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庙钟声

上京城郊外,荒草漫过断壁残垣,如同岁月生长的霉斑。破庙内几尊神像东倒西歪,褪色的金漆剥落如鳞,斑驳的面容浸在月光里,空洞的眼眶仿佛洞穿了生死,默然注视着这方天地,却无人知晓它们对今夜的访客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愫。

榻座上,七八岁的孩童蜷缩成小小一团,绣着金线云纹的锦袍沾满泥尘,在这蛛网垂落、霉斑遍布的破败之地,宛如误入泥潭的玉珏,奢华与荒芜形成刺目的反差。

突然,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惊得梁间栖鸦振翅惊飞。孩童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瞳孔在暗处泛着警惕的光,如同受惊的幼兽,利落地坐直身子。吱呀一声,庙门缓缓推开,佝偻的老者骂骂咧咧地跨进门槛,枯叶与草屑簌簌从他沾满泥浆的袍角落下。

“娘的!平日里老爷拿那两个狗东西当亲女儿,一出事跑得比兔子还快,真是喂不熟的狼崽子!”老者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浑浊的眼珠扫过昏暗的庙堂,瞥见榻上的孩童,脸上的戾气瞬间化作春水,“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醒这么早?快再眯会儿,今儿去广陵少说也得赶大半天的路。等见着我妹夫,保管那些贼人不敢再追。”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哄孩子的柔意,仿佛外面的血雨腥风都与这方小小天地无关。

孩童直勾勾地盯着老者,眼底翻涌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半晌没有出声。老者也不恼,脸上挂着慈爱的笑,那笑容却像是蒙了层雾,让人看不清虚实。

“徐伯,你会杀了我吗?”稚嫩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丝毫温度,在寂静的庙里炸开。

老者的笑容僵在脸上,眉头拧成疙瘩:“少爷这说的什么胡话!老奴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得护着您周全啊!”他抬头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梁木,又垂下眼,声音染上几分悲戚,“老奴知道您受惊了,可家主那是万人敌的本事,这点风浪难不倒他。送您出城也是没办法的法子,您这么聪明,定能体谅……说不定咱们还没到广陵,就有人快马加鞭来报平安了。”

说着,老者蹒跚着走近,袍摆扫过满地灰尘。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孩童突然开口,字字如刀:“徐伯,我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了。”

老者的脚步猛地顿住,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寒芒,转瞬又恢复成慈祥的模样:“还是瞒不过少爷。那两狗奴婢,想对您不利,被老奴料理了。”

“所以,徐伯你到底是谁?”孩童挺直脊背,苍白的小脸紧绷,“我爹娘遇害,你连夜带我出逃,若不是敌人,何必多此一举?我不过是王家大少,没了爹娘,这颗脑袋或许还有点价值……”他顿了顿,微微颤抖的指尖攥紧锦袍,“若您非要动手,杀了我后,就把我葬在家人身边吧。”

话音刚落,老者佝偻的背竟缓缓挺直,浑浊的眼睛陡然变得锐利如鹰,周身气息瞬间从卑躬屈膝的老仆,化作沙场浴血的悍将。孩童见状,紧闭双眼,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等待命运的裁决。

“张寿,大启一代雪龙骑第三司马,拜见少主!”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带着多年沉淀的杀意与忠诚,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孩童猛地睁眼,眼前的老者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总爱用粗糙手掌抚摸他头顶的慈祥爷爷,而是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的铁血将领,气势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紧绷的神经轰然断裂,孩童再也维持不住故作的镇定,泪水夺眶而出:“张伯,是谁害了我全家?”

“大启皇帝。”

孩童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我爹为何要反?”

张寿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如暮鼓:“起初不过是留条后路。小将军在西夏遇伏,少主您去姥姥家探亲时遭麻匪截杀……这些事看似偶然,实则处处透着蹊跷。小将军暗中查探,才发现背后都有皇室的影子。”

“怀揣天下,把一统江山挂在嘴边的皇帝,就这么容不下我王家?”孩童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王家从我祖爷开始为了丰绪始皇征战十二年建国,再到我爷爷和父亲给光正皇帝打了整整二十三年的仗,如今,我父亲刚统一西夏,他杨家就这么不给活路吗?只要给我爹一个选择,他也不会走这条路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饱含着愤怒与不甘,在空旷的破庙中回荡。

“我要报仇!张伯,我要大启亡国!”孩童哭喊着,泪水混着鼻涕糊了满脸,精致的锦袍被攥得皱成一团,唯有眼中燃烧的仇恨,亮得惊人。

张寿望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孩子,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有心疼,有悲戚,更有决绝。最终,他重重跪地,拳心贴地:“老臣领命!愿为少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阵狂风突然灌进破庙,锈迹斑斑的铜钟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余音在梁柱间回荡,似哭,似叹,似将这夜的血仇,永远刻进了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