些,我的视线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飞快地向信纸的下半部分扫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终于,在信纸快要结尾的地方,一大段明显用力更深、字迹更加潦草、仿佛每一个字都饱蘸着痛苦墨汁的文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猛地刺入了我的瞳孔!
“……芸,有些话,压在我心里太久了,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日夜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你手上,也不知道寄到了,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亲口告诉你。但我必须写下来,否则,我可能真的会疯掉。”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丛林,就是雨,就是……枪声。还有……新兵小林那孩子看我的眼神。那么信任,那么依赖……可我……”
字迹在这里猛地一顿,留下一个巨大的、仿佛要戳破纸张的墨点。接下来的笔画更加扭曲、颤抖,充满了挣扎和绝望:
“……我是个懦夫!芸!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那天……那个该死的雨天……敌人打冷枪的时候……我……我害怕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想活命!我……我丢下了他!我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
“他就在我眼前……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他那么年轻……他才十八岁!他喊了一声……就一声……然后……就倒下去了……血……好多血……混着雨水……”
“是我害了他!是我!如果当时我没有跑……如果我……如果我哪怕只是拉他一把……他也许就不会……”
“他的眼睛……芸,我忘不了他的眼睛!就那么睁着……看着我……好像在问……‘班长……你为什么……’”
“……那场雨……那场该死的雨……我逃了……我像一条丧家之犬……只想着自己活命……我把战友……把信任我的兄弟……丢在了地狱里……”
“我不是英雄……我他妈的是个逃兵!是个杀人凶手!我手上沾着小林的血!我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念念……我更对不起小林……对不起他的爹娘……我……”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一大团晕开的、深蓝色的墨迹彻底覆盖、吞噬,仿佛书写者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笔尖狠狠戳在了纸上,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将一切语言都碾成了齑粉。那团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迹,像一个永不愈合的、汩汩流着黑血的伤口,触目惊心地烙印在泛黄的纸张上。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将我淹没!虽然早已知道真相,但亲耳“听”到陈默自己用这样绝望、这样痛苦、这样充满了血泪的文字亲口承认这一切,那种震撼,那种灵魂被击穿的感觉,依旧超乎想象!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牙齿咯咯作响,视线被汹涌而上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中那几张脆弱、沉重无比的信纸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和陈默那团晕开的墨迹混在一起,仿佛无声的控诉在纸上蔓延。巨大的悲恸、积压了十年的委屈、终于找到证据的释然,还有对陈默最后这份痛苦忏悔的复杂情绪……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和滚烫的岩浆,在我体内疯狂地撕咬、冲撞!
“呜……”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我紧咬的牙关,在昏暗死寂的卧室里响起。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几张仿佛有千斤重的信纸,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痉挛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倾泻,狂暴地砸了下来!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窗户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淹没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雷声和大雨仿佛将我惊醒。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用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不行!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这封信!这凝聚着陈默最后忏悔和真相的信!必须交给柳芸!必须让她知道!无论她接不接受,无论她恨不恨我,她有权利知道她丈夫最后的心声!有权利知道她所崇拜的“英雄”光环下,那血淋淋的真实!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被泪水打湿、边缘有些卷曲的信纸重新叠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这世上最珍贵也最沉重的证物。我迅速将陈默的旧挎包放回樟木柜子原处,尽量恢复成原样。然后,我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柳芸的家,轻轻带上了后门。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身上、脸上,冰冷刺骨,瞬间就将我浇了个透心凉。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白茫茫的水雾和震耳欲聋的雨声。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的街道上狂奔,目标只有一个——柳芸家前面的小院门。我知道,她买菜回来,一定会走前门。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却浇不灭我心头那团燃烧的火焰。我跑到柳芸家院子门口,躲在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流下,形成一道道冰冷的水线。我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信纸,眼睛死死盯着雨幕中通往农贸市场的方向。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雨水冰冷,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牙齿磕碰作响。但我心中的念头却无比清晰而坚定:把信给她!把真相给她!
终于,在漫天白茫茫的雨帘中,一个撑着深蓝色旧雨伞、提着菜篮子的瘦弱身影,艰难地出现在巷口,正朝着家的方向走来。
是柳芸!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灌入肺中。我不再犹豫,猛地从槐树后冲了出来,几步就跨到了路中间,拦在了柳芸的面前!
“柳芸!”我的声音在滂沱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嘶哑和急切。
柳芸显然被突然冲出来的我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当她看清是我时,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迅速被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愤怒所取代。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菜篮子,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后倾,像在躲避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周志强!你……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而微微发颤,穿透哗哗的雨声,“你还想干什么?!滚开!”
