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细雨,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层薄而朦胧的水光,空气里浮动着水汽和草木萌发的清苦气息。临安城「忘忧茶楼」里却暖意融融,茶香氤氲。楼上楼下,挤得满满当当,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焦着在二楼中央那个临窗的位置。
沈煜一身洗得发旧的灰布长衫,宽大的袖口随着他手腕的起伏,如云般舒卷。鼻梁上架着一副旧式的圆框眼镜,镜片后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弯着,蕴着温润的笑意,扫过台下每一张沉醉的脸。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又似温润的暖泉,汩汩流入听者的耳蜗、心田。「……那侠客立于千仞绝壁之上,罡风烈烈,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沈煜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划。霎时间,茶楼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前排的老者猛地向后一仰,仿佛被无形的劲风推搡,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惧,死死攥住了扶手。旁边的大汉更是「啊呀」一声怪叫,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额前,像是真怕被那「绝壁」上滚落的碎石砸中。空气里似乎真的弥漫开一股山巅的寒意与凛冽的风声。一张张脸上,浮现出或惊惧、或痴迷、或感同身受的狂喜表情,灵魂仿佛已被抽离,只余下空荡荡的躯壳,浸泡在那由声音织就的、光怪陆离的幻境里。
无人察觉,一丝丝极淡、近乎无形的淡金色光晕,正从这些痴迷的听众眉心悄然溢出,如倦鸟归巢,无声无息地汇入沈煜宽大的灰色袖袍深处。每一次说书,都是他精心准备的盛宴。这些沉溺于幻境中的精神,是他赖以存续的甘美食粮。那温润如玉的笑意之下,是千年孤寂淬炼出的冰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
然而,角落里,一丝极不和谐的咀嚼声,固执地穿透了这片迷幻的静默。
靠近楼梯的角落,光线有些昏暗。一张小方桌旁,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穿着半旧的道士袍,虽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一头发灰的长发在脑后随意的扎了两个丸子,露出纤细的颈项。她正专注地对付着一个比她拳头还大的肉包子,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努力囤粮的小松鼠。
周围人脸上那如痴如醉、神魂离体的模样,于她而言,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她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扫过一张张呆滞的面孔,又落回手中啃了一半的包子上,似乎觉得这实打实的肉馅,远比那虚无缥缈的侠客故事来得有趣。
沈煜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那片迷醉的海洋,最终定格在这个角落。他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从未见过如此……免疫的存在。他的精神牵引,他那足以令凡人沉沦如泥沼的魅惑之力,在她面前,竟像一阵拂过山岩的微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丝极其隐蔽的试探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裹挟着更浓郁的幻惑力量,悄然向那角落的少女蔓延而去。空气中似乎荡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带着甜腻的催眠气息。
少女正低头咬下最后一口包子,满足地舔了舔沾着油光的指尖。就在那试探的意念即将触及她的瞬间,她忽然抬起头,直直地迎上沈煜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得像山涧初融的雪水,没有丝毫迷茫,反而带着一丝了然和……毫不掩饰的戏谑。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满堂的寂静,带着一种脆生生的活力,像颗石子投入粘稠的湖面:「故事挺好听的。不过——」她歪了歪头,那双杏眼弯成了月牙,笑得一派天真烂漫,「幻术使得也不错,就是有点费人。下次……别用了呗?」
「嗡——」
整个茶楼的气氛骤然一僵。那些沉浸在幻境中的脸孔,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像破碎的镜子般,裂开茫然、困惑、甚至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恼怒。无形的涟漪猛地倒卷而回,狠狠撞在沈煜身上。他宽袖下的手指猛地一蜷,指尖刺入掌心,一股细微却尖锐的反噬之力顺着他的妖脉逆冲而上,喉头瞬间涌起一股腥甜。镜片后的狐狸眼骤然收缩,那温润如玉的笑意第一次彻底从眼底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惊愕和千年未曾有过的狼狈。
千年了。自他化形以来,自他学会这攫取精神、编织幻梦的本事以来,从未有过!从未有猎物能如此轻易地挣脱,甚至……反噬于他!这小小的、啃着肉包子的女道士,是什么来路?
