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口的黑暗,浓得如同凝固的血块。那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张十三紧绷的神经。他紧握着那截腐朽却沉重的断梁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全身肌肉贲张,如同拉满的弓弦,将阿禾死死护在身后。女孩小小的身体紧贴着他冰冷的后背,颤抖如同风中落叶,喉咙里压抑着无声的呜咽。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爬行,只有洞底深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喀啦声,以及两人粗重的心跳,在狭小的库房废墟里回荡。
突然——
“咳…嗬…咳咳……”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呛咳声猛地从洞底炸开!不是刀兵碰撞的锐响,而是人声!极度痛苦、濒临窒息的人声!
张十三浑身一震,瞳孔骤缩。那声音……虽然嘶哑变形,却带着某种刻骨的熟悉感!
“柳……柳明远?”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朝洞口低吼,声音干涩紧绷。
洞底的咳嗽声骤然停顿了一下,随即变成了更加剧烈、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倒气声,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嘶喊:“……张……张兄?……是…是你吗?……救……”
最后那个“救”字,被更猛烈的咳嗽淹没,只剩下痛苦到极点的嗬嗬喘息。
是柳明远!他还活着!就在这密道下面!
巨大的震惊瞬间冲垮了张十三的戒备。他一把将沉重的断梁木丢开,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扑到洞口边缘,急切地向下张望。“柳明远!撑住!我拉你上来!”
洞口下方,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蜷缩在石阶底部的模糊人影。柳明远似乎想抬头回应,却引发了一阵更加剧烈的抽搐和呛咳,整个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踩烂的虾米。
“阿禾!火!”张十三头也不回地低喝,双手已经探下去摸索。阿禾立刻反应过来,小手在怀里摸索着,掏出张十三视若珍宝、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火折子,小手有些哆嗦,但还是用力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借着这点微光,张十三看清了柳明远的模样,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柳明远整个人浸泡在洞底冰冷的泥水里,下半身几乎被浑浊的泥浆覆盖。他那件原本浆洗得发白的士子襕衫,此刻几乎成了破碎的布条,被暗红色的血污和黑色的泥泞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肩到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皮肉,边缘已经泡得发白肿胀,不断有暗红色的血水和浑浊的黄水混合着渗出。他的脸惨白如纸,嘴唇青紫,布满了干裂的血口子,每一次呛咳都带出粉红色的血沫,喷溅在冰冷的石阶上。他的一只手死死捂在胸前,指缝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柳明远!”张十三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顾不得许多,纵身跳下仅容一人转身的狭窄石阶底部,冰冷的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小腿。刺骨的寒意激得他一哆嗦,但他顾不上,一把抓住柳明远冰冷湿滑的手臂。
“嗬……张兄……你……你们……没……没事……就好……”柳明远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皮,眼神涣散,嘴角却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却立刻被剧烈的疼痛扭曲,“……流民……冲……冲散了……我……我躲……躲到这里……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血沫飞溅。
“别说话!省着力气!”张十三低吼,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试图将柳明远从泥水里拖出来,但稍一用力,柳明远就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
“疼……肋骨……可能……断了……”柳明远的声音气若游丝,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混合着泥水流下。
张十三的心揪紧了。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柳明远胸前的伤口,目光落在他死死捂在胸前的手上。那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攥着一个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卷。
“这……这是……”张十三瞳孔微缩。
“……文书……咳咳……”柳明远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驿站……灶膛……那张……残片……咳咳……我……我后来……回去……翻……翻到的……另一块……更……更重要的……咳咳咳……”他呛咳得几乎背过气去,断断续续,却挣扎着把话说完,“……叛军……黄河……渡口……兵力……布防……图……咳咳……还有……还有他们……截断……官军……信道的……计划……咳咳咳……”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了生命,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疤脸……疤脸的人……追……追我……想……想抢……我……我跳……跳进……冰河……才……才甩开……咳咳……爬……爬进这里……就……就听见……上面……有动静……以为……是……是他们……咳咳……”
张十三浑身冰冷,不是因为洞底的寒气,而是因为柳明远话语里透出的信息。另一份更致命的叛军文书!他竟然在流民潮冲散后,独自一人冒险返回了那个刚刚发现的驿站废墟,在灶膛灰烬里翻找!为了这份可能扭转战局的情报,他引来了疤脸的追兵,被逼跳入冰河,最后拖着濒死之躯躲进了这密道!
而自己刚才在上面挪动石板、严阵以待的动静,差点让这油尽灯枯的书生以为追兵已至,彻底绝望!
一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负疚感,如同冰冷的铅块,狠狠砸在张十三的心上。是他,在流民潮中本能地选择了先护住更弱小的阿禾,导致了与柳明远的失散。是他,没能及时找到他!而现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命护住了这份可能比潼关告急文书更重要的情报!
