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复健之路

时间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单调的嗡鸣中缓慢流淌,被压缩成紧张的日日夜夜。方爱国和王芳几乎是住在了医院,轮班守着女儿,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而病床上的“方可”,则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艰苦卓绝的战争——一个成年男人的意识,试图驯服一具完全陌生的少女躯体。

***

林枫的意识被困在这具名为“方可”的躯壳里,每一刻都是煎熬。神经信号如同生锈的齿轮,每一次“驱动”都伴随着剧烈的阻滞感和失控的恐惧。他像一个初学驾驶的新手,面对的却是一架精密却破损的机甲。睁眼,这个在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成了横亘在他面前的第二道天堑。

温心每天都会来,带着伪装成复健设备的仪器,进行秘密的信号调试和强度提升。她不再需要那个笨重的初始调试端,NJ001-B头盔被伪装得更小巧便携。她会指导方父母如何配合进行简单的“唤醒刺激”——按摩手指、呼唤名字、播放熟悉的音乐。王芳总是做得最卖力,她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女儿的手、脸,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精灵。

“心儿,妈妈在这儿……听到妈妈的声音了吗?动动手指给妈妈看看,好不好?”

林枫能“听”到那声音里的期盼,像针一样扎在心头。他能感觉到王芳手指的温度和触感,清晰得令人心慌。这具身体的本能似乎在渴望着回应那份母爱,但那根弦,属于“方可”的弦,早已沉寂。每一次,他都只能将王芳的呼唤转化为驱动手指或眼皮的指令,艰难而笨拙。

**“动!动!该死的!”**意识在咆哮。集中!再集中!想象手指屈伸的神经信号路径!那路径在意识中模糊不清,如同在浓雾中摸索。

一天下午,温心再次进行“治疗”后,林枫感觉那股阻滞感似乎松动了一丝。像是锈蚀的锁芯被滴入了一滴润滑油。王芳又一次握着他的手,轻轻呼唤:“心儿,看看妈妈……”

这一次,驱动眼皮的指令流似乎比以往更顺畅了一些。不再是模糊的光感,不再是狭窄的缝隙。他感觉到沉重的眼皮被一股意志强行顶开,像是推开一扇尘封千年的石门。

光线,毫无保留地涌入!

视野瞬间被一片明亮的、晃眼的白光占据。林枫下意识地想闭眼躲避,但强忍着。白光渐渐沉淀,勾勒出天花板、吊灯、窗帘的轮廓。然后,王芳那张布满泪痕却充满巨大惊喜的脸庞,清晰地撞入他的“视野”。

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她眼角的细纹和睫毛上未干的泪珠。那眼神中的爱、期待、失而复得的狂喜,像炽热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她)的灵魂灼伤。

林枫(方可)的瞳孔在强光下本能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努力地聚焦。他(她)看着这张陌生女人的脸——不,是“方可”母亲的脸。视觉信息与触觉信息(那紧握的手)、听觉信息(那温柔的呼唤)瞬间汇合,形成强大的冲击。

**震动!**

一种强烈的、复杂的情绪冲击波,穿透了林枫意识的层层防护。那不是属于林枫的情感,更像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在母亲的呼唤和凝视下被强行激活。一股巨大的悲伤、委屈、依赖……混杂着强烈的愧疚和排斥感,几乎要冲破他(她)的控制。

他(她)的喉结(属于少女的、小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身体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呜咽般的抽气声:“……呃……”

“爱国!爱国!快看!心儿……心儿她看着我了!她看着我了!”王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猛地回头招呼丈夫。

方爱国也凑过来,激动地看着女儿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依旧有些失焦和茫然,但确实在“看”着王芳的方向!

“好!好!心儿!爸爸也在这儿!”方爱国声音哽咽。

温心站在稍远处,目光锐利地扫过监测屏上明显活跃起来的信号流,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成功了!基础视觉控制回路初步建立!她适时上前,语气带着专业的欣慰:“非常好!方太太,您的呼唤起到了关键作用!持续的眼动追踪是恢复的重要里程碑。现在,我们可以尝试进行更积极的发声训练了。”

发声训练,成了新的炼狱。

温心带来的“复健设备”中,包含了一台小巧的、伪装成语言训练仪的设备,实则用于捕捉和解析林枫试图发出的神经信号。林枫需要学习控制喉部肌肉、舌头、口腔、呼吸……所有这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现在却如同瘫痪般的复杂协同运动。

“放松,心儿,别紧张,”王芳总是耐心地在一旁鼓励,“试着发出‘啊’的声音……像这样,啊……”

林枫(方可)努力模仿着王芳的口型。**“啊……”**意识发出指令。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砾,气流微弱地摩擦过声带,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沙哑的吐气:“哈……”

“没关系!再来一次!加油心儿!”王芳毫不气馁。

一次,两次,无数次。喉咙干涩疼痛,每一次失败都带来强烈的挫败感。林枫感觉自己在用意识凿山,一点一点,艰难无比。

终于,在温心又一次秘密调整了信号增益后,一个关键的协同被捕捉到了。当王芳再次殷切地引导:“心儿,叫妈妈……妈……妈……”

林枫(方可)集中了所有的意志力。**驱动声带振动!驱动口腔张开!驱动气流呼出!**

一个极其模糊、带着气声和颤抖的音节,艰难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妈……”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像一道惊雷在病房里炸响!

“妈!妈!她叫了!她叫我妈了!”王芳瞬间泪崩,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女儿,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我的宝贝心儿!我的宝贝回来了!”

