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龙隐玄黄

柳遗暗——或者说赵稷——那句“我是赵稷”如同惊雷炸响在狭窄的树洞里,震得周言耳边嗡嗡作响。

“不…不可能!”她下意识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洞壁上,刻着《兰亭序》的石板硌得生疼。月光透过树洞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苍白失血却轮廓分明的脸上。此刻细看,那眉宇间的隐忍与深藏的贵气,竟与冰窖祭坛上那具戴冠的干尸有惊人的神似,只是少了几分腐朽,多了几分被命运碾轧后的破碎感。

“咳…咳咳…”他又咳起来,这次吐出的血沫中,那几粒微小的金色结晶在月光下愈发清晰,散发着温润却不容忽视的微光,如同晨曦穿透薄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与威严。“龙气…结晶…”他喘息着,染血的手指试图去触碰那些金芒,指尖却微微颤抖,“唯有…身负真龙命格…在濒死或…剧烈情绪波动时…才会逸散…二十年前…父皇…亦是如此…”

周言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些金芒,心脏狂跳。父亲周太医临终前紧攥她手,反复念叨的“龙隐于渊,气凝为晶”八个字,此刻如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她的认知。难道父亲守护一生的秘密,竟是眼前这个与她青梅竹马、被她视为此生唯一牵绊的…前朝皇子?

“当年…景和宫变…大火…”赵稷(柳遗暗)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皇兄赵顼…勾结外戚…布下蚀脉散魂引…父皇…母妃…皆遭毒手…周太医…时任太医院副院判…受母妃临终托孤…”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锁骨下方那道柳叶状的淡色胎记,“他…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换下了尚在襁褓的我…那个女婴…代替我…葬身火海…”

周言如遭重击,踉跄一步。树洞外,白骨百官“恭迎殿下还朝”的齐呼仍在回荡,裴琰那空洞的眼窝似乎正透过树洞缝隙凝视着她,带着森冷的执念。她猛地抬起左手,腕间那圈由骨纹重新凝聚而成的骨镯,在赵稷(柳遗暗)的话语和龙气结晶的辉映下,骤然变得滚烫!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自骨镯内部响起。清冷的月光仿佛受到无形牵引,汇聚成一道凝实的光柱,精准地投射在骨镯表面。刹那间,无数细密玄奥的银色符文从骨镯中升腾而起,在虚空中交织、重组,形成一幅缓缓展开的立体卷轴!

“周氏…守墓…族谱…”赵稷(柳遗暗)瞳孔微缩,认出了卷轴最顶端几个古老的篆字。

卷轴之上,并非寻常的姓名传承。它以星图脉络为轴,清晰勾勒出周氏一族的千年使命。周言的名字赫然在列,其下标注:【周氏嫡脉末裔,守墓人主祭】。而她的血脉源头,并非指向周太医,而是指向一个更古老、更神秘的称号——【景泰初代守墓人,护龙使】!卷轴旁侧,用小字铭刻着守墓人誓约:“承白骨之脉,镇金乌之戾,守真龙之渊,待玄黄再启。”

一幅幅古老的画面在符文间流转:初代守墓人跪拜于龙脉之眼;周氏先祖以金针秘法封印地底躁动的金乌戾气;历代守墓人以自身骨血温养一枚形似虎符的龙纹玉珏…而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景和宫变那夜,周太医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冲入乱葬岗深处,将一枚染血的玉珏碎片嵌入老槐树根部的景象!那碎片,与周言此刻腕间骨镯的材质如出一辙!

“守墓人…护龙使…”周言喃喃自语,过往的疑云在这一刻被彻底拨开。父亲为何精通《白骨医经》却从不示人?为何每月都要独自前往乱葬岗?为何临终前死死叮嘱她守护好骨镯?原来,周家世代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医馆传承,而是真龙命脉!是眼前这个她曾倾心相许、后又并肩浴血的…前朝遗孤!

