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师1师万象

师万象是“便宜坊”最好的杀手,不论多难的任务,只要落在他的手上,也都能圆满完成。

“便宜坊”就开在城西,明面上是一个成衣租赁的铺子,站柜的是一个半老徐娘,也姓“师”,人都叫她“师娘娘”。

“便宜坊”的门脸朝东开,早起的阳光就越过了对面的屋脊照进来,直打在柜台上。

这一会儿正闲,师娘娘摊开了账本,一只手曲折小臂压在柜台上,身子前倾,将上身搁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拨着算盘,算昨个儿的账。忽的阳光就被一影,暗下来。

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戴着一个青铜质感的面具,一身蓝衣的人进来,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裹。手上竟也戴了手套,和衣服一个颜色。

师娘娘人一精神,立刻就放下了手头的账本、算盘,道:“你回来了?”

师万象将包裹随手搁在了柜台上,这个包裹里装的是吃饭的家伙,他戏称是“旁人见不得”,见了的人,也都已死了。

“刘香昨晚上起夜,一不小心踩断了茅厕的木板,掉进去淹死了。”他像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

刘香,四十二岁,是杞县牙行的老板,人称“刘老板”,会一手奔雷掌,掌法临身,内有奔雷,中者立毙。他凭着这一掌法,在杞县有着不小的势力。

刘香的命值三千两的银子,这一个“任务”就挂在便宜坊的账上。

师娘娘自账册中翻出了刘香那一页,用笔勾勒。

师娘娘“啧”一声,说道:“刘香的奔雷手不凡,据说内力极深,已触及到了先天的门槛。竟会溺死于茅厕……”

师万象道:“即便是他内力极深,已触及到了先天的门槛儿,窜稀的时候也难发挥出分毫。”

师娘娘道:“你该用毒!”

师万象道:“刘香背后,是太山会的人。一旦用毒,就难免被人查到端倪……咱们是阴沟里的老鼠,可经不住这些……而且——”他很认真的看师娘娘,“姐,你也不年轻了,这一行不能做一辈子。”

“哎。”师娘娘叹一口气,说道:“谁又不知这一行不能做一辈子?有的选,谁又会做这一行?可这一行,入行容易,退行难……咱们啊,进来了,就不干净了,要出去,轻的要脱层皮,重的把命搭上。有退行打算的人,哪个善终?”

“杀手”这一行,做的就是人命的买卖,哪一个入行的身上不背着人命?哪一条人命的背后没有势力?

师万象沉默,过了许久,才说道:“只要肯想,总有办法的。换一个地方、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活法。”

师娘娘问:“要换一个身份谈何容易。你这是主动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

师万象道:“姐,算了。咱们不说这个。凭白坏人心情,给我结账吧,让我开心开心。”

师娘娘递给师万象三张银票,是大通钱庄的,一张的面额是一千两,上面有复杂的花纹。

入手更是有一种奇异的质感,这银票中竟掺杂了金线银丝和缠丝,光滑的同时,勾勒出一些粗糙的纹理。这些纹理看不到,却可以用手摸出来“大通官票,通行天下”的字迹。

师万象“开心”了,他随手就把银票藏进了袖口的钱袋中,说道:“姐,你忙,我先走了。”

师娘娘道:“走什么走……有一个任务,上面点名让你去。”她拿了另一册账本出来,翻到了任务递给师万象,“这一个任务干好了,说不定真的能退行了。”

师万象接过账本,就看上面写着:

目标毛顺义,乾元金光洞修士,善飞剑。价格五百万两。注,任务特殊,雇主要求和刀子面谈。

修士……五百万两……面谈。

师万象深吸一口气,道:“让刀子和雇主见面谈,手是不是疯了?”

师娘娘敲一下桌子,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是五百万两?这里面至少有四百万两,是面谈的钱。修士本身可值不了这么多……”

师万象皱眉,道:“毛顺义,乾元金光洞修士,善飞剑……这一个情报,过于简陋了。那,可是修士……只是这些,那是去送死!修士虽疏于争斗,警觉上差武者很多,可他们的手段,却也比武者的手段麻烦太多了。”

这个任务……

很难!

修士这个群体,是杀手们最不愿意面对的群体。

目标如果是武者,那一计不成,还有机会抽身而退。如果是修士,如果没办法一下子完成暗杀,那结果就只能是“死”,甚至于常规意义上的“死”都算一种解脱。

师万象抬头,看向师娘娘……当时他突兀的来到这个世界,身形也变成了一个六七岁的样子,无依无靠,险些饿死。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见他可怜,就给了他一个馒头,他成功的活下来,然后,就认了她做姐姐。

她养大了他,虽然,她也将他带进了这个见不得光的行业。可“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恩情了……

他自入行就极小心,从未在人前暴露自己,即便是师娘娘这个“姐”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即便是手点名要他做的任务,他也可以拒绝——手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

一如他所言,“换一个地方,换一个身份”就能换一个活法,这对他而言并不难。

在“入行”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可——

这一个任务,他能拒绝吗?