琳白熯却浑不在意满堂骤然聚焦的、或茫然或不满的目光。她拍拍道袍站起身,利落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叮当」一声丢在桌上,朝沈煜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那眼神坦荡得近乎挑衅,随即脚步轻快地穿过那些如梦初醒、面面相觑的听众,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消失在茶楼通往后面窄巷的木门处。
沈煜站在原地,宽大的灰袍下,指尖的微颤尚未平息。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窗棂透入的天光,遮掩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声脆生生的「下次别用了」,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他千年构筑的、习以为常的秩序里。
这临安城,这看似平静的「忘忧茶楼」,突然变得不那么安稳了。
接连几日,「忘忧茶楼」角落那张靠楼梯的小桌,总在说书开场后不久,迎来那个穿着半旧道袍、啃着肉包子的身影。琳白熯成了沈煜最「忠实」也最诡异的听众。
她从不「入戏」。当满堂听众随着沈煜的讲述或惊呼、或垂泪、或屏息时,她要么在认真数着包子上的褶儿,要么支着下巴,目光看似落在沈煜身上,实则焦点放空,神游天外。偶尔,沈煜刻意将一股更强的精神魅惑之力凝成细针,无声无息地刺向她,她却只是眨眨眼,抬手揉揉额角,仿佛只是被蚊虫叮了一下,随即又兴致勃勃地掏出另一个肉包子。这无声的、近乎戏耍的「免疫」,比任何正面的挑衅都更让沈煜感到一种被彻底无视的烦躁。他引以为傲的、赖以生存的武器,在她面前竟成了孩童的把戏。
终于,在一个说书散场、人潮退去的黄昏。琳白熯照例拍拍手准备溜走,沈煜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玉石相击般的温润,却掩不住深处的探究:
「小道士请留步。」
琳白熯脚步一顿,回头,杏眼里满是毫不意外的了然笑意:「沈先生?有事?」
沈煜缓步走近,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灰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定在她面前,微微倾身,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穿透力,试图看进她清澈的眼底深处:「姑娘似乎……对我的说书之道,颇有见解?」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蛊惑,「还是说,姑娘天赋异禀,能……看破虚妄?」
琳白熯仰着脸,毫无惧色地迎视着他。她甚至踮起脚,凑近了些,像在仔细观察一件稀罕物事。少女身上带着阳光和草木的干净气息,瞬间冲淡了沈煜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属于狐妖的幽冷檀香。「唔,」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手指点了点自己光洁的额头,「天生的呗,没办法。师父说,我这眼睛,生来就带点『破障』的小本事。」她笑得狡黠,像只偷到了油的小老鼠,「看沈先生变戏法,挺清楚的。」
「变戏法」三个字,轻飘飘地砸在沈煜千年修炼的心境上,激起一圈难以言喻的涟漪。他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生机勃勃的脸,那清澈眼底映出自己此刻微微错愕的神情,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兴味,悄然取代了最初的惊疑和恼怒。
有趣。实在有趣。这「破障」的小本事,竟成了他漫长孤寂岁月里,一道猝不及防、却意外鲜亮的色彩。
试探与反试探,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游戏。沈煜不再执着于用幻术蛊惑琳白熯,转而开始用一种更隐晦、更刁钻的方式挑战她的「破障」之能。
有时,他会故意在说书时,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真实情绪无异的杀意或哀伤,混杂在庞大的精神波动中,如同大海藏针,精准地「递」向角落。琳白熯啃包子的动作会停顿一瞬,秀气的眉头微蹙,像在分辨空气中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随即又舒展开,朝他投去一个「抓到你了」的得意小眼神。
