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过三遍，青云宗山门下的石阶就已经泛出冷白的光。
林缚把最后一块糙米饼塞进嘴里，指尖捏着那封边角卷皱的推荐信，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青云宗外门执事“的朱印。山风卷着松针扫过他的草鞋，脚踝处磨破的伤口被风一吹，疼得他龇牙咧嘴。
“最后一个，林缚。“
负责登记的道童抬起眼皮，笔尖在竹简上顿了顿。林缚慌忙把推荐信递过去，那道童却只用两根手指捏着信纸边缘，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匆匆扫过一眼就丢进竹筐，“灵根检测在前三阶，去吧。“
石阶两旁站着穿月白道袍的弟子，腰间的玉佩随着呼吸轻轻碰撞。林缚低着头快步走过，听见有人嗤笑：“瞧他那草鞋，怕不是从哪个山坳里钻出来的？“
“听说今年有个木灵根纯度九成的天才，咱们外门要热闹了。“
“这种残根废柴也来凑热闹，浪费执事的朱砂。“
林缚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知道自己的灵根是什么货色——去年在家乡的小镇上，那个云游道士摸着他的骨相，捻着胡须叹气道：“金木水火土，五行俱杂，灵根如朽木，怕是与仙途无缘啊。“
可他不能不来。
三个月前，爹在矿洞里被落石砸断了腿，矿主卷着银子跑了。娘把家里仅有的两亩薄田卖了，连夜缝了这双草鞋，塞给他半袋糙米饼：“林缚，你爹说你三岁时曾有道士说你有仙缘，去试试吧，哪怕能在外门当个杂役，赚些丹药回来......“
检测灵根的法台是块丈许见方的青玉石，四角刻着引灵阵纹。已经有十几个少年排着队，一个个面色忐忑地站上法台。穿紫袍的执事单手掐诀，法台上的阵纹便亮起淡金色的光，有的少年脚下泛起翠绿的光晕，引得周围一阵惊呼；有的却只有微弱的白光，刚亮起来就灭了，那少年当即红了眼眶。
“下一个。“
林缚深吸一口气，踏上法台的瞬间，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窜上来。他看见执事指尖的灵光点向阵眼，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
阵纹亮了。
先是极淡的青色，像初春河面刚融的薄冰，随即泛起昏黄的光，像是烧尽的灰烬。两种光芒缠在一起，刚要蔓延开就突然熄灭，法台上只留下几缕转瞬即逝的白烟。
“五行杂灵根，纯度不足三成。“执事收回手，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合格，下一个。“
周围爆发出哄笑。林缚僵在法台上，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像条脱水的鱼。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被堵住，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敲打着耳膜。
“喂，让开。“
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林缚踉跄着跌下法台，手肘磕在石阶上，疼得他眼冒金星。抬头看见个穿锦缎袄子的少年正踏上法台，腰间挂着块羊脂玉佩，想必是哪个富户家的子弟。
那少年刚站上法台，阵纹就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蓝光，整个法台都在微微震颤。
“水灵根！纯度八成！“执事的声音里带着惊叹，“好资质！“
喝彩声浪差点掀翻山门。那锦衣少年扬起下巴，目光扫过林缚时，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林缚忽然想起镇上的地主家的儿子，每次骑马经过他家门口，总会故意让马蹄溅起泥水。
他默默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推荐信还在竹筐里，和其他被丢弃的信纸堆在一起，像一堆等待焚烧的废纸。
“等等。“
林缚刚要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女声。他回头看见个穿浅绿道袍的少女，梳着双环髻，发间别着支碧玉簪，正站在竹筐前翻找着什么。
“苏师姐？“登记的道童慌忙起身行礼。
被称作苏师姐的少女没理他，指尖挑起林缚那封推荐信，仔细看了看落款，“这封信是我师父写的，怎么会在这里？“
执事也走了过来，看见信上的落款，眉头皱了皱：“苏师妹，这少年灵根太差，按规矩......“
“规矩也是人定的。“苏师姐把推荐信递给林缚，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温温的，“我师父既然写了推荐信，想必有他的道理。你跟我来吧，外门正好缺个打理药圃的杂役。“
林缚愣愣地接过信，看见少女转身时，发间的碧玉簪在晨光里闪着柔和的光。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是潮水般退去，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少女轻盈的脚步声，像落在心湖上的雨。
药圃在青云宗后山的向阳坡上，整整百亩地被木栏分成几十块，种着各色灵药。林缚跟着苏师姐穿过田埂，看见不少药草他都认识——小时候跟着爹上山采药，这些都是能卖钱的宝贝，只是在这里长得格外精神，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苏师姐指着药圃尽头的茅屋，“每日卯时起床洒水，午时除虫，酉时记录长势。这些是药经，你先看着。“
她递过来几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百草谱》。林缚接过书时，闻到少女袖口飘来淡淡的药香，像是薄荷混着什么花香，清清凉凉的。
“多谢师姐。“
“我叫苏清鸢，是内门弟子，偶尔会来这里炼药。“苏清鸢蹲下身，指尖拂过一株叶片发紫的草，“这是紫韵草，性温，能治外伤，你脚踝的伤可以用它捣成汁敷上。“
林缚这才想起自己脚踝的伤口，慌忙用裤脚遮住。苏清鸢却已经起身，从腰间的锦囊里倒出个小瓷瓶：“这是生肌散，你拿去用吧。“
