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了……’
沉重的意念,如同深秋落叶坠入深潭,带着不易察觉的波澜,落在小土的心湖上。她蜷在洞穴角落的草堆里,小小的身体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尤其是那只硬撼巨象的右臂,即便已被老妪桑用草药仔细包裹,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灼痛,仿佛里面的骨头裂成了无数碎片。
颈窝处那道灰痕,此刻更像是烧红的烙铁,每一次细微的悸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传递着一种近乎枯竭的冰冷刺痛。那是槐树之灵力量透支后残留的印记,也是连接着山巅那同样疲惫存在的桥梁。
‘……血……腥……气……浓……’
槐的意念断续传来,带着一种初生灵体对生命骤然消亡本能的悸动。
它庞大的根系深深扎入湿润的泥土,贪婪汲取着地脉中微薄的灵气,修复着因隔空输送力量而几近枯竭的灵核。
山下谷地传来的喧嚣、混杂着浓烈血腥和汗臭的气息,如同浑浊的浪潮,冲击着它新生的感知。
‘……象……死……魂……未……散……’
小土艰难地翻了个身,乌黑的眼睛望向洞穴缝隙外喧闹的谷地。篝火的橘红光芒跳跃着,映照出男人们抬着庞然巨物的剪影——剑齿巨象小山般的尸体正被拖向部落中央,粗壮的腿脚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人群兴奋的呼喊和粗重的喘息。
“槐神……他们……要把巨象……献给你……”
小土在心底虚弱地回应,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她想起石台上岩那敬畏的眼神,想起归途中族人沉默的肃穆,想起自己被如同圣物般捧回部落时那山呼海啸般的“槐神慈悲”与“土祭司神威”。力量带来的敬畏如此直接,却也如此……陌生。
‘……献……祭……?’槐的意念带着一丝困惑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何……为……祭……?’
谷地中央,巨象的尸体被安置在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旁,如同献给黑暗的狰狞贡品。岩站在篝火前,火光将他涂抹着血污和油彩的脸映照得如同凶神。他高举着沾满象血的尖石,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洪亮地压过所有嘈杂:
“族人们!看!”他猛地指向地上那庞大的兽尸,“这就是冒犯槐神、追杀我地石勇士的下场!是槐神降下神力!是土祭司代行神威!将这凶兽诛杀!”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数手臂挥舞着简陋的武器,目光狂热地扫过巨象尸体,又敬畏地投向孤峰之巅那焦黑的巨影,以及岩身后洞穴的方向。
“槐神在上!土祭司神威!”
呼喊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岩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敬畏、狂热与权力更替光芒的复杂火焰。
他猛地转身,朝着孤峰的方向,朝着土所在洞穴的方向,轰然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至高无上的槐神!您的力量无边!您的恩典如雨!”他的声音带着灵魂的震颤,“地石部落,今日以此凶兽之躯,献祭于您的神座之下!愿您纳此血食,永佑我族昌盛!”
“献祭槐神!”
“永佑地石!”
人群如同被点燃的干草,纷纷跪倒,额头紧贴地面,狂热的呼喊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小土透过洞穴的缝隙看着这一切,颈窝处的灰痕传来槐树之灵更深的困惑与……一丝冰冷的拒绝。
‘……血……食……?’槐的意念带着难以理解的排斥,‘……吾……根……系……深……土……啜……饮……地……脉……清……泉……何……需……此……腥……膻……?’
就在这时,小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静谧的月光,自孤峰之巅悄然洒落,笼罩在那巨象庞大的尸体之上。那并非肉眼可见的光芒,而是一种纯粹灵性的“注视”。
‘……魂……焰……未……熄……’槐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求”,一种对纯粹生命能量的吸引。‘……此……乃……滋……养……非……彼……污……血……’
在槐树之灵的灵觉视野中,那巨象庞大的尸体上方,正悬浮着一团混沌、灼热、充满不甘与原始凶戾的暗红色光团!那是剑齿巨象濒死时爆发的最后意志,是它强大生命力未能完全消散的灵魂残焰!
这团魂焰正被部落人群狂热的献祭意念所吸引、所束缚,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在这祭品之上,痛苦地翻滚、嘶鸣,却无法挣脱升入冥冥。
‘……吾……取……此……魂……焰……’槐的意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它初生的灵体因之前的消耗而虚弱,这团强大猛兽的魂焰,对它而言是绝佳的滋补。庞大的灵念化作无形的触须,轻柔却坚定地探向那团挣扎的暗红魂焰。
“啵……”
一声只有灵性存在才能感知的轻响,仿佛气泡破灭。那团被狂热信仰意念束缚的暗红魂焰,如同被戳破的水囊,瞬间被槐树之灵的无形触须攫取、牵引!
一股精纯、灼热、带着野性生命力的能量流,如同琥珀色的暖流,顺着那无形的连接,跨越空间,源源不断地涌入孤峰之巅那焦黑的槐树躯干之内!
“呃……”洞穴内的小土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颈窝处的灰痕骤然变得滚烫!她仿佛“尝”到了那股魂焰的味道——狂暴、灼热、带着泥土和铁锈般的腥气,还有巨象临死前那不甘的咆哮!
