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绝顶,罡风如刀。沈观盘坐于万载寒冰凿成的悟道台上,青袍猎猎,眉宇间却凝着一层比霜雪更厚的沉郁。他枯坐于此,整整三年又七个月。
炼虚合道,一步之遥,便是天渊。他的“虚境”早已打磨得圆融无碍,神念可化身千万,瞬息游遍大千星屑。丹田内,那枚由毕生道行凝聚的“虚丹”浑圆剔透,吞吐着沛然的天地灵气。可那道横亘在“虚”与“合”之间的门槛,却仿佛一道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任他如何催动玄功,引动天地异象,将那虚丹激荡得光华万丈,冲击如怒涛拍岸,那道无形的界限,依旧纹丝不动。每一次冲击,都如同用尽全力打在虚空,徒劳无功,反震之力令神魂隐隐作痛,道心蒙上一层更深的阴翳。
“虚境为舟,欲渡苦海,舟已备,路何在?”沈观低语,声音在凛冽的罡风中破碎消散。他曾遍览道藏,悟透五行生克,推演周天星斗,甚至不惜深入魔渊险境,以求在生死间觅得一丝突破契机。然大道茫茫,路在何方?长生久视的宏愿,师门的殷切期盼,自身三千载苦修的执着…这一切,都化作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冰崖绝顶。
再枯坐下去,恐非悟道,而是坐化。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了他的元神。沈观缓缓睁开眼,眼底再无往昔俯瞰山河的锐利神光,只余一片沉寂的灰霾。他起身,青袍拂过冰冷坚硬的岩石,一步踏出,身影便已消散在呼啸的罡风之中。没有御剑的流光,没有撕裂空间的玄妙,他只是像个最普通的失意人,沿着陡峭嶙峋的山路,一步一步,步履沉重地,向下走去。走向他早已远离、几乎遗忘的——人间。
山脚,无名野渡。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烂叶,打着旋儿,懒洋洋地拍打着朽木钉成的码头。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淤泥味,还有岸边渔网散发的淡淡鱼腥。几艘破旧的乌篷船歪歪斜斜地系在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沈观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子踩在泥泞潮湿的滩涂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很快又被浑浊的江水漫过。他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渔夫,正佝偻着腰,在岸边一小块背风的空地上忙活。老人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用岸边捡来的枯枝、石块,还有不知哪里寻来的半截烂木板,一圈一圈,极其耐心地垒砌着什么。
沈观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老人手上那双布满深褐色老茧和无数细小裂口的手掌上。那双手如同饱经风霜侵蚀的枯树皮,却异常稳定,每一块石头都被他仔细地摩挲过棱角,稳稳地嵌合在适当的位置。垒起来的,是一个小小的、只能勉强容身、歪歪扭扭的矮墙围子。围子中央,老人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明显被江水冲上岸、根须受损、叶片枯黄大半的小桃树苗栽了下去。那桃树蔫头耷脑,一副随时会彻底枯死的模样。
老人栽好树苗,又蹒跚着走到江边,用一只豁口的陶碗,舀起浑浊的江水,再一步一挪地回来,将水小心翼翼地浇在树苗根部。浑浊的水很快渗入贫瘠的沙土,留下一个深色的湿痕。
“老人家,”沈观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此树根须受损,江水浑浊又无灵气,栽在此处,恐难成活。”
老人闻声,缓缓直起腰,眯起昏花的老眼,看向沈观。他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都像是被江风刻下的年轮,浑浊的眼珠却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后生,你懂种树?”老人声音低沉,如同被砂纸磨过。
沈观微微一滞。他懂移山填海,懂点石成金,懂枯木逢春的玄妙仙法,却唯独不懂,如何在这毫无灵气的污浊之地,种活一株凡桃。“……不懂。”他坦言。
“俺也不懂啥大道大理。”老人摇摇头,又弯下腰,用那双枯手仔细地将桃树苗根部松动的沙土压实,“可你看这江滩,除了烂泥就是石头,鸟都不乐意在这儿落屎。俺寻思着,给它垒个圈,好歹能挡点风。水是浑,可鱼虾喝了能活,凭啥树苗喝不得?根是伤了,可俺给它塞土里捂着,兴许…兴许它就自个儿长出新须子了呢?”
