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潮阁主院“观海楼”内,烛火彻夜长明,却驱不散弥漫的沉重与刺骨寒意。名贵的安神香与浓重的药味交织在一起,也无法掩盖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聂小芮躺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锦被覆身,却依旧面无血色,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她周身缭绕着一层薄薄的、肉眼可见的冰雾,那是体内失控的玄霜真气不受控制地外溢所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细密的冰晶在唇边凝结、碎裂。生命的气息,正在这极致的冰寒中一点点流逝。
张齐坐在床沿,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脸上没有丝毫疲惫,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以及眼底深处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赤红。他的右手,一直紧紧握着聂小芮冰凉的手腕,雄浑精纯的“潮汐真罡”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渡入她体内。
这真罡,不再狂暴如怒海,而是化作最温润的暖流,如同春日消融冰雪的溪水,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她那被玄霜反噬撕裂、几近冻结的经脉。真罡所过之处,试图驱散那顽固的寒毒,护住那微弱的心脉之火,修补着千疮百孔的根基。
床边,数名临渊城乃至从天南道各地星夜兼程请来的名医,轮番诊脉,眉头却越锁越紧。他们低声商议着,最终无奈地摇头。
“张公子…少夫人体内寒气已侵入心脉,玄霜真气反噬之烈,远超寻常…寻常药物…恐…恐已无力回天…除非…”为首的老大夫声音艰涩,不敢看张齐的眼睛。
“除非什么?”张齐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除非…有传说中能调和阴阳、逆转生死的‘九转还阳丹’…或者…有精通此道、能以无上功力强行梳理阴阳、镇压寒毒的绝顶高人出手…”老大夫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两种可能,都近乎渺茫。
“出去。”张齐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大夫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
房间内只剩下张齐和昏迷的聂小芮。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两人淹没。窗外,夜色如墨,只有海风呜咽的声音。
张齐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脉搏。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如此近在咫尺。这感觉,比他面对独眼蛟的锯齿大刀,比他在小巷中被毒针锁定,都要可怕千万倍!
冰魄寒梅,真的要在为他绽放出最凄美的血色后,就此凋零吗?
不!绝不!
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体内的真罡如同被点燃的火山,不顾一切地、更加汹涌地涌入聂小芮体内!哪怕耗尽他的修为,哪怕抽干他的生命,他也要将这株寒梅,从死亡的冰渊中拉回来!
“聂小芮!你给我听着!”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声音低沉而凶狠,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有?!没有我的允许,阎王爷也休想带走你!你不是要看看我如何登顶天下第一吗?你不是想用你的剑试试我的‘断流’有多锋利吗?给我醒过来!你这个…倔强的女人!”
或许是那汹涌的真罡带来的暖意刺激,或许是那凶狠话语中的执念穿透了昏迷的屏障。聂小芮长长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干裂苍白的唇瓣,几不可闻地翕动着,发出细若蚊蚋的呓语,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冷…好冷…北…北地的雪…比这…还要冷…”
“…阿爹…别去…黑水…有埋伏…”
“…张…张齐…你…混蛋…琴…琴音…吵…”
破碎的词语,如同散落的冰珠,砸在张齐的心上。北地的雪…黑水部的埋伏…父亲?她是在梦回北疆,梦到失去的亲人吗?那声“混蛋”和“琴音吵”…是在怨他?还是在…在意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怜惜,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张齐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不再言语,只是更加专注地催动真罡,试图用自己的力量,为她驱散那梦魇中的寒冷与恐惧。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深了。
张齐的真罡消耗巨大,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握着聂小芮手腕的手,依旧稳定而有力。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一松手,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便会彻底熄灭。
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混合着极度的担忧,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看了一眼宽大的床榻外侧,又看了看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聂小芮。
没有犹豫。他小心翼翼地侧身躺下,躺在了聂小芮身边,与她同盖一被。他依旧握着她的手腕,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真罡,身体却保持着一点距离,避免压到她。
同衾而卧,只为寸步不离的守护。
拔步床内空间宽敞,却因为两人的存在而显得有些逼仄。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松雪气息混合着药味,萦绕在他鼻尖。她冰冷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寝衣传来,提醒着他她此刻的脆弱。
张齐从未与任何女子如此接近。即使是在新婚之夜,他与聂小芮之间也隔着无形的寒冰与疏离。而此刻,在这生死攸关的寂静长夜,所有的隔阂似乎都被这极致的担忧与守护所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最黑暗的时刻。
聂小芮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丝。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冰凉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仿佛在寻找依靠。最终,她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丝无意识的依赖,触碰到了张齐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的手背。
那冰冷的触感,让张齐微微一颤。他没有动,也没有收回手。
黑暗中,聂小芮紧闭的双眼,眼睫再次剧烈地颤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呓语,而是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
她的眼神先是茫然、涣散,仿佛还沉浸在冰冷的梦魇中。渐渐地,焦距凝聚,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而疲惫的脸庞。也感受到了…自己指尖触碰到的、那只温热而宽厚的手掌。
四目相对,在寂静的黑暗中。
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凝固了。
张齐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茫然褪去,化为极致的虚弱,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慌乱。她想抽回手,指尖却虚弱无力。
“别动。”张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聂小芮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她看着张齐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疲惫,以及那深藏于眼底的…情愫?她的指尖还停留在他温热的皮肤上,这陌生的触感让她心慌意乱,冰封的心防在这寂静的黑暗和这生死相依的守护面前,彻底土崩瓦解。
“…为什么…救我?”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破碎的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是我的妻子。”张齐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保护你,天经地义。”
“只是…因为…责任?”聂小芮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和…期待?