一股沛然的暖流随之涌入她枯竭的身体,手臂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但那感觉转瞬即逝,仿佛只是灵魂层面的一次剧烈共鸣。
槐树之灵的意识沉浸在这股魂焰的滋养中。那狂暴的能量被它初生的灵核迅速吸收、转化,如同干涸的河床迎来暴雨。焦黑主干深处传来细微的嗡鸣,那点因力量透支而黯淡蜷缩的嫩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在无人可见的维度微微舒展,翠绿的光华重新变得凝实。地底深处蔓延的根系网络贪婪地汲取着魂焰转化的能量,变得更加坚韧、更具活性。一种满足感,一种源于生命本质得到补充的舒畅感,流淌在槐树之灵的意念深处。
‘……足……矣……’它传递出饱足的意念。
山下谷地,跪拜的人群依旧沉浸在献祭的狂热中,对巨象尸体上空那灵魂层面的变化毫无察觉。他们只看到那庞大的兽尸在篝火的映照下,似乎……黯淡了一瞬?但那感觉太过微妙,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情绪淹没。
岩抬起头,脸上带着献祭后的亢奋与期待,再次朝着孤峰高喊:“伟大的槐神!您是否已纳下地石部落的虔敬血食?请降下神谕!”
短暂的寂静笼罩谷地,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土颈窝处的滚烫感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神性疏离的意念。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扶着洞穴的支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月光和篝火映照着她苍白的小脸,额角还带着冷汗,但那双乌黑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敬畏与期待。
小土站定,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脑海中那沉重悠远的语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谷地:
“槐神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庞大的象尸,又扫过周围一张张充满渴望的脸。
“……此……乃……尘泥……所……化……之……躯……”
“魂……焰……已……飨……吾……灵……”
“此……躯……污……浊……之……物……归……于……汝……等……”
“食……其……肉……饮……其……髓……以……壮……汝……身……”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谷地。狂热的呼喊卡在了喉咙里。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消化着这“神谕”的含义。
槐神……拒绝了巨象的血肉?只取走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魂焰”?然后把如此庞大、如此珍贵的兽肉……赐给了他们?
短暂的死寂后,是远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疯狂的爆发!
“槐神慈悲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声音因极度的狂喜而扭曲变调!
“神恩浩荡!神恩浩荡!”
“槐神把巨兽肉赐给我们了!”
“快!感谢槐神!感谢土祭司!”
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洪流冲垮了所有人的理智。什么敬畏,什么恐惧,在生存面前,在唾手可得的、足以让整个部落熬过漫长旱季的丰厚肉食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人群如同炸开的蚁巢,疯狂地扑向那巨象的尸体!锋利的石刀、骨匕迫不及待地切割着坚韧的象皮,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兴奋的脸上也毫不在意。巨大的象腿被粗鲁地卸下,肥厚的象肉被一块块分割下来,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和油脂的气息。
有人迫不及待地撕下带着血丝的肉块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发出满足的呜咽。用野果简单发酵的酸涩液体被搬了出来,粗陶碗在人群中传递,辛辣刺激的味道混合着肉香,点燃了更深的疯狂。
“为了槐神!”
“为了土祭司!”
“吃啊!喝啊!槐神赐给我们的!”
喧嚣的声浪、狂野的舞蹈、撕扯骨肉的咀嚼、粗野的欢笑与醉醺醺的歌唱……汇成一场原始而野蛮的盛宴交响,彻底淹没了这片小小的谷地。死亡的阴影,狩猎的恐惧,献祭的虔诚,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对食物最本能的贪婪和对赐予者最狂热的、带着酒肉气息的感激。
小土被汹涌的人潮挤到了边缘。她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不合身的旧兽皮里,脸色依旧苍白,右臂的疼痛在喧嚣中似乎更清晰了。
她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那些平日里熟悉的族人面孔,此刻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如此陌生而狰狞。
他们口中呼喊着“槐神慈悲”,眼中却只有带着血的象肉。那曾经让她感到温暖的信仰洪流,此刻却带着浓烈的血腥和欲望的味道,汹涌地冲击着她的感知,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颈窝处的灰痕传来一阵阵冰冷的悸动,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喧……嚣……如……沸……’槐树之灵的意念如同穿过喧嚣的风,带着一丝倦怠的叹息落入小土心底,‘……信……之……味……变……矣……’
小土抬起头,越过狂欢的人群,望向孤峰之巅。那焦黑的巨影在月光下沉默矗立,与山下这沸腾的、充满原始欲望的狂欢形成了冰冷的对比。
篝火的光芒太盛,几乎淹没了那一点代表槐树生机的嫩绿光华。
‘……魂……焰……之……温……暖……犹……存……’槐的意念带着一丝自我慰藉般的回响,那巨象魂焰带来的滋养感尚未完全褪去,是它此刻唯一的暖意。‘……然……此……身……与……彼……身……之……间……壑……已……深……’
它不再言语。庞大的灵念缓缓收回,如同倦鸟归巢,沉入焦黑躯干的深处。它默默汲取着山下那更加汹涌、却已变了味道的信仰洪流,修复着自身,也感受着那因饱食魂焰而变得坚韧的灵核。
那【槐】的意念,在喧嚣的信仰与灵魂的飨宴之后,变得愈发清晰、沉重,却也愈发孤独。它像一座沉默的桥,一端连接着大地深处滋养它的根脉,另一端,则伸向山下那喧嚣、脆弱、充满欲望的人间烟火。
小土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在狂欢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孤单。她颈窝的灰痕不再滚烫,只剩下一种恒定的、微凉的触感。她望着山顶的方向,许久,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呢喃:
“槐神……”
无人回应。只有身后鼎沸的人声,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