“柳芸!你听我说!”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但我顾不上擦,只是急切地伸出手,想要靠近她一点,“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陈默写给你的信!最后一封!他没寄出去的!”
柳芸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撑着的雨伞微微晃动了一下。她那双充满厌恶和愤怒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排斥覆盖。
“信?”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凉和尖锐,“周志强,你还要玩什么花样?污蔑我丈夫不够,现在又想拿什么假东西来骗我?你滚!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我喊人了!”她说着,作势就要绕过我。
“不是假的!是真的!”我急了,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是他亲笔写的!就在……就在那场战斗之前!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柳芸!求求你!看看这封信!看看他最后想对你说的话!”我慌乱地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几张同样被雨水打湿、边缘卷曲的信纸。冰冷的雨水已经将纸张浸透,变得异常脆弱柔软,墨迹在水的洇染下有些模糊扩散,但依旧清晰可辨。我颤抖着手,将信纸递向柳芸,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还在滴血的心。
柳芸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手中那几张湿透的信纸上。雨水顺着她的伞沿流下,形成一道水帘,模糊了她的表情。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握着伞柄和菜篮的手都在用力,指节泛着骇人的青白色。她的嘴唇紧紧抿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剧烈挣扎和痛苦!她显然认出了那信纸的样式和陈默字迹的轮廓!
时间仿佛在暴雨中凝固了。只有哗哗的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
终于,柳芸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伸出了那只没有提菜篮的手。她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她没有看我,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几张信纸,仿佛那是会咬人的毒蛇。
她的手碰到了信纸。冰冷、湿透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
下一秒,她猛地一把从我手中将那几张脆弱不堪的信纸夺了过去!动作粗暴得差点将信纸撕裂!
她将菜篮子随手丢在积水的泥地上。蔬菜滚落出来,沾满了泥水。她双手捧着那几张湿透的信纸,顾不上漫天的大雨,就那样站在雨中,借着昏暗的天光,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低头看了起来。
雨水疯狂地砸在信纸上,墨迹迅速化开、晕染,字迹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下,滴落在信纸上,和原本的墨迹、泪水混在一起,洇开一片片混沌的深蓝。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开头那些寻常的问候,然后,猛地定格在信纸最后那段充满了痛苦忏悔、字字泣血的文字上!
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捧着信纸的双手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被雨水和泪水反复冲刷、已经变得有些扭曲模糊的字迹——“懦夫”、“逃了”、“丢下了他”、“害了他”、“小林的血”……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她的心脏!
她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豆大的泪珠,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从她眼中滚落,砸在信纸上,洇开更大的水痕。
她看得很慢,又似乎很快。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凌迟。她的肩膀垮了下去,整个身体都佝偻起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那挺直的、捍卫丈夫名誉的背脊,在这一刻,被信纸上残酷的真相彻底压垮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柳芸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布满了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红肿,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都在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和绝望。那是一种信仰被彻底摧毁、整个世界轰然崩塌后,万念俱灰的空洞。
她不再看我。目光茫然地投向远处白茫茫的雨幕,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那片遥远的、冰冷的、充满血腥的雨林,看到了那个扑向掩体的、绝望的背影,看到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生命……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异常地僵硬。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那几张被雨水彻底泡透、墨迹晕染得几乎无法辨认的信纸,叠了起来。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折叠一件无比珍贵又无比脆弱、此刻却已彻底破碎的珍宝。
然后,在漫天滂沱的暴雨中,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柳芸做了一件让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情。
她空出一只手,伸进了自己同样被雨水打湿的、深蓝色外套的口袋里。摸索着。
几秒钟后,她的手抽了出来。她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盒小小的、最普通不过的、红色的火柴。
火柴盒也被雨水打湿了,颜色显得更加深暗。
她的动作异常平稳,平稳得近乎诡异。仿佛在进行一项早已排练过千百遍的仪式。她用拇指轻轻推开那个小小的抽屉,露出了里面排列整齐的、带着红色磷头的火柴梗。
她抽出了一根。
然后,她将手中那叠湿透的、承载着陈默最后忏悔和血泪真相的信纸,用另一只手捏住一角,轻轻提起。
“嚓——”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摩擦声。
火柴头在粗糙的磷面上划过。一小簇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跳跃起来!在这片白茫茫的冰冷雨幕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温暖,又如此……妖异!
