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时砂之河

没有声音。

没有光。

只有一种永恒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悬浮感。

李婶的意识在绝对的虚无中漂浮了不知多久,仿佛一粒尘埃迷失在宇宙的黑暗里。

然后,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噬咬她的神经——

全身骨骼像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的刺痛,嘴里满是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呃…”

她痛苦地呻吟出声,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

不是预想中白骨荒原铅灰色的天空。

也不是爆炸的火焰或基地的废墟。

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诡异景象。

天空是一种流动的、变幻莫测的暗金色,如同融化的金属在缓慢流淌。

看不到太阳或星辰,只有一片混沌的光源。

大地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赭石色和铁灰色,布满了细密的、如同波浪般的纹路。

远处,一些巨大而扭曲的、形态难以名状的“山峦”悬浮在半空。

它们的倒影投射在下方流动的、闪烁着七彩光泽的“河流”上。

但那“河流”流动的方向…似乎毫无规律,时而向前,时而逆流,甚至垂直向上!

她正躺在一片相对平坦的赭石色“沙滩”上。

旁边,是那个由云川最后时刻重塑的、简陋而坚固的金属逃生舱。

舱体表面布满了划痕和凹坑,舱门扭曲变形,但奇迹般地没有解体。

透过破损的观察窗,能看到里面被固定好的石磊的培养舱,以及蜷缩在角落、昏迷不醒的石岩。

“小磊!石岩!”

李婶挣扎着想爬起,却牵动了伤处,疼得直抽冷气。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裸露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极细的、闪烁着微光的金色尘埃。

这些尘埃似乎有生命般,随着她的动作缓慢流动,带来一种奇异的酥麻感。

“时痕孢子…更浓了…”

她想起凝固战场的恐怖,心中警铃大作。

她慌忙掏出怀里仅存的一点紫魇花瓣残渣,塞进嘴里咀嚼,那股清凉苦涩感暂时压下了皮肤的不适和内心的恐慌。

“云川…”

她环顾四周,绝望地寻找那个单薄的身影。

除了荒凉的、流动的异色大地和悬浮的怪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只有远处那条七彩的“河流”发出低沉的、如同砂砾摩擦的“沙沙”声。

“他…没出来…”

李婶的心沉入谷底,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金尘。

那个沉默寡言、背负着可怕命运的少年医生,用自己换取了他们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逃生舱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石岩醒了。

他挣扎着坐起,左臂依旧不自然地扭曲着,脸色惨白如纸。

看到舱外陌生的景象和李婶脸上的泪痕,他瞬间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苦。

“小磊怎么样?”

他声音嘶哑地问。

李婶抹了把脸,凑到观察窗前。

培养舱里的石磊依旧昏迷着,但胸口的暗蓝色“方舟”纹路稳定地散发着微光,生命体征平稳。

“他还好…”

李婶顿了顿,声音哽咽。

“云川…他…”

石岩沉默地垂下头,用还能动的右手狠狠捶了一下舱壁。

金属发出沉闷的回响。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毅:

“不能辜负他。先想办法活下去。这鬼地方…感觉比凝固战场还邪门。”

两人合力,用尽办法才撬开变形的舱门。

石岩检查了石磊的培养舱,确认维生系统还在微弱运作,暂时松了口气。

李婶则开始在附近寻找可能有用的东西。

很快,她在逃生舱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半埋在金色砂砾里的东西——

那颗荒原之种核心意识体最后留下的、布满裂痕的蓝宝石核心。

此刻,它黯淡无光,触手冰凉,仿佛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它…也死了吗?”

李婶捡起它,心中涌起一阵悲伤。

就在她手指触碰到宝石核心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宝石核心内部,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光芒,如同沉睡的萤火虫般,轻轻闪烁了一下!

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安抚力量的波动扫过李婶的身体,她皮肤上那些躁动的金色尘埃瞬间平静了许多!

“它…还有反应!”

李婶惊喜地叫道。

石岩凑过来,看到那微弱的闪光,也是精神一振:

“荒原之种最后的意志…也许它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他将手掌也按在宝石核心上,试图与其沟通,但除了那微弱的安抚波动,再无其他回应。

“可能…力量耗尽,或者…需要特定的媒介…”

他看向培养舱里的石磊。

“小磊身上的纹路…”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比七彩河流的声音更密集、更…靠近!

