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夜,渭水呜咽,残月隐入浓云。**
县城北城墙的厮杀声渐渐稀落,只剩下伤兵的呻吟、火焰燃烧木料的噼啪声,以及远处河面上楼船军收拢溃兵的嘈杂。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焦糊味,浓得化不开。城头守军瘫倒在血泊与瓦砾间,连手指都难以动弹,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白日里“火龙出水”焚毁攻城塔的余威尚在,暂时震慑住了司马雅,却也彻底暴露了沈虾仁手中握有远超时代认知的“天罚之力”。
城楼内,油灯昏暗。沈虾仁、崔桐、王清珞、周蕙围着一张布满裂纹的桌子,人人带伤,疲惫欲死,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
“伤亡…太惨了。”崔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守军折损近半!床弩箭矢耗尽!火油、擂石、滚木…十不存一!技击营的孩子们…死了十七个!”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这座用“石泥”(水泥)和科技武装的城池,在血火淬炼后虽未崩塌,却也摇摇欲坠。
“司马雅不会罢休。”王清珞脸色苍白,手臂裹着渗血的布条,“他是在收拢溃兵,重整旗鼓!更麻烦的是…我们的人发现,几艘小船载着挖掘工具的人,趁着夜色摸到了西城外那片低洼的河滩地…他们想挖地道!直指‘蜂巢’方向!”
“蜂巢!”周蕙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裴姝姐和最后的铁衣在那里!实学社的根基也在那里!还有…那些图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蜂巢”失守意味着什么——不止是核心工坊被毁,所有超越时代的技术积累,都将成为司马雅和程延的囊中之物!
“启动‘地听’了吗?”沈虾仁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启动了!”崔桐立刻道,“蜂巢深处,埋设的十二口‘地听瓮’(巨大陶瓮倒扣埋入地下,瓮口蒙皮,监听地下声波)已全部启用!由实学社最机灵、耳力最好的八个孩子轮班监听!一有异常声响,立刻鸣锣示警!”
“不够!”沈虾仁斩钉截铁,“周蕙!你的火药呢?新配方引信呢?裴姝那里还剩多少?”
周蕙飞快盘算:“新式火药粉尚存三十余斤!特制引火绳(十息百步)还有五十根!‘石雷’外壳陶罐…蜂巢工坊里还有几十个空罐!裴姝姐那边…铁衣营还有二十人待命,但甲胄需要维护,弩箭也所剩无几!”
“够了!”沈虾仁眼中寒光一闪,“传令蜂巢!”
“第一,周蕙立刻带人,用新火药和引信,紧急赶制‘地雷’!外壳就用空陶罐!埋设位置…裴姝最清楚蜂巢地下结构!让她指定!我要任何敢从地底钻进来的老鼠…粉身碎骨!”
“第二,铁衣营二十人,分作两队!一队由裴姝亲自带领,死守蜂巢核心入口!另一队,由什长率领,立刻通过秘道,赶来县城增援!我要他们…带足‘火罐’和最后一批踏张弩箭!”
“第三,所有非战斗人员,包括实学社少年,立刻向蜂巢最深处的‘石室’(天然岩洞)转移!带上最重要的图纸和工具!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
命令被迅速写成密信,由最可靠的死士,通过那条仅容一人通行的隐秘水道,星夜送往“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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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蜂巢”深处,石室。**
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巨大的灌钢炉已熄火,只有角落几盏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裴姝靠在一堆冷却的铁锭上,脸色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憔悴。她刚为最后一批铁衣战士检查完甲胄关节,手上的烫伤在油灯下泛着暗红。二十名铁衣战士如同沉默的黑色雕像,肃立在通往核心工坊的通道口,手中的兵器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周蕙带着几名心腹妇人,正在角落里紧张地忙碌。她们小心翼翼地将研磨好的新式火药粉(硝75%、磺10%、炭15%)倒入陶罐,插入特制的引火绳,再用湿泥和麻絮仔细密封罐口。每一个动作都轻如鸿毛,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缓。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硝石的刺鼻气味,混合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声的爆炸张力。
“匠头!地听三号瓮…有动静!”一个负责监听的实学社少年,脸色煞白地冲进石室,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是挖掘声!锹镐碰撞石头的声音!很沉闷…但越来越清晰!方向…正南偏西!深度…估计在地下七八丈!”
来了!司马雅的掘子军!动作比预想的还快!
石室内瞬间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停滞了。所有人都看向裴姝和周蕙。
裴姝猛地站直身体,眼中再无半分疲惫,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三号瓮对应的是…‘淬火涧’!那里石层最薄!下面是…储水的地窖!”她立刻转向周蕙,“蕙儿!‘地雷’!埋在地窖入口!引信…要长!等他们挖通地窖顶板再炸!”