不能。

他拒绝了,师娘娘怎么办?他可以轻飘飘的一走了之,可师娘娘却走不了。

师娘娘说道:“既说是让刀和雇主见面,雇主那里一定掌握了更详细的情报……只是——”

师万象接口道:“只是,这一个情报,雇主并不想弄得人尽皆知。让手知道了,那各处的便宜坊就都知道了。但让刀知道,便也只有具体的刀知道。”

“是!”

师万象道:“我就先走了。”他出了便宜坊,便往他城里的宅子去。宅子在城东,离这里不算近,他一手提着包裹,慢慢悠悠的走着。

这一路却不少招呼,称其为“铜先生”,问“铜先生早”,盖是因他常年以这一副面具示人,故才有了“铜先生”的称呼。坊间也传,说“铜先生”生的极俊,故才以面具遮掩,不少女子更是芳心暗许,恨不能一睹其容。

“杀手”是一个和人命打交道的行当,每一次任务,都伴随着身体、心灵上双重的压力。

所以师万象有钱之后,就选了一个极为喜欢的宅子,两进的院子,正屋、厢房、倒座房齐全,院子里铺了砖,西南角是一棵枣树,每到了季,都会结出一树的枣子。

交完了任务,就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身和心也都会放松下来,变得愉悦而慵懒。

宅子一直都是由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照看的,丈夫主是负责门房、采买、洒扫、维护。妻子负责洗衣、做饭、收拾屋子。

丈夫姓“坛”,右腿有些坡,自门房里见了师万象,就忙嘘寒问暖:“少爷回来了。”小步过来,哈着腰跟后了半个身,将人迎进了门,“少爷您还是要吃煎饼?我这就让老婆子给您做……先进去歇歇。”师万象称他为“坛夫子”,道:“坛夫子,这段时间可有人来找?”

坛夫子答道:“未。”

师万象“嗯”道:“知道了。老规矩,烧一些水吧,我洗个澡……”他大步进了院,穿过一进,就在二进当院的躺椅上坐下来,一前一后的摇。

“旁人见不得”的包裹被他随手放到了躺椅一侧的几子上,阳光很肆意的铺撒在身上,渐渐火热的发烫。

坛夫子的媳妇生的高大,姓“李”,性子颇有些急,手脚也麻利,只一会儿就端着一碗豆花汤、一个包裹的满满当当的煎饼过来,浓郁的香味直冲鼻腔。

“少爷,您趁热吃。洗澡水已经烧上了,一会儿就好。”她轻声和师万象说了一句,生怕少爷久等。

师万象称她“婶子”,说道:“婶子,我不急……慢慢烧就好了。”

一直等婶子出了院,师万象才轻轻一掀,将青铜质感的面具向上一掀,竟是卷到了鼻子上,露出一片白净、柔软的丝绢内衬。这个看起来像是青铜质感的面具,竟是用布做的。

鼻子下的半个脸,却是白皙、细致的要比女子还要娇嫩,又多出了一些健康的红晕,染了层薄汗,竟看不出一点长期戴面具的苍白。

他摘去了手套,这一双手同样也是白皙、纤长,手上没有一丁点的茧子。

师万象看着自己的手,轻“呵”一声,便拿起煎饼吃了一大口。

煎饼里放了甜口的鱼香肉丝,加了菜叶子,酱香的咸菜,还有一些豆芽、豆皮,饼子上摊了两个鸡蛋,吃着满嘴生香。满口都是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豆花汤里则是加了一颗皮蛋,飘了一些碎碎的香菜和咸菜,填了一勺香油、辣酱。

一口煎饼、一汤匙豆花,师万象一大口一大口的吃着,却偏偏又有一种从容。

他吃完了便轻拭手,戴了手套,重新将面具卷下,遮掩住了鼻子下面的地方。躺在椅子上,一前一后的轻摇……

身上弥出了一股热气充塞周身,骸节尽贯,肢梢亦受其盈,见刚直。他的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五根手指依次用力抻出,身上的筋肉也依次为之动。

指是筋之余,每一根手指一牵,都能引动一条经筋自小臂而大臂,过肩背胸腹,通于肱股,达于趾梢。

师万象全身的大、小经筋早已练的通达,至于现在已经不拘于形,这样随意躺着,活动手指都能一活到底,可以从指梢到趾梢,周身混整如一,如大小之江流,分分合合,又终归于海。就这样躺着,便把这一样功夫巩固住了。