两人警惕地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地面”上,一片赭石色的“砂砾”如同潮水般涌动起来,迅速汇聚、升高,凝聚成十几个半人高的、形态模糊的“沙俑”!

这些沙俑没有五官,只有粗糙的轮廓,由流动的时砂构成,正迈着蹒跚的步伐,朝着逃生舱和他们的方向包围过来!它们移动过的地方,地面上流动的七彩光泽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什么鬼东西?!”

李婶抓起地上半截扭曲的金属管。

“时砂构造体…时间褶皱内自然形成的‘清道夫’…会吞噬掉一切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异物’!”

石岩脸色难看,握紧了断杖杖头。

“我们就是‘异物’!”

沙俑的速度越来越快,它们看似由松散砂砾构成的手臂挥动间,竟带起尖锐的破空声!

一只沙俑猛地扑向李婶,砂砾构成的手臂如同重锤般砸下!

李婶尖叫着用金属管格挡!

铛!

金属管被砸弯,巨大的力量震得她虎口崩裂!

沙俑的手臂也溃散了大半,但周围的砂砾立刻补充上来!

石岩强忍伤痛,用断杖杖头发出的微弱白光照射另一只靠近的沙俑。

白光所及之处,沙俑的动作明显一滞,构成身体的砂砾流动变得缓慢、混乱,甚至开始剥落!

“光!它们怕光!或者怕扰乱它们结构的力量!”

石岩大喊。

李婶闻言,立刻将那块蓝宝石核心高高举起!

虽然它自身光芒微弱,但在她举起的同时,培养舱内石磊胸口的暗蓝色纹路仿佛受到感应,猛地亮了一下!

一道稍强的幽蓝光芒瞬间从宝石核心中投射出来,扫过扑来的沙俑!

被蓝光扫中的沙俑,如同被投入沸水的雪人,瞬间溃散成一堆毫无生气的普通砂砾!

有效!

两人精神大振!

李婶举着宝石核心,石岩则拼命催动断杖杖头的白光,艰难地抵挡着沙俑的围攻。

但沙俑数量太多,而且似乎无穷无尽地从流动的大地中凝聚出来。

石岩伤势过重,白光越来越弱。

李婶的手臂也酸麻不堪。

“这样下去不行!”

李婶喘着粗气。

“得去河边!那些七彩的光好像让它们不舒服!”

石岩看向那条方向混乱的七彩河流,那里的砂砾流动似乎确实更“惰性”,沙俑靠近时动作会变得异常缓慢。

“走!”

两人达成共识。石岩背起昏迷的石磊。

李婶扛着石磊的培养舱,一手高举蓝宝石核心,艰难地朝着七彩河流的方向突围。

沙俑在身后紧追不舍,不断被蓝光和白光击溃,又不断凝聚。

距离七彩河流还有几十米时,石岩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背上的石岩也滚落在地。

李婶想回身去扶,却被几只沙俑缠住!

眼看石岩就要被沙俑淹没!

“父亲!!!”

一个微弱却充满惊恐的意念,猛地刺入李婶和石岩的脑海!

是石磊!

他在昏迷中竟然感知到了父亲的危险!

随着这声意念呼喊,石磊胸口的暗蓝色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

这股光芒通过培养舱的维生液和连接的能量导管。

如同电流般瞬间传导到李婶手中的蓝宝石核心上!

嗡——!!!

蓝宝石核心仿佛被注入了强心针,猛地爆发出如同小太阳般的幽蓝光芒!

一道凝练的蓝色光柱横扫而出,所过之处,所有的沙俑如同被抹除般瞬间化为飞灰!

连带着周围涌动的金色尘埃都被清空了一大片!