她与柳遗暗(赵稷)之间那种莫名的亲近与信任,那种在绝境中总能心意相通的默契,并非偶然,而是刻在血脉深处的古老盟约——守墓人与真龙的命运羁绊!

“所以…你救我…护我…”赵稷(柳遗暗)看着那幅血脉相连的卷轴,眼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震惊、恍然、还有一丝宿命般的悲凉,“皆因…这命定的…职责?”

“不!”周言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超越了职责,是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情感,“在刑部大牢,我不知你是皇子!在刑场之上,我只知你是柳遗暗!我以血起誓,倾尽所有助你,只因你是你!”她指向他心口,那里虎符虚影正与骨镯投射的星图交相辉映,“救你,护你,是因为你是那个教我认毒草、替我挨藤条、在诏狱里宁死不屈的柳遗暗!这血脉羁绊,只是让我们相遇的引子,不是决定我选择的枷锁!”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树洞里回荡,带着金石之音,盖过了洞外白骨百官的朝拜。赵稷(柳遗暗)怔怔地看着她,右眼中属于景王残魂的琥珀色戾气似乎被这灼热的情感冲淡了些许,属于柳遗暗的漆黑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复苏。

就在这时——

“咚!咚!咚!咚!咚!”

五声沉重悠远的宫钟声,穿透重重宫墙与地底密道,清晰地传入树洞。这是卯时正刻的晨钟,意味着——早朝开始!

几乎在钟声落下的瞬间,密道深处由羽林卫铠甲摩擦发出的“铿锵”声骤然变得密集而急促,显然他们也听到了集结的信号。

“没时间了!”周言眼神一凛,瞬间从巨大的身世冲击中抽离,恢复医者的冷静与决断。她一把抓住赵稷(柳遗暗)的手腕,指尖搭上他紊乱的脉门,同时目光如电般扫过虚空中骨镯投射的周氏族谱星图。“龙气逸散,经脉逆冲,金乌残魂仍在侵蚀!必须立刻稳住你的生机!”她看向树洞深处那条通往皇宫冰窖的幽暗阶梯,“冰窖深处,龙脉阴眼所在,寒气可暂时压制你体内暴走的龙气与戾气!跟我走!”

她不由分说,半搀半抱地架起虚弱的赵稷(柳遗暗),一头扎进向下的密道。身后,裴琰那金石般的声音穿透树皮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百官列阵!护持殿下!清道入宫!”无数白骨摩擦的“咔嚓”声随之响起,如同潮水般涌向树洞入口,显然要为他们阻挡追兵。

密道阴冷潮湿,石阶上布满滑腻的青苔。周言扶着赵稷(柳遗暗)艰难下行,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靠在她身上,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金芒的血沫,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周言的心紧紧揪着,一边运起家传的绵柔内力护住他心脉,一边在脑中飞速推演《白骨医经》中记载的“引龙归渊”针法。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隐传来彻骨的寒意和微弱的蓝光。终于,他们抵达了密道尽头——赫然正是之前那座巨大的冰窖祭坛!

祭坛依旧,龙尸仍端坐于上,只是此刻,那具干尸在骨镯星图与赵稷(柳遗暗)身上逸散龙气的双重作用下,竟隐隐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祭坛周围,十八颗骨珠早已熄灭散落,但穹顶被柳遗暗(赵稷)之前破开的大洞,此刻却成了绝佳的天窗,将晨曦微光引入这阴森之地。

周言迅速将赵稷(柳遗暗)安置在祭坛下方寒气最盛的七星阵眼位置。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无视那具象征权力倾轧的龙尸,眼中只有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男人。

“信我!”她低喝一声,如同在刑部大牢初遇时那般坚定。

骨镯光芒大盛,《白骨医经》的符文虚影再次浮现。周言并指如剑,调动起守墓人独有的、与地脉寒气共鸣的内息。她出手快如闪电,指尖凝聚寒气,化作一根根细如牛毛的冰晶之针!