老人说着,又去舀了一碗水,重复着那笨拙而执拗的浇灌动作:“俺在这江上漂了一辈子,见过的树多了。有些长在肥沃山头,一场雷火就没了。有些长在石头缝里,看着蔫吧,可它的根啊,指不定在石头底下爬了多远,吸着了哪处暗泉。死了拉倒,活了…那就是它的命硬,也是俺给它垒这个窝…没白费力气。”
浑浊的江水顺着老人枯瘦的手腕滴落,渗入桃树苗根部贫瘠的沙土。沈观静静地听着,看着老人那因常年劳作而微微颤抖、却无比专注的侧影。仙法神通可逆转枯荣,但这老渔夫,却是在用最笨拙、最无力的方式,在毫无希望的绝地,固执地等待一个微乎其微的“兴许”。
穷且益坚,不堕其志。这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沈观沉寂的道心。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炼虚合道,不也是要将那虚无缥缈的“虚丹”,如同这株根系受损的枯桃,硬生生扎进天地至理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壤?求路不得,便如枯坐冰崖,何尝不是一种自困?
数日后。沈观没有离开这荒僻的野渡。他在远离渔村的一处旧河湾旁,寻了间被遗弃的破败茅屋住下。屋子很破,屋顶漏光,墙壁透着风,带着浓重的水腥和霉味。他拂去积尘,铺了些干草,便是容身之所。没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青袍人是谁,只当是哪个遭了灾的落魄读书人。
他学着那老渔夫的样子,在茅屋前向阳的土坡上,寻了块稍避风的地方,也用枯枝、碎石,笨拙地围拢了一圈矮墙。然后,他竟也去寻了一株半死不活、蔫头耷脑的野桃树苗,小心翼翼地栽了下去。没有动用丝毫法力梳理地脉,滋养树根。他只是学着那老渔夫,每天清晨去浑浊的江边,用一只捡来的破陶罐,舀满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来,浇灌在树苗根部。浑浊的江水带着泥沙,在树根处留下浅浅的痕迹。
日复一日。他看渔夫在晨曦微露时驾着破舟出江,在夕阳熔金时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网中或许只有几条巴掌大的小鱼。他看村妇在冰冷的江水中浣洗衣物,粗粝的手指冻得通红。他看顽童在泥滩上追逐打闹,笑声尖利而纯粹。他嗅着炊烟里劣质米粮和咸鱼混杂的味道,听着夜晚茅屋外呜呜的风声和江水永无止息的流淌……
仙人的清冷孤寂,渐渐被这浑浊、鲜活、带着汗味与鱼腥的人间烟火气浸染、覆盖。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修士,他是江边一个刨土种树的沉默男人。心中的焦虑、求道的执念、失败的郁结,在这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中,如同被江水冲刷的泥沙,一点点沉淀下去。
一日黄昏,残阳如血。沈观浇完水,正用一块粗糙的石头,耐心地打磨一根捡来的硬木,想给桃树做个更牢靠的支架。忽闻江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和无助。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循声望去。只见那老渔夫佝偻着背,站在齐腰深的浑浊江水里,正吃力地拖拽着一条倾覆的小舟。岸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瘦骨嶙峋的女童瘫坐在泥地里,浑身湿透,小脸上糊满了泥水和泪水,正对着江水嚎啕大哭,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
老人显然已精疲力竭,破旧的小舟大半沉在水里,任凭他如何拖拽,只是徒劳地晃动。江水寒冷刺骨,老人的双腿都在打颤。岸上的女童哭得撕心裂肺:“爷爷!船…船要跑了!爹娘留给阿囡的东西…还在里面啊…呜啊啊…”
渔村的其他人都已归家,炊烟袅袅,无人留意这角落的绝望。
沈观默默起身,走了过去。他没有动用搬山之力,只是如同一个强壮的邻人,卷起沾满泥点的袍袖,踏入冰冷的江水。
“老人家,我来搭把手。”
老人浑浊的眼瞥见沈观,露出一丝错愕,随即是深深的疲惫和感激:“后生…谢…谢谢…”声音都在打颤。
江水刺骨。沈观与老人一左一右,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船帮,脚深深陷入江底滑腻的淤泥中。船体湿滑沉重,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筋骨。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沈观的裤腿,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老人更是气喘如牛,每一次用力,枯瘦的身体都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二…起——!”沈观低吼,腰背如弓绷紧,双脚在淤泥中犁出深沟。老人也拼尽了最后的气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嘎吱…哗啦!沉重的破船终于被两人一寸寸拖上了泥泞的滩涂。
