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岔路口的抉择

一口气跑出密支那二十多里,天擦黑时,溃退的人流在一个三岔口硬生生刹住了脚。左边,一条相对平坦的土路伸向远方,听说能通到印度,有英国人“接应”;右边,一条几乎被荒草吞没的小径,蛇一样钻进一片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密林——野人山的入口。

空气凝滞,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王大山蹲在路口,工兵铲烦躁地戳着脚下的烂泥。一个骑马的军官勒住缰绳,是我们团的张参谋,嗓子哑得像破锣:“…师部命令!主力撤印度!你们医护班,跟三营断后,走野人山,回云南!”他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我们几张疲惫惊恐的脸,“林子里…可能还有掉队的兄弟。你们是医护兵,遇上了…搭把手。”他从马鞍袋里摸出个油纸包,丢给王大山,“最后这点炒米,省着点。”

马蹄声远去,队伍瞬间炸了。

“钻野人山?!他们脑子灌屎了?!”李娟第一个跳起来,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那鬼地方进去还能出来?!”

“闭嘴!”王大山一声低吼,像闷雷滚过。李娟被噎得脸色发青,狠狠啐了一口。

“我不去!我要去印度!英国人…英国人那里有吃的!有药!”赵晓曼带着哭腔喊出来,细瘦的身体抖得像风里的芦苇。她才十八,北平教会学校的学生,几天前还穿着干净的裙子。

“药你祖宗!”李娟像被点着的炮仗,扬手就是一巴掌,“啪!”脆响!赵晓曼被打懵了,捂着脸,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却不敢再出声,只剩下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老马一直闷头蹲在旁边,吧嗒着旱烟。这时,他把烟锅在鞋底用力一磕,火星四溅。他慢吞吞从怀里掏出张油渍麻花、卷了边的地图,凑到王大山眼前,枯瘦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班长,瞅瞅…这红圈画的,‘瘴窝子’、‘蛇谷’…这儿,标着‘死地’。”那模糊的墨迹和潦草的标注,比任何骷髅头都更瘆人。

王大山一把抓过地图,就着旁边士兵举起的火把光,眯着眼看了几秒。火光在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上跳动。他猛地将地图揉成一团,狠狠塞回老马怀里:“扯淡!老子台儿庄挨鬼子刺刀都没怂,还怕它几棵烂树?!”他霍然起身,工兵铲指向那条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小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是爷们的,跟老子走!回家!谁他妈腿软想当亡国奴,现在滚蛋!滚去印度舔英国佬的靴子!”

空气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赵晓曼压抑的抽泣。

李娟狠狠系紧背包带,把最后半卷绷带塞进去,破口大骂:“走就走!老娘倒要看看这鬼林子能吃了我不成?等出去了,非吃它十顿火锅,辣死拉倒!”她一把将还在抽噎的赵晓曼拽起来,动作粗鲁却带着股狠劲。

林岚没说话,默默走过去,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赵晓曼的背,把她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她的动作很稳,但火光下,我能看到她按着自己受伤胳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站在岔路口,左边是渺茫的“生路”,右边是漆黑的深渊。野人山的风裹着浓重的腐叶和湿泥的腥气,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的霉烂味,直往鼻子里钻,比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更令人作呕。我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娘缝在贴身口袋里的平安符,硬硬的还在,却像块冰,贴在心口上,没有半分暖意。

“陈默。”林岚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很轻。她把一根刚点燃的火把塞进我手里。“拿着,照着路。”火光跳跃,映亮她苍白的脸和缠着绷带的胳膊,暗红的血渍像一朵枯萎的花。她眼里有藏不住的恐惧,但更深的地方,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别怕,跟着班长。”

我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挤出一个干涩的“嗯”。火把的热度烫着手心,是这片阴冷里唯一的温度。

王大山不再废话,扛起担架,第一个踏进了那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身影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大半。老马佝偻着背,背着他沉甸甸的草药箱,紧随其后。李娟几乎是拖着赵晓曼往里走。我和林岚举着火把,走在最后。

一脚踩进野人山的地界,仿佛跌进了另一个宇宙。头顶,巨大的树冠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把天空彻底锁死。仅有几缕惨淡的月光,像垂死的幽灵,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在厚厚的、腐烂发黑的落叶层上投下惨白的光斑。脚下软得吓人,每一步都陷下去,“噗嗤”作响,不知道下面埋着多少年的枯枝败叶,还是别的什么……空气又湿又重,带着刺鼻的霉腐和甜腻的怪味,直往肺里钻。