“嗖!嗖!嗖!”

七根冰针,精准刺入赵稷(柳遗暗)任督二脉七处要穴——百会、神庭、膻中、气海…每一针落下,都带起一股肉眼可见的寒气漩涡,将他体表躁动的金乌青金色戾气强行压制回体内。同时,骨镯投射的星图光芒流转,引导着他逸散的龙气结晶缓缓沉入丹田。

“呃啊——!”极寒入体与龙气归位的双重冲击,让赵稷(柳遗暗)发出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痉挛。他的右半边身体,金乌刺青疯狂扭动,试图反抗;左半边身体,代表着柳遗暗意志的经脉则在寒气刺激下本能地运转起枯荣诀,顽强抵抗。

“坚守本心!你是赵稷,更是柳遗暗!”周言的清叱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混乱的识海。她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腕,饱含守墓人传承血脉的金色血液,滴落在他心口虎符虚影之上!

“嗤——!”

如同滚油遇水,金血与虎符虚影接触的瞬间,爆发出耀眼的金红色光芒!一股温暖磅礴、带着无尽生机的力量顺着血脉连接,汹涌地注入赵稷(柳遗暗)濒临崩溃的躯体!他左眼的漆黑瞬间大盛,右眼的琥珀色戾气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被暂时逼退至角落。

趁此间隙,周言双手结印,骨镯光芒凝聚于指尖,一指点向他眉心祖窍!守墓人传承秘法——“定魂引”!

赵稷(柳遗暗)浑身巨震,混乱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他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如纸、手腕鲜血淋漓却眼神无比坚定的周言,看着她腕间与自己心口虎符遥相呼应的骨镯,看着她身后星图中流转的周氏千年守护的誓言…属于柳遗暗的记忆、属于赵稷的责任、属于守墓人的羁绊…在这一刻,于血脉深处轰然共鸣!

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覆盖在周言为他止血的、染血的手背上。冰冷的指尖传递着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周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清晰了许多,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某种破茧而出的决断,“…双诏…该…现世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冰窖穹顶的大洞外,遥远的金銮殿方向,突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喧哗!那声音穿透层层宫阙,带着震惊、质疑、愤怒与某种压抑已久的爆发!

金銮殿上,风暴已起!

卯时正刻,百官肃立。

龙椅之上,当朝天子赵顼面沉似水,冕旒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阶下群臣。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刚刚由刑部侍郎杜衡“千辛万苦”从冰窖废墟中“寻获”的“景和传位诏书”,诏书上清晰地写着传位于皇二子赵顼,玉玺印文“受命于天”四字饱满圆润。

“逆贼柳氏,勾结前朝余孽景王赵暻,伪造诏书,意图谋反,铁证如山!”杜衡声音洪亮,带着胜券在握的激昂,高举手中诏书,“此乃臣于冷宫冰窖寻获之景和先帝真迹!请陛下御览!请诸公明鉴!”

殿中一片哗然,不少官员看着那明黄的绢帛,眼神闪烁,窃窃私语。六部尚书神情各异,吏部尚书眉头紧锁,户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兵部尚书则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赵顼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缓缓抬手,正要开口定调。

“且慢!”

一个清朗却带着无尽疲惫与沧桑的声音,骤然在殿门口响起!如同惊雷,炸得满堂皆寂!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殿门处,大理寺卿吴晏,这个以刚正不阿闻名、昨夜还奉命查抄“逆党”的老臣,此刻官袍染尘,发髻微乱,手中却同样高举着一卷明黄诏书!他一步步踏入金殿,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目光直视龙椅,毫无惧色。

“臣,大理寺卿吴晏,亦有密诏呈上!”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此诏,乃臣受瑞亲王赵稷衣冠冢内英灵指引,于冷宫枯井之下,七星锁魂棺中所得!”

“哗——!”满朝震动!瑞亲王赵稷?那个传说中早夭的皇三子?七星锁魂棺?这比话本传奇还要离奇!