老人脱力般瘫坐在泥水里,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灰败。沈观也微微喘息,冰冷的江水贴在腿上,寒气彻骨。
那叫阿囡的女童见船拖上来了,立刻停止了嚎哭,连滚带爬地扑向船舱。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在船舱的淤泥和杂物里翻找,弄得浑身肮脏不堪。终于,她摸到了什么,紧紧攥在手里,爬了出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用桃核粗糙打磨成的坠子,穿着一根磨损严重的红绳。沾满了淤泥,黯淡无光。阿囡却如获至宝,将它死死捂在胸口,沾满泥污的小脸上露出一个近乎虚脱的笑容,低声呢喃:“爹…娘…阿囡找到了…阿囡没弄丢…”
老渔夫看着孙女,又看看那艘耗尽了他大半力气捞上来的破船,船底一个大窟窿赫然在目。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失望或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认命的平静。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安抚孙女,身体却晃了晃,几乎再次栽倒。
沈观伸出手,稳稳扶住了老人枯瘦的胳膊。入手冰冷而虚弱。
“后生…让你见笑了…”老人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喘息,“这船…是阿囡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了…她爹娘…前年…在江上…”
老人没再说下去,昏黄的老眼望向浑浊的江面,那里埋葬了太多说不出的苦难。他轻轻推开沈观的手,走到阿囡身边,用那双沾满泥水、粗糙不堪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擦去孙女脸上的泥污和泪痕。
“阿囡乖,船捞上来了,东西找着了,不怕。”老人的声音低沉温柔,与他枯槁的外表截然不同。
阿囡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那枚桃核坠子,扑进爷爷怀里。
沈观站在冰冷的江水与泥泞的滩涂之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老人佝偻的身躯和女童瘦小的背影上,将他们镀上一层哀伤而坚韧的金边。那枚沾满淤泥的粗糙桃核坠子,成了这贫瘠绝望中唯一的珍宝。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老人那日平静的话语:“俺给她垒个圈,好歹能挡点风。”“死了拉倒,活了…那就是它的命硬,也是俺给她垒这个窝…没白费力气。”
刹那间!一道前所未有的闪电撕裂了沈观识海中沉寂了三年七个月的厚重阴霾!虚丹!那枚在丹田中沉寂、浑圆、却始终无法“合道”的虚丹,猛然间光华万丈!但这光芒不再是孤冷的、高高在上的仙光,而是如同此刻浑浊江水里倒映的夕阳熔金,带着人间的温度与泥泞的生命力!
何为合道?不是将虚无缥缈的“虚丹”强行烙印于冰冷无情的天地法则之上!而是让这颗“虚丹”,如同那株根系受损的枯桃,彻底扎入脚下这片承载万物、孕育生死的土壤之中!泥泞、浑浊、充满苦难,却蕴藏着最磅礴、最坚韧的生机!
道在蝼蚁!道在稗草!道在渔夫浑浊的汗水与女童攥紧的桃核之中!
沈观体内沉寂已久的灵力如同解冻的江河,轰然奔涌!然而这一次,不再是沿着玄奥的周天路径冲击瓶颈,而是遵循着一种全新的、源自生命本源般的律动!他的神念瞬间扩散开去,不再是无情地扫描万物,而是温柔地拂过这片土地——掠过浑浊江水下沉睡的鱼虾,掠过江滩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嫩草,掠过破茅屋前那株被他亲手浇灌、依旧蔫蔫却已悄然生出几点微不可查绿芽的枯桃,掠过老渔夫布满裂口的枯手,掠过阿囡紧攥桃核、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小小指节,掠过整个渔村每一缕带着咸腥与汗味的呼吸……
天地间最微小、最卑微、最被修士忽略的“生之意念”,如同亿万颗微弱的星辰,汇聚成无声的洪流,涌入他的虚丹!
