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后,那个男人独自一人从卡拉OK店里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有些醉了,走路的姿势摇摇晃晃。他没有回车站,而是拐进了另一条更深、更暗的巷子。
健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关键的时刻要来了。
他跟随着男人,走进了一条几乎没有灯光的后街。
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廉价拉面汤的混合气味。男人走进了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旧公寓楼。
健司在楼下等了大约十分钟,确认男人已经上楼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楼道里狭窄而昏暗,墙壁上满是污渍和涂鸦。他一层一层地向上走,仔细倾听着每一扇门后的动静。
在三楼的走廊尽头,他听到了声音。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似乎在和谁打电话,语气激动而愤怒。
“……我说了我没钱!你别再逼我了!”
健司悄悄地靠近,把自己藏在楼梯的拐角处,只露出半只眼睛。那扇门的门牌上写着“305,铃木”。
“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她该死!她耍了我!”
健司的瞳孔猛地收缩。她?哪个她?
“黑田?那个老混蛋!他以为他能撇清关系?做梦!我手上有东西……对,我手上有能让他身败名裂的东西!”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说了些什么,铃木的语气变得更加狂躁。
“别他妈管我怎么弄到的!总之,明天,你把钱准备好……不然,我就把这东西交给警察!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说完,他狠狠地挂断了电话。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在了地上。
健司缓缓地退回到楼下,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打湿。
信息量太大了。
这个叫铃木的年轻人,果然和田中美月有关。而且,他也认识黑田,并且似乎掌握了黑田的某个把柄,正准备用这个把柄进行敲诈。
健司的脑中飞速地运转着。他原本以为,铃木和黑田是两条独立的线索,一个代表“情杀”,一个代表“仇杀”。
可现在看来,这两条线索,竟然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纠缠在了一起。
田中美月,黑田正雄,还有这个神秘的铃木。他们三个人之间,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健司再次来到了这栋破旧的公寓楼下。
他伪装成电力公司的检查员,戴着安全帽和工作服,手里拿着一块写字板。他从一楼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假装在检查电表。
当他敲响305室的门时,没有人应答。
他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竟然没锁。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健司犹豫了几秒钟,最终,那种探求真相的偏执欲望战胜了恐惧。他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狼藉,衣服、杂物扔得到处都是。一股浓烈的酒精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那个叫铃木的年轻人,正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倒在血泊之中。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在他的手边,一部手机的屏幕还亮着,上面显示着一个刚刚拨出,但未能接通的号码。
号码的备注是——
“警视厅,立花警部补”。
健司的目光,落在了铃木那半摊开的手掌上。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小块东西。
那是一张被撕下来的,照片的一角。
照片上,是一双穿着米白色风衣的手。那双手,正在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蓝色的U盘,放进一个盆栽的土壤里。
健司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炸开。
他认得那件风衣。
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百合子”时,她穿的衣服。
也就在这时,公寓楼下,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刺耳的警笛声。
警笛声像一把锋利的剃刀,瞬间刮破了早晨的寂静,也刮破了佐藤健司最后一丝理智的薄膜。
那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不是在追捕某个未知的凶手,而是在追捕他,这个站在犯罪现场的,唯一的目击者。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他的大脑在一瞬间处理了千万种可能性,但身体的本能却只指向一个动作。
他俯下身,在那刺耳的警笛声抵达沸点的前一秒,用颤抖得几乎不听使唤的指尖,从铃木冰冷僵硬的手掌中,拈起了那片决定性的照片一角。
照片的质感光滑而冰凉,像一片凝固的死亡。
他甚至来不及看第二眼,便猛地转身,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冲出房门。他没有走楼梯,而是冲向了走廊另一端的消防通道。
老旧的铁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一头扎进了那条布满铁锈和蛛网的垂直通道。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疯狂的心跳上。
当他从公寓楼后巷一个不起眼的出口闪身而出时,第一辆警车刚好呼啸着停在公寓楼的正门前。
他拉低了头上的安全帽,将脸深深地埋进阴影里,混入行色匆匆的上班人流,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东京庞大的地铁网络里,像个幽魂一样换乘了七八次,横跨了半个城市,直到他确信自己甩掉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追踪——无论是现实的,还是他想象中的。
回到中野的公寓,他反锁上门,拉上所有的窗帘。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身体还在因为后知后觉的恐惧和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而微微颤抖。
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从地狱里带出来的信物。
他摊开手掌。那是一小片被撕裂的照片,边缘粗糙。画面里,是一双他无比熟悉的手。那双手,纤细,骨节分明,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