光芒持续了数秒,随即迅速黯淡下去。

蓝宝石核心上的裂痕似乎扩大了一丝,光芒重新变得微弱。

石磊胸口的纹路也黯淡下来,他发出痛苦的闷哼,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显然刚才的爆发对他负担极大。

但危机暂时解除了。

李婶和石岩趁机连拖带拽,终于冲到了七彩河流的边缘。

这里的“河水”并非液体,而是由极其细小的、闪烁着七彩光泽的“时之砂”构成,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梦幻而危险的星河。靠近河岸的地方,那些金色的时痕孢子果然变得稀少,沙俑也不再凝聚。

两人瘫倒在河边,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石岩不顾自己的伤势,扑到石磊的培养舱旁,看着他嘴角的血迹,心如刀绞。

“小磊…爸爸在这…没事了…”

他颤抖着手贴在冰冷的舱壁上。

石磊的眼皮微微颤动,缓缓睁开。

这一次,他眼中的沧桑和疲惫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一丝属于少年的迷茫和虚弱。

他看着石岩焦急的脸,又看了看旁边疲惫不堪、紧紧抱着蓝宝石核心的李婶,最后目光落在陌生的诡异天地间。

“这…是哪里?”

他的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中响起,依旧微弱。

“时间褶皱深处…一个…时间乱流的地方。”

石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我们逃出来了,多亏了云川…和你。”

石磊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片刻,视线转向李婶怀中的蓝宝石核心。

“它…很悲伤…也很…感激。”

他低声说。

就在这时,石磊的目光突然凝固在七彩河流的中央!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露出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那是?!”

李婶和石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在缓慢流淌、方向不定的七彩时砂河流中央,悬浮着一个身影!

那人影同样被一层缓慢流动的时砂包裹着,如同琥珀中的昆虫。

他身体蜷缩,仿佛失去了意识,赤裸的上身布满了细密的蓝色结晶裂痕,胸口一个黯淡的双螺旋纹路若隐若现。

最让人惊骇的是,在他身体周围,无数细小的、由幽蓝色纳米微粒构成的“丝线”,正艰难地从包裹他的时砂中探出,极其缓慢地、顽强地吸收着七彩河流中某种特定的能量光泽,如同在编织一张微弱的生命之网!

“云川?!”

李婶失声尖叫,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他还活着!虽然看起来状态极其糟糕,如同风中残烛,但那些顽强探出的蓝色纳米丝线,证明他的密钥能力还在本能的运作,在吸收这时间乱流中的奇异能量维持着最后一丝生机!

“他被卷入了时间乱流…但没死!”

石岩也激动起来。

“那些时砂…在困住他,也在…缓慢地修复他?或者说…维持着他濒临崩溃的状态?”

“救他!”

李婶就要往河里冲。

“别动!”

石岩和李婶脑海同时响起石磊急促的警告!

“河里的‘时之砂’…时间流速混乱!直接接触…你们会被瞬间卷入不同的时间碎片…或者…被同化成砂砾的一部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块漂浮在河边的、闪烁着七彩光泽的金属碎片,在被一股逆流的时砂卷过之后,瞬间风化,化作了河流的一部分!

李婶吓得僵在原地。

“那怎么办?看着他被困在里面等死吗?”

李婶急得直跺脚。

石磊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包裹云川的时砂团,以及那些顽强吸收能量的蓝色纳米丝线。

他胸口的暗蓝色纹路再次微微亮起,似乎在分析、感应着什么。

“钥匙…在…自救…”

石磊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明悟。

“它在吸收…特定的时间熵…来修复…核心…但它…需要…引导…”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活动的手指,指向七彩河流中某个方向:

“那里…时间流相对…稳定…是…安全的‘支流’入口…”

他又指向云川。

“钥匙的波动…混乱…它在…无意识地…抵抗…需要…共鸣…”

“共鸣?”

石岩皱眉。

“用…这个…”

石磊的目光看向李婶怀中的蓝宝石核心。

“荒原之种…最后的意志…和钥匙…同源…它能…安抚…引导…”

李婶立刻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蓝宝石核心紧紧抱在胸前,走到石磊指示的那段相对平静的河岸边。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荒原之种最后守护他们的身影,回想着云川挡在他们身前的决绝,心中默默祈祷。

蓝宝石核心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意念和石磊身上同源的方舟纹路,再次亮起稳定的、柔和的幽蓝光芒。

这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心跳般缓缓扩散,融入七彩的时砂河流之中。

奇迹发生了。

包裹着云川的那团时砂,在接触到这柔和的蓝光后,狂暴混乱的流动似乎被安抚了少许。

那些艰难探出的蓝色纳米丝线,仿佛接收到了清晰的信号。

开始有意识地、朝着石磊所指的那条“稳定支流”方向延伸、探索!