方爱国也激动得热泪盈眶,大手用力拍着妻子的肩膀,想说什么却哽咽着发不出声。

温心在一旁,眼眶也有些湿润,但她的声音依旧冷静:“方先生,方太太,这是巨大的进步!说明发声功能区的重建在加速!但这只是开始,清晰度和连贯性还需要大量练习。”她转向林枫(方可),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严厉和提醒:“心儿,试着叫‘爸爸’?爸……爸……”

林枫(方可)的目光转向方爱国。那张沧桑而此刻洋溢着巨大喜悦的脸。**“爸……”**意识再次驱动。这一次似乎顺畅了一丝,音节虽然依旧模糊沙哑,但指向性明确了一些:“……爸……”

“哎!哎!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方爱国声音哽咽,连连答应,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女儿的脸颊。

这温馨到令人心碎的一幕,对林枫而言却是巨大的心理考验。每一次呼唤,都像是在亲手加深谎言,烙印背叛。但温心的警告犹在耳边:活下去,拿回一切。

就在这时,王芳激动过后,抱着女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无限爱怜和期待地问:“心儿,告诉妈妈,你还记得吗?记得那次……和爸爸妈妈去海边?记得你的小狗‘球球’吗?”

空气瞬间凝固。

方爱国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紧张地看着女儿。

林枫(方可)的呼吸一滞。他(她)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神中的迷茫似乎更深了。那些属于方可的记忆碎片?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林枫的空白。

他(她)努力调动脸部肌肉,试图做出一个“困惑”、“努力回忆”的表情。喉咙里发出更加模糊的音节:“呃……不……不……”他(她)艰难地摇头,幅度极小,却清晰地传递出信息。

“记……不……得……”三个字,沙哑、断续、充满了痛苦和茫然,如同从破碎的深渊里捞出来。

王芳脸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褪去,被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取代。她紧紧抱着女儿,声音带着哭腔:“不记得了?怎么会不记得了?心儿……你再想想……想想妈妈……”

“好了好了,芳儿!”方爱国赶紧打断妻子,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温博士不是说了吗?这是‘意识剥离期’,失忆很常见!能醒过来,能叫爸妈,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记忆……记忆我们慢慢帮心儿找回来!”他看向温心,眼神里带着求助。

温心立刻点头,语气斩钉截铁:“是的,方太太。创伤后失忆是神经功能重建过程中非常普遍的伴随症状,甚至可以说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现在强行唤醒创伤记忆反而可能造成二次伤害。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巩固基础运动功能,建立新的神经连接。记忆的恢复,需要时间和专业的引导,急不得。”

她的话再次像定心丸,安抚了方父母濒临崩溃的情绪。王芳擦着眼泪,用力点头:“对,对,温博士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心儿能醒来,就是最大的福气,其他的……慢慢来……”

林枫(方可)靠在王芳怀里,感受着她的体温和颤抖,内心如同被冰火反复灼烧。那三个字带来的短暂解脱,代价是母亲眼中更深沉的痛。他(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几天后,更大的挑战来临——行走。

复健室宽敞明亮。林枫(方可)穿着病号服,在温心和一位专业复健师的辅助下,艰难地站在双杠之间。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传来的触感极其陌生。这双腿,不再是他(林枫)那双支撑他走过无数商战风云的腿,而是一双属于十八岁少女的、纤细的、仿佛一碰就碎的腿。

“重心前移,心儿,别怕,我们保护着你。”复健师温和地指导。

林枫(方可)双手紧紧抓住双杠的扶手。**驱动左腿!**意识下达指令。神经信号艰难地穿过层层阻隔,从大脑芯片出发,流经那个隐藏在手腕的米粒大小的增强节点,沿着神经束向下传递。

左腿的肌肉群接收到信号,笨拙地收缩、抬起。脚掌离地大约一寸,随即沉重地落下,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全靠双手和复健师的支撑才没摔倒。

“很好!有进步!抬起来了!”复健师鼓励道。

温心在一旁观察着仪器数据,眉头微蹙。信号延迟和衰减还是太明显了,力量控制极差。她需要林枫表现得“像个在努力恢复的植物人少女”,而不是一个在努力适应新身体的成年人。

“再来一次,心儿。慢一点,找到平衡的感觉。想象你小时候学走路的样子。”温心开口,话语带着暗示。她需要林枫表现出“生涩”、“努力尝试”,而不是“克制力道避免踩碎地板”的谨慎。

林枫(方可)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这一次,他(她)努力将成年人的力量控制意识压制下去,试图模仿记忆中少女蹒跚学步的姿态。左腿再次抬起,动作更加缓慢、犹豫,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无力感,向前迈出一小步。

“对!就是这样!非常棒!”复健师大声称赞。

方爱国和王芳站在复健室玻璃窗外,紧张地看着。看到女儿摇摇晃晃地迈出那一步,王芳激动地捂住嘴,泪水再次滑落。方爱国也重重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但笑容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再次浮现。

他看着女儿走路的样子。那姿态……很奇怪。不完全是无力,也不是笨拙。而是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一种……**成年人才有的、对自身力量非常克制的收敛感**?尤其在那小小的身躯试图站稳时,脊背会下意识地挺直一瞬,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或者说……僵硬?

“老方,你看心儿!她能走了!她能走了!”王芳激动地抓住丈夫的手臂摇晃。

“嗯,看见了,看见了,好,真好……”方爱国连连点头,将心中的那丝异样感强行压下,归咎于自己太过紧张和女儿的“后遗症”。他看着女儿在复健师和温心的搀扶下,又极其艰难地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他无意识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身边的王芳能勉强听见:“就是……这走路的样子……怎么感觉像个……**小大人似的**?”

玻璃窗内,刚刚在双杠尽头站稳的林枫(方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警醒。

伪装之路,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