有时,他会在茶楼后巷「偶遇」她。巷子狭窄幽深,青苔湿滑。他会不着痕迹地在某个拐角布下一个小小的视觉陷阱,让光线产生微妙的扭曲。琳白熯抱着刚买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路过,脚步会突然顿住,盯着那处看似凹陷的墙角,疑惑地歪歪头,然后试探着伸出脚尖踢了踢——自然是踢了个空。她立刻就会明白过来,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朝着沈煜可能藏身的方向瞪一眼。
更多的时候,是在琳白熯回城外青云观的路上。沈煜会不远不近地盯着。山道崎岖,林木葱郁。他会突然让路旁一丛不起眼的野花散发出极其浓郁的、带着致幻气息的异香。琳白熯蹦蹦跳跳的身影会猛地刹住,小巧的鼻翼翕动几下,随即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张黄符,「噗」地一声轻响,符纸无火自燃,将那无形的香气连同妖力一起驱散。她拍拍手,回头朝着沈煜藏身的树影做个鬼脸。
「喂!老狐狸!又玩这套!幼不幼稚啊!」
清脆的喊声在山林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沈煜从树后踱出,灰袍拂过沾着露水的草叶。他推了推眼镜,嘴角噙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真实的笑意,声音透过林间的薄雾传来,依旧温润,却少了那层刻意的疏离:「小道士好敏锐。看来沈某这点微末伎俩,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琳白熯哼了一声,转过身,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俏皮的弧度:「知道就好!下次再这样,小心我告诉师父,他老人家脾气可没我这么好!」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山道的尽头,清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沈煜站在原地,山风吹动他灰色的衣袂。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驱散花香时,她符箓燃起的那一刹那传递过来的、精纯而蓬勃的灵力波动。那灵力,像初春最鲜嫩的叶芽,蕴含着惊人的生机,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燃烧感。仿佛一盏灯,灯油正以远超常理的速度在消耗,只为爆发出更璀璨的光亮。
他千年静寂的心湖,第一次被一种陌生的情绪轻轻拨动。不是猎食者的审视,不是对异类的探究,而是一种近乎怜惜的悸动,混杂着强烈的不解。这感觉如此陌生,让他感到一丝危险的失控。
暮春的暖意悄然沉淀,空气中开始浮动初夏的燥热因子。青云观后山那片野桃林,花期已至尾声,粉白的花瓣在风中零落如雨。
琳白熯盘膝坐在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桃树下,双目紧闭,五心向天。山风拂过,卷起她散落的几缕发丝和飘零的残瓣。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的、近乎透明的青色光晕,如同最上等的琉璃,那是她精纯的风灵之力在流转。然而,这光晕的边缘,却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苍白,仿佛燃烧的火焰核心,正透出灰烬的颜色。
沈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丈开外的另一株桃树后,灰袍几乎与斑驳的树影融为一体。他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潭。他能清晰地「嗅」到,随着她每一次呼吸吐纳,那磅礴的灵力被调动、压缩、凝练的同时,一股与之相伴的、生命本源的气息正被一丝丝地抽离、点燃、化为驱动这惊人天赋的薪柴!那速度,远超常理,近乎一种残酷的自毁!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在运转功法的瞬间,褪去了一贯的红润,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白。
沈煜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一股冰冷的怒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底窜起。他不知这怒意从何而来,是怒其不争?还是怒这天地不仁?亦或是……一种被触犯了某种禁忌的焦躁?
就在这时,琳白熯周身流转的青色光晕猛地一涨,随即剧烈波动起来!她身体晃了晃,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嘴角竟溢出一丝极淡、却刺目的鲜红!
反噬!灵力运转岔了气!