云川蜷缩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覆盖身体的蓝色结晶裂痕似乎…停止了蔓延?

“有效!”

李婶惊喜地叫道,更加专注地将意念集中在蓝宝石核心上。

石岩也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石磊则闭上了眼睛,似乎也在集中精神,用自己身上的方舟纹路辅助引导。

这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

蓝宝石核心的光芒时强时弱,李婶的额头布满汗珠。

七彩河流偶尔的乱流会干扰纳米丝线的路径。

但每一次干扰,石磊都能敏锐地指出新的方向。

三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配合。

时间(如果这个概念在这里还有意义)一点点流逝。

终于,在蓝光的持续引导和纳米丝线的不懈努力下,包裹云川的那团时砂,缓缓地、一点点地漂向了那条相对平静、闪烁着稳定银白色光泽的“时间支流”入口。

就在时砂团即将汇入支流的瞬间!

异变再生!

一道极其不协调的、尖锐刺耳的电子杂音,如同钢针般猛地刺入三人的脑海!

这杂音充满了冰冷的恶意和逻辑混乱!

噗!

石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胸口暗蓝色的纹路瞬间被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逻辑乱码覆盖!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让他痛苦地蜷缩起来!

蓝宝石核心的光芒剧烈闪烁,瞬间黯淡!

李婶如遭重击,抱着核心踉跄后退!

七彩河流中,即将汇入支流的云川时砂团,猛地一滞!

那些延伸的纳米丝线瞬间变得紊乱、暗淡!包裹他的时砂再次变得狂暴,甚至有将他拖向更深乱流的迹象!

“逻辑瘟疫…残留…反噬…”

石磊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虚弱:

“它…还在…我…深处…”

“不!”

李婶看着云川再次陷入险境,发出绝望的呼喊。

石岩也目眦欲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云川胸口那黯淡的密钥纹路,仿佛被这充满恶意的电子杂音彻底激怒,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不屈的蓝光!

这蓝光穿透了包裹的时砂,微弱却坚定!

同时,李婶怀中的蓝宝石核心,似乎也感受到了密钥的愤怒和挣扎,以及石磊体内残留瘟疫的挑衅!

它用尽最后的力量,爆发出一次前所未有的、纯净的幽蓝脉冲!

嗡——!!!

这道脉冲瞬间扫过石磊的身体,将他体表浮现的暗红逻辑乱码强行压制下去!

同时,也如同一个精准的助推器,狠狠“推”了云川的时砂团一把!

唰!

时砂团终于彻底汇入了那条银白色的、相对稳定的时间支流!

支流中的时砂如同温顺的羊群,不再狂暴,而是缓慢、稳定地托着云川,流向未知的远方,消失在支流深处…

蓝宝石核心在发出这道脉冲后,光芒彻底熄灭,核心处出现了一道贯穿的裂痕,仿佛耗尽了最后的生命。

李婶抱着它,跌坐在地,泪流满面,不知是喜是悲。

石磊虚脱地倒在培养舱里,胸口的暗蓝色纹路微弱地闪烁着,对抗着体内残余的瘟疫阴影。

石岩看着云川消失的支流方向,又看看重伤的儿子和耗尽力量的宝石核心,最后看向疲惫绝望的李婶。

“他…被送走了。”

石岩的声音干涩:

“送到了这条支流的下游…一个时间相对稳定的地方…”

“我们…怎么办?”

李婶看着周围依旧诡异陌生的环境,以及远处又开始蠢蠢欲动的金色尘埃,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石岩的目光落在石磊身上,又看向李婶怀中的宝石核心。

他挣扎着站起,将手按在冰冷的宝石上,又轻轻放在石磊的培养舱上。

“跟着…河流走。”

他沉声道,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荒原之种最后的力量指引了云川,也保护了我们。这条支流…是它用最后的力量为我们打开的通道…也是小磊体内残留瘟疫唯一无法完全侵蚀的地方。我们必须走下去…找到云川…找到…净化瘟疫的办法!为了小磊…也为了…不辜负他们!”

他看向云川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缓缓流淌的、银白色的时之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