张齐沉默了。黑暗中,他的目光如同深潭,紧紧锁住她虚弱却清澈的眼眸。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不想失去你…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聂小芮的心湖之上!冰层彻底碎裂!巨大的酸涩、委屈、难以置信的暖流、以及一种从未有过的、让她几乎窒息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滚烫地滴落在枕畔。她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她想控制,却根本控制不住。那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张齐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松动了。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清冷如冰的女子流泪,这泪水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他心痛。他犹豫了一下,那只被她触碰的手,终于反客为主,轻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传递着源源不断的温暖与力量。
“别哭…”他笨拙地低语,另一只输送真罡的手依旧稳定,“我在。”
聂小芮没有睁眼,也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着,泪水无声地流淌。在这寂静的黑暗中,在这同衾而卧的方寸之地,所有的隔阂、猜疑、疏离,都在这生死相伴的守护和这笨拙的安慰中,悄然融化。一种无声的、深沉的情感,在两人心间悄然滋生。
“那…那琴音…”许久,聂小芮才止住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再冰冷,反而有种小女儿般的别扭,“…好听吗?”
张齐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指的是苏妙音的琴。他看着她闭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的模样,心中竟觉得有些…可爱?
“琴音…涤荡心神。”他斟酌着用词,坦承道,“于武道…亦有奇效。”他没有否认琴音的价值,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但…不及你。”
聂小芮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眼,只是被他握着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回应。
“睡吧。”张齐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我会守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但这一次,聂小芮的心不再冰冷绝望。那源源不断输入体内的温暖真罡,那紧握着她的、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还有那句“不及你”…让她如同漂泊在冰海中的孤舟,终于找到了温暖的港湾。她紧绷的心神缓缓放松,意识沉入了真正安稳的、无梦的黑暗。
听着她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感受着她体温似乎回升了一丝,张齐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他依旧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真罡,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坚定。
冰魄寒梅,终于在这血与火淬炼的守护中,向他展露了最柔软的花蕊。
……
天色微明,晨曦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影。
张齐依旧保持着守护的姿势,一夜未眠,真罡的消耗让他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
王文硕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发现线索的振奋。他看了一眼床榻上相握的双手和气息平稳了许多的聂小芮,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压低声音道:
“齐哥儿,有发现!从毒娘子那贱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夹层里,找到一张硝制过的人皮!上面用一种特殊的药水画着一幅地图残片,指向北疆‘黑风峡’附近!还有…她后背有个很隐秘的刺青,不是蛇,是…是半条盘绕的黑龙!跟之前令牌上的蛇形图案风格很像,但更古老狰狞!”
“黑龙?”张齐眼神一凝。
“另外,”王文硕声音更低了,“钰言兄那边也传来消息。他查阅了皇家秘档,发现‘玄主’这个代号,并非首次出现。前朝末年,曾有一个极其神秘的‘玄阴教’为祸天下,其教主便自称‘玄主’,擅长驱蛇用毒,功法阴寒歹毒!后被剿灭。钰言兄怀疑,‘赤金’很可能就是‘玄阴教’的余孽死灰复燃!而‘玄主’…就是他们的新主!他提醒我们,此教行事诡秘,睚眦必报,尤其对神兵利器有疯狂的收集欲,要我们务必小心‘断流’!”
玄阴教!前朝余孽!黑龙图腾!北疆黑风峡!
毒娘子临死前的线索,与王钰言的情报相互印证,指向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敌人!
张齐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他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聂小芮。北疆…黑风峡…那里靠近聂家的势力范围,也是黑水部活跃的区域。这一切,绝非巧合!
“还有…”王文硕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盒,“今早,幽篁小筑的苏妙音姑娘派人送来的。说是她家传的一味‘雪魄玉露丸’,对镇压阴寒反噬、固本培元或有奇效…她…很担心嫂夫人。”
张齐接过那温润的玉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三颗龙眼大小、通体莹白如玉、散发着清冽寒香的药丸。药香入鼻,竟让他体内的真罡都隐隐活跃了一丝。此药,绝非凡品!苏妙音…她的家世,恐怕也非她所说的那么简单。
他看了一眼沉睡的聂小芮,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盒,眼神复杂。
冰魄寒梅在守护中初融,松涛琴音在危难中送来良药。这纷乱的红尘,这登天的劫路,情之一字,已然缠绕成网。
而北疆的寒风,带着“玄主”的阴冷和黑龙的咆哮,正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