就是这双手,曾无数次捧着文库本,或是在挎包的皮带上敲击出他想象中的旋律。
这双手的主人,穿着那件他记忆深刻的米白色风衣。
而这双手,正在将一个蓝色的,小巧的U盘,小心翼翼地,按进一个陶土花盆的湿润土壤里。
背景似乎是一个办公室的角落,可以看到办公桌的一角和灰色的地毯。
健司的呼吸变得滚烫。
这张照片,解释了一切,又让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田中美月,她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她在藏匿证据。这个U盘,就是铃木口中那个“能让黑田身败名裂的东西”。
铃木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得到了这张照片,并想以此敲诈黑田,结果却招来了杀身之祸。
而凶手……凶手拿走了照片的主体部分,却没有发现铃木至死都攥在手里的这一小角。
健司感到一阵病态的狂喜。他再一次,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他掌握着通往真相的,唯一的钥匙。
那本黑色的笔记,就是他的圣经。而这张照片的残片,就是神谕。
他必须找到那个U盘。
警视厅搜查一课,立花英明警部补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案件的卷宗。
他今年四十二岁,是那种在警队里最常见的老刑警,不好也不坏,只是被年复一年的罪案消磨掉了所有的热情,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职业性的敏锐。
“又是他妈的黑社会火并?”年轻的巡查部长,西岛,一边喝着罐装咖啡一边抱怨道,“这个铃木,前科累累,我看就是敲诈同行,被人家给做掉了。”
立花没有作声。他用镊子夹起一个物证袋,里面是铃木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技术部门已经恢复了通话记录。
最后一通未接来电,是打给他的。
“他昨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立花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说手上有大买卖,跟一个姓黑田的大人物有关。我让他今天带着东西来警局,结果……”
他指了指现场勘查报告:“门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说明是熟人作案,或者是凶手用某种方式让铃木自己开了门。”
“致命伤是胸口一刀,干净利落,凶器是一把房间里的水果刀,上面只有铃木自己的指纹。房间被翻得很乱,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但钱包和电脑都还在。”
“为了找东西灭口……”西岛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真的和黑田正雄有关?”
“黑田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立花揉了揉太阳穴,“代代木公园案发当晚,他在京都参加一个经济论坛,有上百个人证。”
“那匿名电话呢?那个举报黑田的电话,我们查出来源了吗?”
“查了,一个公共电话亭打来的。用了变声器。什么都查不到。”立花叹了口气,“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先是有一个神秘人,像幽灵一样给我们递了个线索,把我们引向黑田。现在,另一个可能握有黑田把柄的线索人,又被干掉了。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您的意思是……有第三方势力在搅局?”
“或是在……引导我们。”立花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想起了几天前,在涩谷那家叫“月光馆”的咖啡店里,拷贝回来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当他们带走黑田时,角落里有一个男人,反应极不自然。那个男人几乎是落荒而逃。
由于角度和光线问题,画面很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身形和轮廓。一个中等身材,穿着普通西装的,毫不起眼的男人。
“把咖啡店那份监控录像再拿去做一次技术分析,”立花对西岛下令,“我要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我觉得,我们一直在追捕的,可能不是一个凶手,而是一个……或者说,还有另一个,躲在暗处的‘观众’。”
健司的世界,已经缩小到了只有那张照片残片和他的黑色笔记。
他需要找到那个花盆。
他像一个偏执的学者,将那本笔记翻了一遍又一遍,试图从那些关于“百合子”的日常观察中,找到与“办公室”和“盆栽”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读到其中一页:
“三月十七日,周二。阴。她今天换了一个新的手提袋,一个印着‘MARUZEN’标志的纸袋。里面似乎装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形状……像一个花盆?难道她也喜欢园艺吗?或许她办公桌上的多肉枯萎了,要换一盆新的。”
丸善书店!
健司的心脏猛地一跳。丸善书店的总店,就在丸之内。而丸之内,正是他自己上班的地方!
他立刻在网上搜索田中美月的就职公司。新闻报道里提到过,是一家位于大手町的公关公司。
大手町和丸之内,仅有一站之遥。
健司的脑海中,一条清晰的路线图浮现了出来。
那天早上,田中美月很可能是在上班途中,顺路去丸善书店买了一盆新的盆栽,带去了办公室。
那个U盘,就藏在她办公室的盆栽里!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的脑中成型。
他必须潜入那家公司。
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进行准备。他在网上搜集了所有关于那家公关公司的信息:平面图、员工的博客、社交媒体上发布的办公室照片……他像一个即将发起总攻的将军,研究着敌方的每一寸阵地。
深夜,健司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背着一个装着各种开锁工具和小型手电筒的背包,离开了家。
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上班族佐藤健司。
此刻,他是一个穿行在都市阴影里的罪犯,一个为了触碰真相而不惜一切代价的疯子。当然他自诩为正义的使者。
这种身份的转变,让他感到一种混杂着恐惧的,前所未有的兴奋。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充满“意义”。
田中美月就职的公司,位于一栋安保严密的写字楼的二十三层。从正门进去绝无可能。
但健司在他的研究中,发现了一个致命的弱点。
这栋大楼和旁边的一栋旧楼之间,有一条狭窄的维修通道相连。而那栋旧楼,安保措施则要松懈得多。
他轻易地溜进了旧楼,爬了二十三层的消防楼梯,来到了那条布满管道和电缆的维修通道。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
他用液压钳剪断了通道尽头那扇通往目标写字楼的门锁,整个过程,心脏都在胸腔里狂野地冲撞。
他成功地潜入了二十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