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踪的鱼翅腥与救场的玉米甜味

凌晨三点的华埠,雪下得正紧,像被揉碎的盐粒撒在勿街的石板路上。街灯的光晕里,雪花簌簌飘落,给陈家菜馆的木门镶上了一层薄冰。后厨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着玛莎蹲在垃圾桶旁的身影,她的手指正抠着桶壁上残留的鱼翅碎渣——那些半透明的胶质还带着点腥气,是她半小时前亲手倒进去的。

“真的……全扔了?”陈阳举着煤油灯,灯罩上蒙着层薄灰,灯光晃得玛莎的影子在斑驳的墙面上忽大忽小。垃圾桶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边缘被老鼠啃出了几个豁口,此刻里面的鱼翅堆得像座小丘,边缘沾着几根灰黑色的鼠毛,是刚才雪地里窜进来的野鼠留下的。

玛莎点点头,眼泪砸在冻硬的瓷砖上,溅起细小的冰碴。她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毛衣,是陈阳去年淘汰给她的。“我找遍了储藏室,连腌菜坛子底下都看了,没有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鱼翅摸起来黏糊糊的,我怕坏了……老板说过,坏了的食材会砸招牌。”

她突然抓住陈阳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力道大得像怕被丢下的孩子。“我爸爸在布鲁克林洗盘子时,就因为扔掉变质的牛排被开除了。”玛莎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不能丢工作,伊莎贝拉还等着我寄钱做手术,医生说再凑不够钱,她的心脏……”

陈阳掀开垃圾桶盖,一股混杂着鱼腥味和雪水的寒气扑面而来,呛得他皱紧了眉头。他认得那些鱼翅——是上周从唐人街干货行订的,每斤要价三十美元,够玛莎给妹妹寄半个月的医药费。干货行的李老板当时还拍着胸脯说:“这是正宗的吕宋翅,泡发出来金黄金黄的,黄老板指定要这个。”

“你呀……”陈阳想说“怎么这么傻”,却看见玛莎围裙里露出的布偶。那是个巴掌大的布娃娃,穿着彩色刺绣裙,裙摆上绣着墨西哥国旗的绿、白、红三色,是玛莎妹妹伊莎贝拉亲手绣的。此刻娃娃的裙角沾着点鱼翅的胶质,像块透明的伤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街面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是收垃圾的卡车碾过积雪。车轮压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从街尾慢慢往这边挪。陈阳猛地盖上桶盖,铁皮碰撞的“哐当”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快!把桶藏到后门去,别让收垃圾的看见!”

两人抬着垃圾桶往后院挪,铁皮桶边缘的冰碴刮着陈阳的手,冻得他指尖发麻。玛莎的力气小,几乎是被垃圾桶拖着走,棉鞋里灌进的积雪化成水,顺着脚踝往下淌,袜子湿得像块海绵。后院堆着些过冬的柴火,是陈阿福秋天劈的,码得整整齐齐像堵墙,柴火堆上积的雪已经没过脚踝。

陈阳把垃圾桶塞进柴火堆最里面,用麻袋盖严实了,又往上面压了块青石磨盘——那是他爷爷从广东带来的,磨豆浆用的,盘沿还刻着“五谷丰登”四个字,现在倒成了藏东西的好帮手。“这样就没人能找到了。”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呼出的白气在眼前久久不散。

“藏这里……安全吗?”玛莎的声音发颤,怀里的布偶被捏得变了形,娃娃的头歪向一边,像在无声地看着他们。她总觉得这桶鱼翅像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炸得她一无所有。

“暂时安全,”陈阳拍掉手上的雪,“收垃圾的老莫眼睛不好,去年冬天把林嫂的腌菜坛子当垃圾收走,被骂了半个月,现在天黑了根本不敢往人家后院瞅。”他看着玛莎冻得发紫的嘴唇,突然想起早上林嫂说的,“那墨西哥姑娘心善,总把午饭省给地铁口的流浪汉,自己啃干面包,昨天我看见她手里的面包都长霉了。”