沈煜瞳孔骤缩!那抹血色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的眼底。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灰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飘飞的花瓣,瞬间出现在琳白熯身后。一只微凉的手掌已按上她单薄的后心。
千年精纯的妖力,如冰泉般温和而磅礴地涌入她体内。没有攻击,没有试探,只有纯粹的疏导和抚平。那狂躁紊乱、几欲撕裂她经脉的风灵之力,在这股强大而冰冷的妖力引导下,如同奔涌的怒江被引入了宽阔的河道,迅速平息下来。
琳白熯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脸上那不正常的苍白褪去少许。她缓缓睁开眼,没有惊慌,也没有质问,只是有些疲惫地转过头,对上沈煜近在咫尺、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庞。她扯出一个虚弱的、带着血丝的笑,声音低哑:
「被你…看到了啊……老狐狸……」她喘了口气,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痕,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犷的随意,「没事儿,老毛病了。师父说,我这『单天灵根』啊,跑得太快,车轱辘有点跟不上,费点油……咳,费点命。」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包子铺的肉馅咸淡。
沈煜按在她后心的手,感受到她单薄衣衫下传递来的、细微却真实的生命力流逝的脉动。那冰冷磅礴的妖力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替她梳理着受损的灵脉。他看着少女沾着血痕却依旧明亮的笑容,看着她眼中那份坦荡到近乎残酷的豁达,心头那团冰冷的怒意骤然炸开,混合着一种尖锐的刺痛,瞬间席卷了他千年来早已沉寂无波的心绪。
「为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第一次在她面前彻底撕碎了那温润如玉的假面,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嘶哑,「明知是饮鸩止渴,为何还要如此?!」
琳白熯怔了怔,似乎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激烈。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随即又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沈煜无法理解的纯粹光芒,「因为……活着不就是这样么?像风一样跑起来,多痛快啊!看到厉害的法术,想学;遇到不平的事,想管;闻到肉包子的香味,就忍不住冲过去……要是因为怕车轱辘散架,就畏畏缩缩地走,那多没意思?」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指尖捻了捻,粉色的汁液染上指腹:「你看这花,开的时候多使劲儿啊,就算明天就谢了,今天也得开得痛痛快快的,对吧?」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撞进沈煜翻涌着风暴的眼底,「我啊,就想当这么一朵使劲儿开的花。」
沈煜的手还按在她后心,那温热的、脆弱的、带着倔强搏动的生命力,透过掌心清晰地传来。他看着她被残阳镀上金边的侧脸,听着她这近乎天真、却又直指本心的「道理」,所有冰冷的斥责、所有千年狐妖的理智算计,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这小小的人类,这燃烧生命也要痛快奔跑的灵魂,像一道狂暴而灼热的风,蛮横地闯入了他的永恒孤寂,在他冰封的心湖上,硬生生凿开了一道滚烫的裂痕。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那千年坚冰碎裂的声音。
那日之后,某种无形却坚固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坍塌又重建。沈煜依旧在茶楼说书,琳白熯依旧坐在角落啃包子,只是目光偶尔交汇时,那层刻意的试探与挑衅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暖意的默契。
沈煜不再用任何力量试探她。他开始留意城中新开了哪家包子铺,有时散场后,会「顺路」将一个油纸包放在她常坐的小桌上,里面是还烫手的、皮薄馅大的肉包子。琳白熯则会大咧咧地收下,一边啃一边含糊地评价:「城南李记的?还行,就是葱少了点!下次试试城西张阿婆家的,她舍得放肉!」有时,她会变戏法似的从道袍袖子里摸出几个还沾着泥土的山果,塞给沈煜:「后山摘的,可甜了!尝尝!」
她依旧会动用灵力,帮山下腿脚不便的阿婆驱赶偷鸡的黄皮子,帮迷路的孩子点燃指引的灵火符。每一次灵力的光芒亮起,沈煜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气息那一瞬间的微弱紊乱和生命力的加速流逝。每当这时,他总会不动声色地靠近,在她施法完毕、无人注意的瞬间,一股精纯温和的妖力便会悄然渡入她体内,如同最熨帖的暖流,迅速抚平那因力量爆发而产生的细微创伤,将那失控燃烧的势头强行压制下去。