“呜…这味道…像…像停尸房…”赵晓曼带着浓重的鼻音,死死捂住口鼻。

“闭嘴!吸进去瘴气,神仙也救不了!”老马猛地回头低喝,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他狠狠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味暂时压住了那股怪味,但也呛得人咳嗽。

李娟倒是嘴硬,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低声咒骂:“停尸房算个球!等出去了,老娘请你们吃最辣的火锅,辣得你们亲娘都不认识!”没人应声。火锅?那香味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肚子里空得火烧火燎,参谋给的那点炒米,几口就没了。路边偶尔能看到些颜色鲜艳的野果,老马警告过,越漂亮的越毒。

不知走了多久,王大山猛地停住,举起拳头。他侧耳听了听,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歇脚!生火!”他指着一小块稍微干燥的坡地,声音压得很低,“老马,弄干柴,快!李娟,盯着点!陈默,林岚,想法子支个挡露水的!”

我和林岚赶紧去找树枝。林子里的树枝都潮乎乎的,摸上去滑腻冰凉,沾一手黑绿的苔藓。林岚踮脚去够一根高处的粗枝,受伤的胳膊猛地一抻,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

“我来!”我一步跨过去,用力把那根树枝掰断。借着旁边火把的光,看到她额头沁满冷汗,嘴唇咬得发白。“胳膊…疼得厉害?”我声音发紧。

她摇摇头,把带来的防水布铺在勉强架起的树枝上,动作有些吃力:“还行。”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淹没在树叶的沙沙声里,“陈默…你说,这林子里…真有…吃人的东西吗?”

老兵们那些关于野人抓人烤了吃的恐怖故事瞬间钻进脑子。我后背一凉,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故作轻松:“瞎说!班长都说了,吓唬新兵的。”可我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虚。我怕,怕得要死。怕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怕看不见的毒虫,怕传说中的人影…但我得撑着,像王大山那样,像李娟那样,哪怕腿肚子都在转筋。

一小堆火终于生起来了,火苗微弱,挣扎着驱散几尺内的黑暗。大家沉默地围坐着,橘黄的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照出深重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像戴着一张张僵硬的面具。

王大山拿出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可怜巴巴的一小撮炒米,他默默地数了数,又看看我们,粗糙的大手把它分成十份。递到我手里的,只有薄薄一小层,干瘪的米粒硌着掌心。

“省着点。路…还长。”王大山的声音干涩。

我看着手心这点救命粮,喉咙发堵。恍惚间闻到家里灶台飘出的米饭香,白花花,热腾腾,浇上金黄的猪油和酱油…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

林岚默默地把她那份炒米,倒进了还在抽噎的赵晓曼手心里。“你吃。刚才…吓坏了吧。”

赵晓曼呆呆地看着手心里多出来的一点米,又看看林岚苍白的脸和染血的绷带,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砸在米粒上。“岚姐…我…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李娟在一旁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嚎啥嚎!有吃的还堵不住嘴?快吃!吃完给老子睡觉!明天还得喂蚊子呢!”她把自己那份米一股脑倒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像在嚼仇人的骨头。

我把那点带着赵晓曼泪水的炒米放进嘴里,用力嚼着。干涩,粗糙,带着尘土和汗水的咸涩味。咽下去的时候,刮得喉咙生疼。

王大山开始安排守夜,声音低沉而疲惫:“我和老马守第一轮。陈默,李娟,第二轮。林岚,晓曼,第三轮。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耳朵竖起来!有动静…”他拍了拍靠在腿边的中正式步枪,冰冷的金属在火光下泛着幽光,“…别犹豫!”

我背靠着湿冷的树干,火堆的热度烤着前胸,后背却一片冰凉。林岚坐在我对面,用一根小树枝心不在焉地拨着火堆。跳跃的火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睫毛的影子在眼下轻轻颤动。她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火光映得她耳根微微泛红。

死寂。只有火堆偶尔“噼啪”爆出几点火星。但在这片死寂之下,是无处不在的细微声响——树叶摩擦的沙沙,不知名虫子的低鸣,脚下枯叶里微小的蠕动…更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拖长的、凄厉无比的嚎叫,像什么东西被活生生撕裂,刺破黑暗,直扎进人的骨头缝里。

我放在步枪上的手猛地收紧,冰冷的枪身刺激着掌心。这才第一个晚上。

家,在哪个方向?希望,又在哪片黑暗之后?

一点火星从火堆里炸出来,飞向无边的黑暗,闪了一下,瞬间熄灭,仿佛从未存在过。而林子深处,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