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魈抢亲案(下)

黑石矿,如同一个噬人的巨口,隐藏在赤水河上游一条支流尽头的“潜龙洞”中。洞口被巨大的瀑布水帘遮掩,仅有一条狭窄湿滑的栈道悬于峭壁之上,通向那幽暗的入口。洞内深处,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开凿声、皮鞭的抽响,以及压抑的哭泣与惨嚎,如同地狱的序曲。

太子锦衣卫亲卫的强攻在洞口受阻。栈道狭窄仅容一人,洞内匪徒依托钟乳石柱和人工垒砌的石墙,射出密集的毒箭和滚石,瞬间造成数人伤亡。

“不能硬冲!”刘科伏在一块巨石后,观察着洞内深处奔腾的地下暗河。浑浊的河水在洞内轰鸣作响,两侧石壁上有清晰的水位痕迹。“看这水线,每日涨落颇有规律...老姜头,这洞内暗河之水,可是受山中某处间歇泉或地下湖吞吐的影响?”

老姜头恍然:“大人明鉴!听老辈人说,这‘潜龙洞’深处连着‘龙吐水’,每日午时前后,水势必会大退半个时辰!”刘科眼中精光爆射:“有办法了!”他立刻下令,将携带的所有石灰粉集中起来,用油布包成数十个结实的小包。“听我号令,待会儿暗河水开始退却时,用劲弩将这些石灰包,全部射向洞顶那片最密集的钟乳石区域!要快!要准!”

午时将至,洞内暗河的水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匪徒的箭矢稍缓。

“就是现在!放!”刘科厉喝!

嗖!嗖!嗖!

数十支绑着石灰包的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钉入潜龙洞顶那片犬牙交错、布满水珠的钟乳石林中!噗!噗!噗!

油布包破裂!白色的生石灰粉(CaO)如同浓雾般在潮湿的洞顶弥漫开来!“嗤——!!!”

刺耳的爆鸣声瞬间响彻洞穴!生石灰遇水剧烈反应,释放出灼人的高温!大量滚烫的水蒸气混合着具有强腐蚀性的熟石灰浆[Ca(OH)₂]猛烈喷发,如同白色的地狱之火在洞顶炸开!滚烫的蒸汽和石灰浆液,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淋向下方的匪徒!“啊——!”

“我的眼睛!”

“烫死我了!”

洞内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匪徒被烫得皮开肉绽,双眼难睁,呛咳不止,阵型瞬间崩溃!哭爹喊娘,互相践踏!“杀进去!救出阿依!”王明远抓住战机,长剑一指!憋了一肚子火的太子锦衣卫亲卫和随行的苗彝猎户,如同下山猛虎,怒吼着冲过栈道,杀入一片混乱的潜龙洞!

洞内深处,战斗短暂而惨烈。浓烟与血腥味混合的矿窟尽头,跪着一排面如死灰的匪徒头目,为首一人满脸虬髯,脸上一条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正是恶名昭彰的“鬼王刀”!他身后堆积如山的,是开采出来的矿石。而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几十个骨瘦如柴、眼神麻木的年轻女子蜷缩着,脚踝上拖着沉重的镣铐!阿桑发疯似的冲过去,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奄奄一息、但还活着的阿依!

“大人!有发现!”一名锦衣卫亲卫压低声音,从“鬼王刀”卧榻下的暗格深处,掏出一个被油布严密包裹的厚册子。那册子并非普通纸页,而是纳西族特有的东巴纸所制,纸张坚韧厚实,纹理粗粝如老树皮。

“东巴纸?”王明远眼神一凝,心知此物必有蹊跷。老姜头立刻解下随身水囊,小心翼翼地将清水均匀泼洒在册子封面上。

清水浸润之下,深褐色的纸面如同被唤醒,深褐的底色下,缓缓渗出点点暗红,逐渐凝结成一行行扭曲怪异的符号、数字和一些断断续续、不成意义的词组组合。这些字迹浸染着暗红,如同干涸的血污勾勒出的密码,诡异而充满不祥的气息。它们排列工整,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难以言喻的黑暗意味。

“这是……”王明远眉头紧锁,拿起册子翻看数页,入目皆是艰涩难懂的黑话、暗号和不明所以的隐语:“‘丙辰年三月初七,山雀入林,收到西山‘皮草’三十七张…’?‘丁巳年腊月,‘炭火’暖房,收了西山‘黑石’五百块,赶羊十六只入沟…’?‘戊午年六月,替西山捉拿两只‘脱笼雀’,已‘放归’赤水…’”字里行间藏着时间、地点、数额和动作,却如同雾里看花,模糊不清,透着刻意的遮掩。

“密信!而且是道上最黑最狠的那套切口暗语!”老姜头面色凝重,“大人,这鬼王刀行事当真阴毒,连这等要命的‘账簿’,也用天书一样的黑话写成,就算落到外人手里,也是一堆废纸!”