回到后厨,玛莎突然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个蓝布包,布包上绣着朵向日葵,是她妈妈临走前给她缝的。解开布绳,里面是半袋玉米粉丝,粉丝的颜色是淡淡的金黄色,纹路里还沾着点玉米皮——是她上周用自己的工钱,从布鲁克林的拉美超市买的,本来想做家乡的玉米汤,给陈阳尝尝。

“我妈妈会用这个做‘素翅’,”她把粉丝倒在案板上,粉丝簌簌地落在木纹里,“在墨西哥,我们没钱买鱼翅,就用玉米做‘素翅’,放很多辣椒炒,我妹妹说比肉还香。”她的手指拂过粉丝,像在抚摸家乡的玉米地。

陈阳盯着粉丝发愣。煤油灯的光落在粉丝上,泛着淡淡的金黄色,像极了他小时候在广东乡下,奶奶晒在竹竿上的玉米须。那时候奶奶总说:“玉米浑身都是宝,须能泡水,粒能做饭,磨成粉还能做饼,比大米实在。”

“你确定……能行?”他摸着案板上的鲍鱼,那些鲍鱼在冰水里泡了整夜,壳上的纹路清晰得能数清,边缘微微卷起来,像被冻僵的耳朵。这是昨天刚从海鲜市场抢的,本来要留着给黄老板做“鲍汁扣辽参”,现在倒成了救急的食材。

“我试过!”玛莎突然提高声音,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锡纸包,里面是块黑乎乎的东西,边角还沾着点辣椒面。“前天我偷偷用边角料做的,放了点辣椒酱,你尝尝。”她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像个等着老师打分的学生。

陈阳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先是玉米的甜,接着是鲍鱼的鲜,最后一股辣椒的辛味猛地窜上来,辣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奇异地停不下来。粉丝的韧劲混着鲍鱼的软滑,在舌尖上缠缠绕绕,像把钝刀子慢慢割着舌头,却越割越有滋味。“你加了什么?”他抹了把嘴,辣出来的眼泪在眼角结了层薄冰。

“我家乡的‘chipotle’(烟熏辣椒),”玛莎眼里闪过点光,从柜子里拿出个玻璃罐,罐口用蜡封着,是她妈妈教的“保存香味的法子”。“我妈妈说,烟熏过的辣椒不冲,能衬出鲜味儿。在墨西哥,我们炖肉、炒菜都放,连玉米饼上都要抹两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花拍打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哭。后院的柴火堆已经被雪埋了一半,青石磨盘上的雪积得像块棉花糖。陈阳看着案板上的玉米粉丝,突然想起去年春节,他妈病重时,想吃碗鱼翅羹,他没钱买,就用粉丝加了点酱油糊弄,他妈却吃得笑眯眯的,说“有你做的就香”。那天她还说:“过日子就像做菜,少了料就加点别的,总能吃出好味道。”

“干了!”陈阳往锅里倒了勺猪油,油“滋滋”地冒起烟,在锅底铺开一层金黄。“鲍鱼按老方子炖,粉丝就按你说的炒,多放辣椒——反正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

玛莎的手还在抖,往粉丝里撒辣椒面时,红色的粉末飘得满灶台都是,连煤油灯的玻璃罩上都落了一层。陈阳赶紧打开窗户,雪风卷着辣椒面灌进来,呛得两人直打喷嚏。“慢点,”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辣椒面,“等会儿黄老板来了,还以为咱们在做鞭炮呢。”

玛莎也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嘴角的梨涡里盛着煤油灯的光。她拿起锅铲,开始翻炒粉丝,动作虽然生涩,却很认真,每一根粉丝都裹上了辣椒面,像穿上了红色的新衣。“我妈妈说,做菜要用心,心诚了,不好的食材也能变成好味道。”