轰——!!!
丹田之中,那枚浑圆的虚丹骤然向内坍缩!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圆满。坍缩的极点,一点温润如玉、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光芒诞生了!它不再是冰冷的“虚丹”,而是由亿万凡尘生灵意念为薪柴,以人间烟火为炉鼎,煅烧而出的——合道真种!
沈观的气息骤然攀升,瞬间突破了那困扰他千年的无形桎梏!周身并无璀璨仙光爆发,也无异香缭绕。只有一股如同雨后泥土般清新、又如阳光般温暖和煦的气息,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衣衫上沾染的泥点、指尖残留的江水寒气、甚至那淡淡的鱼腥味,似乎都成了这新境界最自然的注脚。
他抬眼,望向正紧紧抱着孙女、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老渔夫。老人昏黄的眼眸抬起,正好对上沈观的视线。没有仙凡之别,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陌生善意的些许茫然。
沈观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老人,落在他身后那艘彻底报废的破船上。船底的窟窿狰狞。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弯下腰,将地上那两根刚被他打磨得光滑些的硬木支架捡了起来。然后,他走到江边,解开一艘空置的、同样破旧不堪的小小乌篷船的缆绳。
在老人和阿囡困惑的目光中,沈观将两根支架横搭在乌篷船的船尾,结结实实地捆扎牢固。接着,他走到那艘搁浅的、破了大洞的旧船旁,俯下身,双臂发力。
“嘿!”
一声低沉的闷喝。沉重的船身竟被他硬生生抬起一头!他将其缓缓翻转,让破了洞的船底朝上。然后,他推着这艘沉重的、完全失去了浮力的破船,将其挪到了那艘小乌篷船的后面,船头搁在了两根支架之上。
一艘船拖着另一艘船。一艘破船,载着一艘更破的船。如同背负着一段沉重的过往,又不忍舍弃。
沈观做完这一切,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木屑,走到那依旧抱着孙女发呆的老渔夫面前。
“船还能用。”沈观指了指那简陋无比的“拖船”装置,声音平淡,如同谈论天气,“载不了人,但装点渔网家什,够了。”他又指了指那艘彻底翻了个儿、船底朝天的破船,“这个,留着。挡风遮雨,晒网补船,总比扔在滩上烂掉强。”最后,他目光落在阿囡紧紧攥着的桃核坠子上。“念想…留着。”
老渔夫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了,看看那艘被“救”回来的船,又看看眼前这个青袍沾泥、气息温润的陌生人。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阿囡,布满血丝的老眼中,一层水光猛地涌了上来。
沈观不再停留,转身走向自己那间破败的茅屋。在他身后,那株茅屋前由他亲手垒砌矮墙、每日浇灌浑浊江水的野桃树苗,沐浴在最后的夕照里。树苗顶端,几点原本蔫黄的芽苞,不知何时竟已悄然舒展,绽出了两片极小、却嫩绿得惊心动魄的新叶。
夜风拂过江滩,带着湿冷的泥腥味儿。远处渔村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沈观推开漏风的柴门,没有打坐,没有运功。他只是静静坐在干草铺上,望着门外沉沉夜色。丹田内,那枚由人间烟火煅烧出的合道真种,温润如玉,气息圆融,与这片浑浊却坚实的天地,再无隔阂。
他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推船时粗糙木头的质感,以及那浑浊江水的冰凉。这双手,曾引动雷霆,曾撕裂虚空,此刻却只感觉到了泥土与江水的真实。
道,不在九天之上。道,在扶起倾舟的臂膀里,在浑浊江边的矮墙下,在孩童攥紧的桃核中。
炼虚合道,原来只是返璞归真,将那颗悬浮的心,稳稳放回人间的烟火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