又是过了好一阵,婶子才又过来,提醒道:“少爷,水已烧好了。”顺手便将碗、盘收去。

师万象便移步浴室,他就把浴室放在了厨房的隔壁,中间的墙壁还打通了一道缺口,引了一根粗大的竹管。

厨房烧好了水,只舀起水,倒在竹管里,另一边就流进浴桶之中,很是方便。

师万象的“厨房”很离经叛道,不似旁的人家在一些边角,而是在一进的正房中。左侧的两间正房,挨着过道的是厨房,还弄了南、北的开门,走哪一个门都方便。

一旁的“浴室”也不逞多让,固定起来的大浴桶里还有座位,形态矮且长,他可以在里面半躺。地上却是铺了一层色彩艳丽的地毯,南北的窗户,极为亮堂。

在这样的地方沐浴,身心自然会很享受。

他进了浴室,迎面便是一道屏风,绕过去就是冒着热气的浴桶,另一面又是另一道屏风。

挨着浴桶的是一个架子,婶子将备好的新衣搭在架子上,等他出浴了换。

师万象去了衣物放在一旁,一身的肌肤竟也如手、脸一般的白皙、细腻,肤质、色彩也都无一丝差异,竟似泛光。

他的肌肤很“反常”,事实上这也确实不是正常的人可以拥有的肌肤,而是“玉骨冰肌丹”的效果。

“玉骨冰肌丹”是一样祛疤、祛斑、美白,可以让肤质变得极为细腻的一种丹药,极受女修青睐。

只是“玉骨冰肌丹”数量稀少,极为难求,在凡俗之中,更是连知道的人都少。

在刚入行的第一个任务时,师万象的身上就留下了一道致命伤,被人用枪从肩井穿过,若非他发了狠,主动往前挺了半尺,借着全身之力崩断了枪杆,人就死了。

之后,也陆陆续续的受伤,前心、后背、腿上、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疤痕。

这些伤痕是他成长的轨迹,也一样是被他杀死的人映射在他身上的痕迹。

有这一身的疤痕,他就没办法离开这个行当,也不知道哪一道疤痕被人看见了,又被谁看出是用什么兵刃、什么手法伤的,让人找上门来。

有这一身的伤疤,他同样没有办法尽情发挥自己的力量,生怕用力过分,这些伤口就会裂开。

在得知此世有修士之后,他便蓄意打听,有心之下,才打听到了玉骨冰肌丹这个丹药,为了这个丹药,他几乎花光了多年的任务积蓄,才成功求到了一颗。

千辛万苦、费尽心机、散尽积蓄,为的不过是一个“祛疤”。却也因此,得了这一身白皙、细腻的不像话的皮肤。

“祛疤”不过是玉骨冰肌丹的效用之一,祛斑、美白、改变肤质、轻微的改易女修在意的身形、相貌,这才是主要的效果。

但不论如何,他的伤疤没有了。

宛如新生。

水温正好,热的稍微有些发烫。稍微适应了,就只剩下了一身的惬意。足是等水凉了些许,师万象方才拿了一块棉布擦洗,身上的尘埃轻轻拂拭便去了。

水再凉一些,他便出了水,整个人就骤一激灵,抖了一下。就像是猫、狗抖毛,凝在身上,一粒一粒的水珠就被抖的到处都是。

遂穿了衣,又在桶中洗了头发,戴上面具,披散着出门去。自在二进的院中转悠。

时做一些一腿前伸、绷紧,挺背、屈腰的抻拉动作,时又柔韧身体,将肢体如拧麻花一样,用力的旋拧,拧每一处的关节,发出清脆的“咔”“吧”声。

拧来扭去,甚是滑稽。

做足了两个时辰,许是累了,便在躺椅上睡了。这一觉睡的昏天暗地,直到了二更天才醒。活动了一下,又让婶子做了饭,吃过后,又取了飞刀、簪子、一把石子,“咄”“咄”的飞。直是四更了,这才去睡。

再醒来,就已是申时,再过半个时辰,这太阳就都下山了。坛夫子夫妻却很习惯“少爷”的作息,醒来了,就帮忙弄吃食。

师万象的“睡”和“醒”不拘时间,什么时候睡醒了,就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累了,就什么时候睡。

一连六七日下来,他才有一种“终于歇过来了”的感觉,全身的每一处筋肉、每一块骨头,都歇的慵懒、惬意。精神上的疲劲也彻底没了,轻飘飘的、愉悦的就像是春日里飘着的柳絮。

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

师万象也终是静极思动,准备出门了。他拿了“旁人见不得”,和坛夫子说了一声:“坛夫子,今天我不在家过夜。明天早上回来,记得让婶子帮我做上几个肉夹馍,提前弄一碗豆花汤,我回来喝。”他便径直去了便宜坊。

便宜坊里正有两个女客来还三品诰命的衣服,师娘娘将大红的大袖礼服挂起来,送了客人离开。

回至店中,便道:“你这是活过来了?”

师万象道:“嗯,活过来了。现在感觉前所未有的好,我一会儿打算去勾栏听曲!”

“勾栏听曲”——师万象是认真的。玉露楼的老鸨、姑娘也一项知道,他是认真的!

师万象每一次来,都会要一个单人的大间,还要两个姑娘。一个叫“红袖”,最善舞,一个叫“青萝”,最善琵琶、古筝,也能唱曲。一弹、一唱、一跳,就是一宿。

他是最好伺候的客人,只是坐在那里,听曲、看舞,从不眼馋她们的身子。

他一样也是最难缠的客人,旁的房间里,姑娘们已经酣战之后就寝了,她们却还要一直弹、一直唱。

从玉露楼中出来,师万象就顺道去了一趟便宜坊,“旁人见不得”就随手放在柜台上。

师万象道:“我打算再过两天就走,到时候就不过来了。”

师娘娘默然良久,点头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