砂锅里的鲍鱼开始冒泡,汤面上浮着层厚厚的油花,是用老鸡和火腿吊了整夜的。陈阿福总说:“鲍汁的鲜,全在吊汤的功夫,老鸡要选三年以上的,火腿得是金华的,火还不能大,得像喂孩子似的慢慢熬。”现在砂锅里的汤已经熬得像琥珀,浓稠得能挂在勺上。

玛莎把炒好的粉丝倒进去,玉米的甜一下子融在汤里,像块糖丢进了蜜罐。陈阳尝了口,突然一拍大腿:“加勺米酒!我妈做红烧肉总放,说能去腥味,还能让甜味更透。”他从柜子里翻出个陶坛,里面是去年泡的米酒,是陈阿福用广东老家的法子酿的,酒精度不高,带着股米香。

米酒倒进锅里,“噗”地冒起团白雾,把两人的脸熏得红红的。玛莎看着陈阳添柴的背影,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等我妹妹病好了,我让她给你寄墨西哥的‘mole’(巧克力辣椒酱),”她突然说,声音轻轻的,“我妈妈说,巧克力能让辣味变温柔,就像……就像雪落在火上,不烫了,还暖暖的。”

陈阳刚想接话,就听见前院传来陈阿福的咳嗽声——是他从侨团会馆回来了。老爷子的咳嗽声很有特点,一声接着一声,像破旧的风箱,隔老远就能听见。两人对视一眼,赶紧把“改良鱼翅”装进青花瓷盘,那是陈阳他妈最爱的盘子,边缘有点磕碰,却擦得锃亮。盘沿还沾着点辣椒碎,像撒了圈红星星。

“阿阳!鱼翅准备好了没?”陈阿福掀开门帘进来,棉鞋上的雪水在地上踩出串黑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灶台。他裹着件深蓝色的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是穿了十几年的旧物。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鼻子嗅了嗅:“怎么有股辣椒味?我让你泡的鱼翅呢?”

他一眼看见案板上的玉米粉丝,脸“唰”地沉了下去,皱纹里的雪水都像结了冰。“我让你看好鱼翅,你捣鼓这破烂玩意儿干嘛?”他的声音带着火气,是被侨团的事憋的——刚才对账时发现少了五十美元,被老李头数落了半天,说他“老糊涂了”。

玛莎猛地往前一步,把盘子护在怀里,像只护崽的母兽。“是我做的!鱼翅被我扔了,跟陈阳没关系!”她把布偶举到陈阿福面前,娃娃裙上的胶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没找到冰,鱼翅发黏了,我爸爸说过,宁肯扔了也不能让客人吃坏肚子,砸了招牌比丢工作更可怕。”

陈阿福的目光从布偶移到后门——刚才两人慌忙中没来得及锁门,被风吹开的门缝里,露出了麻袋的一角,麻袋上还沾着根鱼翅。他突然抓起灶台上的锅铲,铁铲柄被磨得发亮,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老伙计。陈阳赶紧拉住他:“爸!你尝尝再说!玛莎用玉米粉丝做了‘素翅’,放了点辣椒,味道……真的不错。”

陈阿福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差点把陈阳甩倒。锅铲“当啷”掉在地上,在瓷砖上滑出老远。他盯着盘子里的粉丝,粉丝吸饱了鲍汁,泛着油亮的光泽,辣椒碎像撒了把红星星。突然,他的目光软了下来,想起二十年前,他刚开菜馆时,陈阳他妈把发霉的年糕切成片,裹上蛋液煎着吃,说“过日子就得会变戏法,不能认死理”。那天她还说:“阿福,你太犟了,食材是死的,人是活的,变通一下,日子才能过下去。”

“黄老板快到了。”陈阿福捡起锅铲,往盘子里加了片香菜叶,绿油油的,像点睛之笔。“端上去吧,丑话说在前头,要是砸了招牌,你们俩都给我卷铺盖滚蛋。”他的声音虽然硬,却没刚才那么冲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好像有点紧张。