“蠢货!你不要命了!”张十三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后怕,他一把抓住柳明远冰冷的手腕,感觉到那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值……值得……”柳明远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在张十三脸上,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张兄……送……送出去……别……别让我……白……白……”话未说完,他眼里的光骤然黯淡下去,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那只攥着蜡封文书的手,却依然死死地扣在胸前,纹丝不动。
“柳明远!”张十三目眦欲裂,慌忙探他鼻息,微弱的气息拂过手指,却烫得他心头一颤。还活着!但气息微弱,伤势极重!
“阿禾!水!干净的布!”张十三朝着洞口嘶喊,声音在狭窄的密道里回荡。阿禾的小脸在洞口火光下显得煞白,但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小小的、同样用油布包裹的水囊——里面是他们在上一个水源地灌的、相对干净的雪水。她又飞快地撕扯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衣襟。
张十三小心翼翼地将柳明远半抱出泥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入手一片冰凉湿黏,那狰狞的伤口在火光下更加可怖,边缘皮肉翻卷发白,深处隐隐可见森白的骨茬。失血过多和冰冷的河水浸泡,已经让柳明远处于极度危险的边缘。
他接过阿禾递下的水囊和布条,手竟有些发抖。驿卒的生涯让他处理过不少跌打损伤,但如此严重的刀伤,在缺医少药、寒冷刺骨的绝境下,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他咬紧牙关,用清水小心冲洗伤口,冲掉表面的污泥和血痂,每一下动作都引来柳明远昏迷中无意识的痛苦抽搐。冲洗后,伤口露出的惨状更令人心惊。他撕下布条,用力按压在伤口上方试图止血,但渗出的血水很快又染红了布条。
“草木灰……”张十三猛地想起驿站废墟里灶膛的灰烬。那是穷苦人止血的土方子,虽不干净,但此刻别无选择。“阿禾,去!灶膛灰!快!”
阿禾像只受惊但敏捷的小鹿,立刻转身冲进昏暗的库房,奔向那个刚刚发现断指的灶房。片刻后,她捧着一小捧冰冷的、混着未燃尽炭屑的草木灰跑了回来,小手脏污不堪,眼神却异常坚定。
张十三接过草木灰,看着柳明远惨白的脸和那恐怖的伤口,深吸一口气,将灰烬厚厚地、几乎带着一种粗暴的决绝,按压在了那翻卷的皮肉之上!昏迷中的柳明远身体猛地一挺,发出一声模糊痛苦的闷哼,随即又软了下去。
血,似乎真的被这肮脏的灰烬暂时堵住了一些。
张十三用布条紧紧缠绕包扎,动作尽可能快而稳。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冷汗,后背的衣裳也被冷汗浸透。他脱下自己那件相对厚实、虽然破旧但还算干燥的外袄,裹在浑身冰冷湿透的柳明远身上。
“撑住,柳明远……”他低声在书生耳边说,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恳求,“你他娘的给老子撑住!情报还没送到,你不能死!”
他抬头,看向洞口。阿禾举着火折子的小手在微微颤抖,火光映照着她满是担忧和恐惧的小脸。洞外的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烬。
张十三的目光落在柳明远至死都紧攥在胸前的那份蜡封文书上。那小小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卷轴,此刻重逾千钧。
必须离开这里!柳明远需要救治,需要温暖,需要草药!这阴冷的密道是死地!可外面……疤脸的人是否还在附近搜索?阎罗刀的阴影又笼罩在何方?带着这样一个重伤濒死的人,他们能走多远?
他背起昏迷不醒、轻飘飘却又沉重无比的柳明远,用布条尽可能将他固定在自己背上。柳明远冰凉的脸颊贴着他的后颈,微弱的呼吸拂过皮肤。阿禾立刻爬下石阶,举着火折子,紧紧跟在张十三腿边,小小的身躯努力挺直,仿佛要为他分担一点重量。
一步,一步,沿着狭窄湿滑的石阶向上攀爬。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柳明远身体的重量,情报的重量,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负疚和恐惧,都压得张十三喘不过气。
终于,他背着柳明远,重新爬回了库房。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废墟的焦糊味扑面而来,却让他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他小心翼翼地将柳明远放在相对干燥的角落,让他靠着残存的土墙。
阿禾立刻凑到柳明远身边,用自己小小的手去捂他冰冷的手,小脸上满是焦急和无措。
张十三喘着粗气,环顾这片死寂的驿站废墟。天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已是黄昏时分,暮色四合,寒意更浓。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能暂时容身的地方,生火取暖,处理伤口……
就在这时,阿禾突然猛地抬起头,小耳朵警惕地动了动。她像受惊的小兽,迅速扯了扯张十三的裤腿,小手指向驿站坍塌的围墙之外,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原始的、不加掩饰的恐惧。
张十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伏低身体,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风中,隐隐传来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野兽。
是马蹄声!
杂沓、沉重,正由远及近,朝着驿站废墟的方向,疾驰而来!数量不少!
马蹄声在死寂的旷野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狠狠敲击着张十三紧绷的神经。是疤脸那伙贪婪的溃兵去而复返?还是……更可怕的追兵?
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驿站废墟的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