一次,琳白熯为了救一个坠崖的樵夫,强行催动御风术,硬生生在空中接住了急速下坠的人影。落地时,她脸色煞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樵夫千恩万谢离去后,她扶着山岩剧烈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道袍。一双微凉的手及时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沈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将手掌贴上她的背心。比以往更浑厚、更温和的妖力源源涌入,如同最有效的灵药,迅速滋养着她枯竭的灵脉,平息着那可怕的消耗。
琳白熯缓过气,回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眼眸,没有道谢,只是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嘿,谢啦老狐狸!刚才那一下,帅吧?」
沈煜抿紧了唇,看着她又恢复了点血色的脸,心头那股又痛又怒又无可奈何的情绪翻搅着,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下次,量力而行。」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一丝……后怕。
「知道啦知道啦!」琳白熯摆摆手,像要挥开什么沉重的东西,随即又笑嘻嘻地凑近,压低声音,「不过……你刚才输过来的『气』,好舒服啊,冰冰凉凉的,比师父炼的丹药管用多了!感觉……又能多跑好远啦!」
她笑得没心没肺,仿佛谈论的不是续命的恩情,而是一件新奇有趣的玩具。沈煜看着她眼中跳跃的光彩,那光芒如此炽热,仿佛能灼伤他永恒冰冷的灵魂。他扶着她的手,感受到那纤细手臂上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缕注定短暂燃烧的火焰,已在他漫长的、死寂的生命里,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山雨欲来,连天边的云都沉甸甸地压着,透着一股铁灰色。青云观紧闭的山门前,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师妹!糊涂啊!」大师兄玄诚道长须发皆张,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痛心疾首地盯着被几位师兄隐隐护在身后、脸色却异常平静的琳白熯,「那沈煜乃千年狐妖!茶楼里失踪的听客,后山发现的枯骨……桩桩件件皆指向他!此獠以人精神为食,凶残狡诈!你…你怎能与他纠缠不清,甚至…甚至受其妖力?!」
「琳师妹,」二师兄玄明的声音沉稳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乃我青云观百年不遇之奇才,身负天灵根,前途无量!岂能自甘堕落,与妖孽为伍?速速让开,待我等布下『九霄诛邪阵』,将此妖孽炼化,以正乾坤!」
琳白熯站在紧闭的观门前,小小的身影挺得笔直。她没有穿那件半旧的道袍,反而换上了一身她最喜欢的、新裁的淡青色衣裙,发间还簪着一朵小小的、清晨刚摘下的桃花,衬得她苍白的脸颊有了一丝血色。她听着师兄们愤怒又痛心的斥责,看着他们手中闪烁着寒光的法剑和引而不发的符箓,清澈的杏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
她甚至笑了笑,唇边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各位师兄,」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我知道。他…是妖。他做过那些事……我都知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写满震惊和不解的脸庞,最终投向观门之外那片越来越浓重的、带着肃杀之气的黑暗山林。
「可师兄们,」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能靠近我吗?」她抬起手,指尖掠过发间那朵小小的桃花,「因为……我快死了啊。」
平地惊雷!
玄诚、玄明,连同所有围拢的道士,全都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琳白熯的笑容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师父没告诉你们吧?我这身子骨,我这『跑得快』的天赋,是要命的。每一次动用灵力,都在烧我的命灯油。」她微微偏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温暖的片段,「他给我的那些『气』……不是害我,是帮我续命呢。虽然……续得不多。」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玄诚的怒容凝固了,玄明紧握法剑的手微微颤抖。空气死寂得可怕。
「轰隆——!」
不等琳白熯说完,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刺眼的雷光,猛然从青云观外东南方的天空炸开!紧接着,西南、西北、东北……四面八方,一道接一道粗大的、缠绕着金色符文的雷霆光柱撕裂了沉重的夜幕,狠狠劈落!震耳欲聋的霹雳声滚滚而来,整个山峦都在颤抖!
九霄诛邪阵,启动了!那煌煌天威,带着毁灭一切邪祟的恐怖气息,瞬间锁定了观外山林深处那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妖气!