杜衡脸色剧变:“吴晏!你休得胡言!扰乱朝纲!陛下,此乃…”

赵顼猛地抬手制止杜衡,他死死盯着吴晏手中的诏书,龙袍下的手指微微颤抖,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吴晏无视杜衡的咆哮,也不看龙椅上骤然阴冷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当众展开了手中那卷同样古老却保存得更为完好的诏书。明黄的绢帛上,字迹苍劲有力,正是景和帝御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统御寰宇…皇三子赵稷,仁孝聪敏,天资粹美…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景和二十三年…钦此!”

当“皇三子赵稷”几个字清晰地响彻大殿时,死一般的寂静降临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龙椅上的赵顼和吴晏手中的诏书间疯狂游移。

杜衡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厉声尖叫道:“伪造!定是伪造!玉玺!快看玉玺印文!”

无数目光瞬间聚焦在两份诏书的玉玺印记之上。

赵顼手中的“真迹”,“受命于天”四字,“天”字最后一捺,圆润光滑,一气呵成。

而吴晏所呈密诏之上,“受命于天”的“天”字,最后一捺末端,赫然有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分叉!如同柳枝抽芽,又似利剑出鞘!这正是景泰帝当年私藏小印独有的暗记!也是周太医印谱中记载、周言在冰窖诏书上亲眼所见的那个细微差异!

“此暗记,乃景泰先帝所留,为防伪而设!非御前近臣或掌印大监,绝不知晓!”吴晏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无比的悲愤与正气,“陛下!”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直射龙椅,“敢问陛下,您手中那份‘真迹’,这‘天’字之末,可有这‘柳叶’暗记?!”

“嗡——!”

整个金銮殿彻底炸开了锅!质疑声、惊呼声、抽气声此起彼伏!吏部尚书猛地踏前一步,老泪纵横:“老臣…老臣当年曾为先帝整理奏章,确…确有印象!此乃真印!”户部尚书紧随其后,声音颤抖:“臣…附议!”兵部尚书更是“锵啷”一声拔出半截佩剑,怒视杜衡:“奸贼!安敢欺天?!”

六部官员,乃至许多原本中立的清流,在看到那无可辩驳的印文差异后,又见六部重臣集体倒戈,瞬间明白了大势所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对正统的维护,对欺天篡位者的愤怒,瞬间点燃了整个朝堂!群情汹涌,矛头直指龙椅!

“请陛下明示!”“此中必有惊天阴谋!”“瑞亲王何在?!”“肃静!肃静!”殿前侍卫的呼喝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中。

龙椅之上,赵顼的脸色由金转青,由青转黑,最后化为一片骇人的惨白。他死死抓着龙椅扶手,指节捏得发白,冕旒珠玉剧烈摇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被戳穿的恐慌,以及一丝穷途末路的疯狂!他苦心经营二十年的骗局,竟在这传位印文的细微分叉上,轰然崩塌!

“逆…逆臣…统统都是逆臣!”他猛地站起,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受伤的野兽。

就在这朝堂鼎沸、帝王失格、乱象将起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却撼天动地的巨响,自皇宫地底深处传来!整个金銮殿剧烈摇晃,梁柱簌簌落灰!仿佛有什么被封印了二十年的恐怖存在,在双诏现世、龙气激荡的刺激下,即将破土而出!

冰窖祭坛之下,正全力为赵稷(柳遗暗)稳定伤势的周言,猛地抬头,腕间骨镯发出前所未有的、刺耳的警报嗡鸣!星图疯狂闪烁,最终指向祭坛中心,那具龙尸下方的地面!一股比之前浓郁百倍的金乌戾气,混合着滔天的怨念,正如同火山岩浆般喷薄欲出!

赵稷(柳遗暗)也感应到了,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左眼漆黑如墨,右眼琥珀戾气再次翻腾,失声惊呼:“糟了!地宫…白骨祭坛…真正的金乌戾魄…被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