柳芸低着头,目光平静地、近乎温柔地,凝视着手中那簇在风雨中顽强燃烧、不断摇曳的小小火苗。雨水不断打在她的手上、火柴上、火苗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升起缕缕细微的白烟。但那火苗,却异常顽强地燃烧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也没有释然。只有一种看透一切、万念俱灰后的、近乎真空的平静。
然后,在漫天冰冷的暴雨里,在狂暴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中,她用那簇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苗,轻轻地、稳稳地,触碰到了手中那叠湿透信纸的一个边角。
“嗤——”
火舌瞬间舔舐上了脆弱、吸饱了水分的纸张!橘红色的火焰猛地向上蹿起!贪婪地、迅速地吞噬着那些泛黄的、写满了痛苦忏悔和血泪真相的纸张!纸张在高温下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火焰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几不可闻,却像重锤般狠狠敲击着我的心脏!
火光映照着柳芸的脸。那张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像两簇幽幽燃烧的鬼火。雨水无情地浇在她的手上、燃烧的信纸上,火焰顽强地抵抗着,忽明忽暗,白烟升腾,与冰冷的雨雾纠缠在一起。
她就那样平静地、专注地看着。看着那火焰一点点吞噬掉那封信,吞噬掉陈默最后的忏悔,吞噬掉那血淋淋的真相,也吞噬掉……她赖以生存了十年的、关于丈夫“完美英雄”的全部信仰。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蜷缩、焦黑,边缘化为灰白的余烬,被雨水打湿,沉重地坠落,融入泥泞的地面,瞬间消失无踪。火光在柳芸空洞的瞳孔里跳动,映出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废墟。
当最后一点火星在雨水的围剿下挣扎着熄灭,只留下一小撮湿漉漉、黑乎乎的灰烬残骸黏在她同样湿透的指尖时,柳芸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愤怒,也没有感激。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洞穿了所有世事尘埃的疲惫和苍凉。雨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如同无声的泪水。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就在这漫天冰冷的水幕之下,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平,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泥泞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碴:
“周志强……”
她顿了顿,视线缓缓移开,投向远处白茫茫的、混沌一片的雨幕深处,仿佛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人一旦成了回忆,就无懈可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了我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我一眼。仿佛我,连同刚才那场焚烧,都只是这滂沱雨幕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幻影。她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迟缓,捡起地上那个沾满泥水的菜篮子,甚至没有拂去上面沾染的污迹。然后,她撑着那把深蓝色的旧雨伞,挺直了那似乎已被彻底抽空、却又以一种奇异姿态重新支撑起来的背脊,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走进了自家院门。
吱呀——
老旧的院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身体,顺着头发、脸颊、脖颈,钻进衣服里,带走最后一丝体温。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暴雨中的石像。柳芸最后那句话,如同带着冰棱的魔咒,反复在我脑海中回荡、撞击。
“人一旦成了回忆,就无懈可击……”
无懈可击……
是啊,无懈可击。陈默,那个在雨林中因恐惧而退缩、间接导致战友丧生的年轻士兵,在十年精心的塑造和集体无意识的守护下,早已蜕变成一面光耀夺目、不容置疑的英雄旗帜。他的怯懦被抹去,他的过错被遗忘,只留下一个被反复擦拭、越来越耀眼的“完美”轮廓。柳芸需要这个“完美丈夫”作为活下去的支柱,念念需要一个“英雄父亲”作为成长的偶像,连队需要这面“永不褪色的旗帜”来凝聚军魂,甚至营长、战友们,都需要这个“无可挑剔的典范”来证明他们付出的价值和意义……
这个由记忆、情感、荣誉和集体意志共同浇筑而成的“回忆”,早已坚不可摧。它超越了真相本身,成为了某种更宏大、更不容撼动的东西。而我手中的那封信,那份血泪的忏悔,就像投入这片记忆汪洋的一颗石子,除了激起短暂的、愤怒的浪花,最终只会被这片名为“回忆”的深水无声吞噬、抹平。甚至,连投入石子的人,都会被视作破坏安宁的罪魁祸首。
我低下头,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那几张承载着真相的信纸,连同陈默最后的痛苦与挣扎,都已在柳芸手中那簇微弱却决绝的火苗里化为了灰烬,被这无情的雨水冲刷殆尽,融入了脚下的泥泞。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纸张燃烧后的、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味,混合着雨水的冰冷腥气,萦绕不散。
真相,连同追寻真相的人,都在这冰冷的暴雨和那句更冰冷的箴言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多余。
雨,还在下。铺天盖地,冰冷刺骨,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痕迹都冲刷干净。远处的营区,在迷蒙的雨幕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曾经熟悉的号声也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院门,又望了望营区的方向,然后,转过身,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进了白茫茫的、深不见底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也冲刷着心中那片刚刚被彻底焚毁的废墟。
身后,是那座被“完美回忆”所笼罩、不容侵犯的堡垒。前方,是无边无际、冰冷潮湿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