「琳师妹!快让开!阵法已成,天威难逆!」玄诚目眦欲裂,急声怒吼。
琳白熯却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扇沉重的、隔绝着观内与观外、生与死的观门!
「不要——!」
「沈煜——!」
她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栓,朝着那片被雷霆映照得忽明忽暗的、风雨飘摇的山林,发出凄厉的尖啸!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哀求,以及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门外的雷霆咆哮,仿佛要将天地撕裂。
山风呜咽,卷起零落的桃花瓣,像一场绝望的粉雪。九霄诛邪阵引动的天地之威尚未完全消散,空气里残留着雷电劈过后的焦糊味和浓烈的硫磺气息。
沈煜的身影在观门外的空地上缓缓凝实。他身上的灰袍撕裂了好几处,露出底下被灼伤的肌肤,血迹斑斑。那副旧式的圆框眼镜碎裂了一角,镜片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勉强挂在鼻梁上。他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惨白,嘴角不断有暗红的血沫溢出,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脏腑的剧痛,脚步踉跄虚浮,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强撑着。
千年的道行,在道家顶尖的杀阵面前,依旧显得如此狼狈不堪。他抬起头,透过碎裂的镜片,看向那扇沉重的、隔绝生死的观门。门缝里,隐隐透出无数道警惕而锐利的目光,如同无数柄无形的利剑,刺在他身上。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那扇厚重的观门,竟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那缝隙中冲了出来!琳白熯!她像一只扑火的蝶,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沈煜与那扇象征着围剿与诛杀的大门之间!
「师妹!」「琳白熯!」门内瞬间爆发出数道惊怒交加的厉喝。玄诚、玄明等人目眦欲裂,几乎要冲出来。
「别过来!」琳白熯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力量正从她体内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她死死盯着门内那些熟悉的身影,眼神决绝如冰。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些震惊、愤怒、痛心的目光,面朝向摇摇欲坠的沈煜。就在转身的刹那,一股无法压抑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猛地喷洒在沈煜染血的灰色衣襟上,也溅上了她自己淡青色的裙裾。那刺目的红,在惨淡的月光和残余的雷光下,惊心动魄。
沈煜浑身剧震,碎裂的镜片后,那双千年深潭般的狐狸眼,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碎裂般的惊痛。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
琳白熯却抬手,用力抹去唇边不断涌出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野的狠劲。她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将死之人的恐惧和哀伤,反而对着沈煜,绽开一个染血的、灿烂到极致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桃花盛开的明媚,有肉包子的满足香气,有后山奔跑的畅快风声,唯独没有对死亡的畏惧。
「咳……老狐狸……」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看到了吧……我……我真的……快不行啦……」她努力维持着笑容,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将那句话完整地、清晰地送到他耳边
「不如……换你活久些。」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中的光芒骤然亮到极致,如同回光返照的星辰!一股磅礴得令天地色变的风灵之力,毫无保留地从她单薄的身躯里爆发出来!那不是攻击,而是献祭!是她燃烧尽最后一丝生命本源所化的、最纯粹的生命屏障!
狂风平地而起,呼啸着以琳白熯为中心疯狂旋转、凝聚!无数粉白的桃花瓣被卷入风中,刹那间形成一道接天连地、急速旋转的、由花瓣与青色灵光构成的巨大壁垒!壁垒之上,符文流转,散发出坚不可摧的气息,硬生生横亘在沈煜与青云观之间,将门内所有惊怒的攻击目光和蠢蠢欲动的杀机,彻底隔绝在外!
「琳白熯——!!!」
沈煜的嘶吼,第一次失去了所有温润如玉的伪装,只剩下野兽濒死般的绝望与破碎。他看着挡在身前那道纤细却无比坚定的背影,看着她周身爆发出那燃烧生命换来的、璀璨到刺目的青色光华,看着她发间那朵小小的桃花在狂风中瞬间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