“明白!”周蕙眼中厉色一闪,“阿春、小七!带上三号‘地雷’!跟我去地窖!”她亲自抱起一个密封好的陶罐,带着两名最信任的妇人,如同幽灵般消失在通往地窖的黑暗甬道。
裴姝深吸一口气,走到铁衣战士面前,目光扫过每一张隐藏在面甲下的坚毅脸庞:“兄弟们!地下有鼠辈!地上…县城危在旦夕!什长!”
“在!”铁衣营什长踏前一步。
“你带十人,立刻通过‘水蛇道’(那条隐秘水道)增援县城!带上所有能带的火罐和弩箭!告诉明府…蜂巢有裴姝在,地道鼠辈…休想得逞!”
“诺!”什长重重抱拳,点出九人,迅速消失在另一条通道。
“剩下十人!”裴姝的声音陡然拔高,“随我…守死这条通道!人在洞在!人亡…洞塌!”她抄起一柄沉重的锻锤,站在了通道中央。十名铁衣战士无声地在她身后组成一道钢铁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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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午时。县城,残破的城楼。**
沉闷的鼓声再次从渭水河面传来,如同催命的丧钟。经过一夜喘息,司马雅的大军再次逼临城下!这一次,楼船并未靠近河滩,而是停在了床弩射程之外。大量的走舸载着重甲步卒,在河面上逡巡,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在等…”崔桐脸色难看,“等地道挖通!里应外合!”
沈虾仁举着望远镜,死死盯着西城外那片低洼的河滩地。表面平静,但他知道,地下的毒牙正在疯狂噬咬着蜂巢的根基。他更担心的是…“蜂巢”的消息还未传回!
就在这时!
“明府!快看!”王清珞指着东南方向,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只见远处地平线上,烟尘大起!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悍的骑兵队伍,正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县城方向狂飙突进!队伍前方,一杆玄色大旗迎风招展,上面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王”字!
“太原王氏!是王浚!援兵到了!!”城头幸存的守军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沈虾仁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虽然只有三百骑,但这支生力军,在此时此地,足以成为撬动战局的关键砝码!
“开城门!放吊桥!迎接援军!”沈虾仁果断下令!
轰隆隆!城门再次开启!王浚一马当先,率领着三百王氏精锐部曲(私兵),如同钢铁洪流般冲入城内!这些骑士甲胄精良,战马雄骏,人人背负强弓,马鞍旁挂着骑弩和长矟,杀气腾腾!
“沈县令!家父命我星夜驰援!幸未迟也!”王浚翻身下马,动作矫健,抱拳行礼。他年约三十,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一身明光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目光扫过城头惨烈的景象,眉头紧锁,“贼势如何?”
“司马雅主力尚在河面,按兵不动,意在等其掘子军挖通地道,内外夹攻!”沈虾仁言简意赅,“王校尉来得正是时候!贼军掘子军在西城外河滩地下!其主力在河面!我有一计,或可破局!”
“沈县令但说无妨!”王浚毫不拖泥带水。
“请校尉率本部精锐,偃旗息鼓,随我铁衣营出西门!突袭河滩掘子军地面营寨!焚其辎重!杀其监军!断其后援!若能生擒其工师头目,拷问出地道方位…则大善!”
“同时!”沈虾仁眼中寒光一闪,“我将在城头,用仅存的‘火龙’…给河面上的司马雅…送一份大礼!让他无暇他顾!”
王浚眼中精光爆射:“好!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沈县令妙计!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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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未时。西城外河滩地。**
几座简陋的营帐扎在隐蔽的芦苇丛后。百余名王府士兵懒散地警戒着,目光不时瞟向河面的大军,心思显然不在脚下这片泥泞的土地上。营帐中央,几个工师模样的人正对着一张简陋的地图指指点点。一条新挖的土沟延伸向不远处的河岸低洼处,那里,便是地道的入口。
突然!
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炽烈的火光,从县城北城方向冲天而起!即使隔着数里,也能感受到那恐怖的威势和灼热的气浪!
“火龙!又是那妖龙!”河滩上的王府士兵一片慌乱,惊恐地望向县城方向!
就在这混乱的一刹那!
“杀——!!”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在芦苇丛后炸响!
王浚一马当先,手中长矟如同毒龙出洞,瞬间将一名惊愕的王府军官挑飞!三百王氏铁骑如同虎入羊群,长矟突刺,马刀翻飞!强弓劲弩更是如同死神的镰刀,近距离攒射之下,王府士兵成片倒下!
“铁衣营!随我冲!”增援而来的铁衣营什长暴喝一声!十名身披重甲的铁衣战士如同移动的堡垒,无视零星射来的箭矢,直扑地道入口和工师所在的营帐!