“废纸?”王明远眼中寒光一闪,将冰冷的视线投向角落里被捆成粽子、满脸血污的“鬼王刀”。“到了羽林卫手里,没有解不开的锁,撬不开的口!把他拖下去!给本官‘仔细’地问!把他肚子里的墨水、脑子里的黑话,一个字、一个词地给本官撬出来!本官要知道这‘西山’、‘皮草’、‘黑石’、‘放归’背后的真章!”

地牢深处,很快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持续不断的逼问声。几个时辰后,当惨叫声变为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供述时,负责行刑的军官带着一身血腥气和一份染血的供词来到王明远面前。

王明远接过供词,又拿起那本饱浸血与水的东巴纸密信。有了鬼王刀在酷刑之下吐露的暗语对照,“西山”即永昌县令周正,“皮草”乃沾血的白银,“三十七张”暗指三十七条人命,“黑石”代指官粮……每一个冰冷的暗号都对应着血腥滔天的罪恶!

密信上的最后一页,清水浸润下,除了那个蘸着某种暗红印泥按下的“剥皮鬼”鬼王刀的狰狞手印,更在落款处清晰地浮现出一个模糊、却带着独特花押纹理的官印轮廓——正是永昌县令周正之私印!

“屠村!劫粮!杀官!灭口!”王明远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跳,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胸中怒火几乎要将天灵盖冲开,“周正!好一个父母官!好一个清正廉明!勾结山匪,坐地分赃,视民如草芥,把朝廷王法踩在脚下!这油泼不进的永昌县,竟是这般龙潭虎穴!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队伍重新集结,押着气息奄奄的俘虏“鬼王刀”,携带着那本由血写密语转化而来的铁证,以及在狼窝中寻获、惊魂未定的幸存女子,在阿桑和寨民们悲愤的引领下,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已被烧成一片焦黑的云窝寨旧址。焦土之下,仿佛还回荡着无言的控诉。

昔日炊烟袅袅的云窝寨,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如同指向苍天的控诉之指。荒草蔓过石阶,野花在瓦砾间绽放出刺眼的生机。寨子中央,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却奇迹般幸存,粗壮如虬龙,枝繁叶茂,金黄的叶片在秋风中簌簌作响,洒落一地碎金。树下散落着几块被烟火熏黑、刻着模糊人名的小石碑。

“公道树…”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祭司被搀扶着来到树下,颤抖的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他浑浊的眼中没有泪,只有沉淀了太久的悲怆,开始用一种苍凉、嘶哑、仿佛来自远古的曲调,吟唱起当地流传的《斩蛟古调》:

“赤水浑哟…蛟龙藏…官袍裹着豺狼心…

寨火红哟…亲人亡…冤魂聚山岗…

公道树哟…叶儿黄…等不来青天把冤偿…

问苍天哟…几时亮…斩蛟刀落…血债血偿偿…”苍凉的歌声在荒寂的山谷间回荡,如同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围拢的苗彝猎户、幸存的寨民,眼中蓄满悲愤的火焰,粗糙的手掌死死握紧了刀柄、弓弦。王明远手持太子亲赐的王命旗牌,一步步走向被死死按倒在树下的县令周正和山贼头子“鬼王刀”。

冰冷的剑锋映照出两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王…王大人!饶命啊!都是…都是永昌府李府台逼我的!他…他才是主谋!他勾结播州杨土司,私开矿藏,逼我…逼我与山贼分赃啊!”周正涕泪横流,嘶声力竭地攀咬。

“鬼王刀”则瞪着血红的眼珠,死死盯着老祭司,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王明远面沉似水,目光如寒冰扫过两人,最后定格在象征天理公道的银杏古树上。他举起了手中的剑,剑身在斑驳的光线下流淌着无情的寒芒。山风呜咽,数百道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

“县令周正,身为一地父母,不思牧养黎民,反勾结山匪‘剥皮鬼’阎魁,屠戮云窝寨三十七户,劫掠官粮,戕害忠良李秀才父女,鱼肉乡里,罪大恶极!山贼阎魁,绰号‘鬼王刀’,聚众黑石岭,杀人越货,绑票勒索,屠村灭口,无恶不作!更与贪官周正狼狈为奸,残害百姓,罪不容诛!”

王明远的声音如同滚雷,响彻云霄,每一个字都砸在贪官恶匪的心头:

“今日本官代天巡狩,依《大明律》,判尔等——斩立决!即刻行刑!以儆效尤!以慰冤魂!以正国法!”

“斩!”

剑光如匹练,撕裂凝滞的空气!

噗!噗!

两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表情滚落,粘稠的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古老的树根和金黄的落叶,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人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混合着悲痛与快意的哭嚎与怒吼!阿桑紧紧抱住虚弱的阿依,泪流满面。

乌蒙山巅骤起罡风!笼罩群山的乳白雾障自“神女髻”峰顶裂开金隙,一束天光如神剑劈落,精准刺透古银杏虬结的枝桠,洒下满地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