玛莎刚把菜端上桌,就听见门口传来黄老板的大嗓门:“阿福,我带亲戚来尝鲜啦!”棉门帘被掀开,一股寒气涌进来,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穿蜡染裙的姑娘先进来,她的裙子上绣着爪哇岛的花纹,颜色鲜艳得像朵花,头发上插着的茉莉花沾着雪,香气混着粉丝的辣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她身后跟着黄老板,穿着件黑色大衣,胸前别着朵红色康乃馨,是印尼的风俗“带来好运”。还有几个老人拄着拐杖,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印尼的“onde-onde”(炸糯米球),糖霜裹得厚厚的,甜得能粘住牙。

“这是什么?”黄老板的侄子皱着眉,用筷子拨了拨粉丝,他的普通话带着印尼口音,“我特意跟我爷爷保证,要吃到正宗的鲍翅。”他昨天还跟朋友炫耀,“我叔公认识华埠最好的厨师,能做出我太爷爷当年在三宝垄的味道。”

陈阿福的脸涨得通红,手在围裙上蹭来蹭去,围裙上的酱油渍被蹭得发暗。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玛莎突然举起布偶,娃娃裙上的鱼翅胶质在透过窗户的晨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鱼翅被我扔了,因为它坏了。但这个……是我家乡的味道,我妈妈说,诚实比鱼翅值钱。”

黄老板的目光落在布偶上,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朵绽开的菊花。“你这娃娃,倒像我奶奶当年带的‘平安符’。”他小时候在印尼,奶奶总带着个布偶,说是“能避灾”,后来排华时,奶奶就是抱着布偶,在橡胶林里躲了三天三夜。

他夹起一筷子粉丝,刚要放进嘴里,又停住了,眼神飘向窗外,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爷爷在三宝垄开餐馆时,也扔过坏了的鱼翅,那天他用木薯粉做了素翅,放了很多沙爹酱,倒成了招牌菜。”他顿了顿,把粉丝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那时候总有人说‘不正宗’,我爷爷说‘离开家乡的菜,哪有什么正宗不正宗,好吃就是正宗’。”

粉丝在黄老板嘴里慢慢嚼着,辣得他直吸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里却亮得惊人。“就是这个味!”他放下筷子,指着穿蜡染裙的姑娘,“你奶奶做的木薯粉素翅,是不是也放了很多辣椒?”

姑娘点点头,用印尼语飞快地说了几句,语速快得像蹦豆子。她丈夫赶紧翻译道:“她说奶奶总说,1965年排华时,她们躲在香蕉园里,是个墨西哥难民给了她一包辣椒,说‘辣能让人忘了怕’。奶奶就把辣椒放进木薯粉里,煮给大家吃,说‘只要还能吃辣,就还有力气活下去’。”

陈阿福蹲在灶台边,看着那盘被吃得精光的菜,盘子底的汤汁都被黄老板的侄子用馒头擦着吃了。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珍藏的鱼翅干货,是去年托人从香港带的,一直没舍得用。“玛莎,”他往玛莎手里塞了半袋,粗糙的手掌碰着玛莎的手,“明天咱们再做,这次……放双倍辣椒。”

玛莎握着那包鱼翅,感觉像握着块暖炉,油纸包上还带着陈阿福的体温。她突然想起妈妈说的:“好味道能让人变成一家人。”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味道从来都不是死的,它会跟着人走,会和别的味道相遇,然后变成新的味道,就像她和陈家,和这条华埠的街。

后院的雪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柴火堆上的垃圾桶。陈阳望着那团鼓鼓囊囊的麻袋,突然觉得,那些被扔掉的鱼翅,说不定正以另一种方式,在玉米粉丝的甜香里,在墨西哥辣椒的辛烈里,在印尼亲戚的笑声里,活成了更热闹、更温暖的味道。就像这条华埠的街,福建话、广东话、英语、西班牙语混在一起,吵吵嚷嚷,却也热热闹闹,成了所有异乡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