屠杀!毫无悬念的屠杀!仓促应战的王府士兵根本不是王氏精锐铁骑和铁衣营的对手!片刻之间,营寨便被踏平!辎重被点燃!工师头目被铁衣战士如同拎小鸡般生擒!地道入口被彻底捣毁!
“说!地道挖到哪了?通向蜂巢何处?!”王浚的刀锋抵在工师头目的脖子上,声音冰冷如九幽寒风。
工师头目早已吓得屎尿齐流,语无伦次:“饶…饶命…挖…挖向…一个叫‘淬火涧’的地方…下面好像…好像是空的…快…快挖通了…”
“淬火涧!”铁衣营什长和王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正是裴姝和周蕙预设的埋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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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蜂巢”地窖深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蕙和两名妇人紧贴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屏住呼吸。头顶,清晰传来沉闷的、越来越响的挖掘声!碎石和泥土簌簌落下!地窖顶部的石层正在剧烈震动!
“点火!”周蕙眼中闪过决绝,低喝一声!
嗤——!
特制的引火绳被点燃,迅速燃烧!蓝色的火苗在黑暗中如同跳跃的毒蛇,沿着引火绳,飞快地窜向埋设在几根关键支撑石柱下的巨大陶罐——“地雷”!
周蕙三人转身就向地窖出口狂奔!刚冲出地窖口,扑倒在地!
轰隆隆隆——!!!
一声比“火龙出水”更加沉闷、更加恐怖、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怒吼猛然爆发!整个“蜂巢”都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地震!山摇地动!碎石如雨般从顶壁砸落!烟尘瞬间弥漫了所有通道!
地窖方向,伴随着那声巨响,是无数岩石崩塌的轰鸣和隐约传来的、被彻底淹没在巨响中的凄厉惨嚎!
地道…塌了!连同里面的掘子军…一起埋葬了!
周蕙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剧烈咳嗽着,耳朵嗡嗡作响。她看向地窖入口,那里已被崩塌的巨大岩石彻底堵死!只有弥漫的烟尘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恐怖。
“成了…”她喃喃道,身体因为后怕和激动而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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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清晨。渭水河面,司马雅旗舰“定远号”。**
程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装饰华丽的船舱内来回踱步。一夜之间,噩耗连连!
*河滩掘子军营寨被突袭焚毁,工师被掳,地道入口被毁,数百精锐损失殆尽!
*“淬火涧”方向地道挖掘点发生剧烈塌方,百余名最精锐的掘子军和两名工师头目全部活埋!初步回报…塌方原因不明,但现场残留刺鼻的硫磺硝石气味!
*派去试探性进攻县城的部队再次被城头稀稀拉拉却异常精准的弩箭和“火罐”击退,士气低迷!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太原王氏那支突然出现的援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县城里那恐怖的“火龙”,更是随时可能再次喷吐烈焰!
“废物!一群废物!”司马雅终于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将手中的玉如意狠狠摔在地上,砸得粉碎!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狂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地道被毁!掘子军尽没!强攻伤亡惨重!沈虾仁…你究竟还有多少妖法?!”
程延扑通一声跪下:“王爷息怒!非是末将无能,实是那沈虾仁妖法层出不穷!如今又有太原王氏助纣为虐…末将以为…不如…暂且退兵,待禀明洛阳赵王,调集更多大军和…和能克制妖法的能人异士,再来…”
“退兵?”司马雅猛地转身,眼神如同毒蛇般盯着程延,“损兵折将,寸功未立,灰溜溜地退兵?你让本王的脸往哪搁?!让赵王如何看本王?!让天下人如何看本王?!”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指向县城方向,“本王就不信!他那妖龙能喷几次火!他那城墙能挨多少石头!传令!所有投石机!给本王集中轰击一点!砸!砸开那妖城!本王要亲自进城,将那沈虾仁…碎尸万段!!”
就在司马雅歇斯底里地下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定远号”楼船吃水线以下,一个不起眼的阴影处,两个被厚厚水藻覆盖的、形如巨大水雷的陶罐,正随着水流轻轻晃动。罐口那根特制的、加长加粗、用蜡和油反复浸泡过的引火绳,一端没入水中,另一端…悄然搭在了船舷下方一处凸起的、被刻意涂抹了厚厚油脂的木桩上…
那是昨夜,铁衣营什长在率部撤离河滩前,趁着混乱,由两名水性最好的铁衣战士,悄然潜入冰冷的渭水,为司马雅旗舰…奉上的最后一份“厚礼”。
地底的惊雷刚刚平息,水下的杀机…已然就位。当司马雅的怒火点燃投石机的火焰时,他自己座下的巨舰,也已被死亡的引信悄然搭上了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