瓷瓶是白瓷的，上面描着细巧的云纹。林缚捏着小瓶，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握着块烫手的山芋。
“谢谢师姐，可是我......“
“拿着吧。“苏清鸢笑了笑，眼角弯成月牙，“在青云宗，只要肯做事，总会有回报的。“
她转身走的时候，林缚看见她的道袍下摆沾了点泥土，想必是刚才蹲下身时蹭到的。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身上，浅绿的道袍像是被镀上了层金边，远远望去，像株迎着光生长的青竹。
林缚坐在茅屋前的石阶上，打开那瓶生肌散。药粉是淡黄色的，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檀香。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敷在伤口上，瞬间传来清凉的触感，原本火辣辣的疼痛竟然减轻了不少。
“杂役也配用生肌散？“
林缚抬头看见三个穿灰袍的外门弟子站在田埂上，为首的是个三角眼，腰间挂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王师兄。“林缚慌忙起身。他刚才登记时见过这几人，都是灵根检测合格的外门弟子。
三角眼王师兄几步走到他面前，一脚踹翻了他放在地上的糙米饼袋子，“苏师姐是不是给你好东西了？拿出来瞧瞧。“
林缚把瓷瓶往身后藏了藏：“只是些疗伤的药粉。“
“疗伤的药粉？“另一个瘦高个弟子嗤笑，“我看是苏师姐看上你这小白脸了吧？“
“就他这残根废柴，苏师姐怎么会看得上？“
王师兄伸手就去抢林缚背后的瓷瓶。林缚侧身躲开，却被瘦高个抓住胳膊反剪到身后。王师兄一把夺过瓷瓶，打开闻了闻，“还真是生肌散！这可是外门弟子每月才能领一小瓶的东西，你个杂役也配用？“
他抬手就要把瓷瓶扔到地上，林缚急得大喊：“别扔！那是师姐给我的！“
“师姐给你的又怎样？“王师兄掂着瓷瓶，“现在是我的了。识相点就赶紧滚，别在这里碍眼。“
林缚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捏紧了拳头。指缝里渗出血来，滴在被踹翻的糙米饼上，混着泥土，脏得像他此刻的心情。
夜幕降临时，林缚躺在茅屋的木板床上，听见窗外传来虫鸣。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百草谱》，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月光翻看着。书页上的字迹是手抄的，娟秀清丽，想必是苏清鸢写的。
看到“紫韵草“那一页时，他忽然发现页脚有行小字：“性喜阴，畏强光，若遇骤雨，需以灵力护其根。“
林缚想起傍晚那场急雨，慌忙披衣下床。他拿着油灯跑到种紫韵草的田埂，果然看见不少紫韵草的叶片都蔫了，根须在泥水里泡得发白。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紫韵草周围的泥土扒开，想把积水倒掉。可刚碰到草叶，指尖就传来一阵刺痛——那些叶片边缘竟然泛出细微的锯齿。
“笨蛋，这样会伤了它的。“
林缚抬头看见苏清鸢站在田埂上，手里提着盏灯笼。灯光映着她的脸，柔和得像月下的湖面。
“师姐怎么来了？“
“我猜你没看药经后面的注解。“苏清鸢走过来，指尖泛起淡绿色的灵光，轻轻拂过紫韵草，“紫韵草的根须很脆，要用灵力托着才能移开积水。“
她的指尖掠过之处，那些蔫掉的叶片竟然慢慢舒展开来，根须周围的积水也像是被无形的手托起，顺着田埂流走了。
“多谢师姐。“林缚的脸有些发烫。
“你倒是有心，知道来看看它们。“苏清鸢收起灵力，“很多外门弟子都懒得管这些药草，觉得是杂事。“
“它们也是活物。“林缚小声说。
苏清鸢愣了愣，随即笑了：“你说得对。万物有灵，哪怕是株草。“她顿了顿，“白天王虎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林缚低下头：“没有......“
“他们抢了你的生肌散，对不对？“苏清鸢从锦囊里又拿出个瓷瓶，“这个你收好，别再被他们抢了。“
“不用了师姐，我......“
“拿着。“苏清鸢把瓷瓶塞进他手里，“在青云宗，光靠忍让是没用的。你要记住，只有自己变强，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灯笼的光晕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林缚捏着温热的瓷瓶，忽然想起娘说的话：“这世上总有好人的。“
“我教你个法子。“苏清鸢指着紫韵草，“你试着用意念去感受它的气息，就像......就像跟它说话。“
林缚依言闭上眼睛，试着去想那些紫韵草。起初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泥土的腥气和草叶的清香。可当他想起白天王虎踹翻他的糙米饼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颤动——那些紫韵草的叶片竟然轻轻摇晃起来，像是在回应他的情绪。
“感觉到了吗？“苏清鸢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林缚猛地睁开眼，看见那些紫韵草的叶片都朝着他的方向倾斜，叶片上的露珠滚落下来，像是在流泪。
“这是......“
“草木有灵，你虽然灵根杂乱，但似乎对草木的气息格外敏感。“苏清鸢若有所思，“或许你可以试试修炼木系的基础心法，我明天给你送本过来。“
那天晚上，林缚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百草谱》。窗外的虫鸣渐渐稀疏，他仿佛听见药圃里的草叶在轻轻作响，像是无数细微的声音在跟他说话。
他想起苏清鸢的话，试着用意念去感受周围的气息。忽然间，他觉得整个药圃都活了过来——东边的何首乌在土里伸着懒腰，西边的金银花在悄悄绽放，就连墙角的苔藓，都在慢慢蔓延。
这些细微的动静汇聚在一起，像一首无声的歌。林缚的心跳渐渐和这歌声同步，原本杂乱的灵根里，竟然有一缕极淡的青色灵气，顺着血脉缓缓流动起来。
天快亮时，林缚终于明白，原来所谓的残根，并不是朽木。
它只是在等待一场雨，一场能让它破土而出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