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阴年阴月阴时生

一九八零年,腊月,东北,老鸹岭。

那天的雪,下得邪乎。不是鹅毛大雪那种浪漫,是风卷着雪粒子,跟刀子似的,抽在人脸上生疼。天阴沉得像是扣了口巨大的、漏了墨的破锅底,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天儿,我,陈平安,在陈家那间糊着旧报纸、烧着呛人苞米芯子的土炕上,急吼吼地要出来见世面了。

给我接生的是隔壁村经验最老道的王婶。可这回,王婶那平时稳得像秤砣的手,抖得跟摸了电门似的。她嘴里不停念叨:“邪性…太邪性了…”

为啥?

因为我妈生我,生得跟打仗一样。屋里的煤油灯芯子,平时也就豆大点光,今儿个却噼里啪啦地爆着惨绿的火星子,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张牙舞爪,活像一群小鬼在开会。屋外头,那鬼哭狼嚎的北风里,愣是能听见几声不像是人声的呜咽,贴着窗户根儿溜过去,听得人后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王婶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把我这倒霉催的给弄出来了。可我刚一露头,连声像样的哭嚎都没来得及酝酿,怪事就来了。

屋里的温度,唰一下,掉得比外面还冷!那盆烧得滚烫、预备着给我擦身的热水,眼瞅着表面就结了一层薄冰碴子。窗户纸哗啦啦响,不是风吹的,倒像是外面有无数双手在拼命地拍,又急又乱,带着一种…饿急眼了似的贪婪。

“哇——!”

我这第一嗓子哭,终于憋出来了。声音不大,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可就这么一声,屋外那拍窗户的声音,猛地停了!

死寂。

比刚才的鬼哭狼嚎还瘆人的死寂。

紧接着,“嘭!嘭!嘭!”三声巨响!像是三颗冻硬了的石头,狠狠砸在了门板上!震得门框上的土簌簌往下掉。

王婶正要把我包进襁褓,伸头往门那儿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她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子一软,像根煮过了头的面条,“咕咚”一声,直接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晕死过去。

“他娘的!又来?!”

一声中气十足、带着浓浓东北大碴子味的怒骂,压过了屋里的慌乱。门帘子“哗啦”一掀,一个裹着厚厚旧棉袄、头发花白、腰板却挺得笔直的老太太,端着一个搪瓷盆子冲了进来。盆子里,半盆黏糊糊、黑红黑红的玩意儿,一股子浓烈的、铁锈混着土腥的怪味儿直冲鼻子眼——那是黑狗血,刚宰的。

这老太太,就是我奶奶,陈张氏。老鸹岭方圆几十里,谁家撞了邪、丢了魂、死了牲口不对劲,都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陈婆婆”的厉害人物。

奶奶看都没看地上挺尸的王婶,一双眼睛跟鹰似的,死死盯住刚出生的我。那眼神,不是看孙子的慈爱,倒像是在看一个…捅了马蜂窝的祸头子!

“小兔崽子,就知道你是个不省心的!”奶奶嘴里骂着,动作却快如闪电。她把那盆还冒着热乎气的黑狗血“咣当”往炕沿边一放,顺手就从怀里摸出几样东西:一叠皱巴巴、画着鬼画符的黄纸(后来知道叫符箓),一根磨得油光锃亮、看着有些年头的铜钱串成的短剑(我奶奶的宝贝铜钱剑),还有一小包红得像血的粉末(朱砂)。

“按住了!别让他乱动!”奶奶对我那吓得魂飞魄散、只会哭的我妈吼了一嗓子,自己则麻利地把那几张黄符,“啪啪啪”几下就贴在了门框、窗户框,还有…我光溜溜的脑门上!

符纸一贴上脑门,我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嗷”一声,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小胳膊小腿儿拼命蹬踹。

“哭!使劲哭!哭大声点!让那些馋疯了的玩意儿听听,老陈家的人不是那么好啃的!”奶奶一边吼,一边抓起一把朱砂,混了点唾沫(我怀疑就是她的唾沫星子),用食指蘸着,在我瘦得像小鸡崽的胸口上飞快地画着。

那图案复杂得跟迷宫似的,画上去的瞬间,一股子灼热感就往我骨头缝里钻,疼得我差点背过气去。外面的拍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急了,还夹杂着指甲刮木头的“刺啦”声,听得人牙酸。

“呸!一群没脸皮的玩意儿!敢动我孙子,老娘跟你们拼了!”奶奶抄起那盆黑狗血,对着门缝和窗户缝就泼了出去!

“滋啦——!”

一阵像是冷水泼进滚油锅的声音猛地响起!紧接着,门外传来几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刮玻璃似的,刺得人耳膜生疼。那股子能把人冻僵的阴冷,似乎被滚烫的黑狗血逼退了几分。

就在这时,我大概是哭岔了气,又或许是脑门上的符纸压得难受,小肚子一抽抽,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哗——!”

童子尿,新鲜出炉,量还挺足,精准地浇在了奶奶刚放回炕沿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铜钱剑上!

“哎呀!小祖宗!”奶奶一愣,随即眼睛却猛地亮了,“尿得好!尿得正是地方!”

说也奇怪,我那泡童子尿浇在铜钱剑上,那原本黯淡的古铜钱,竟然隐隐泛起一层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光。奶奶一把抄起沾了童子尿的铜钱剑,对着空气虚虚一劈!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窗外那刺耳的刮擦声和呜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连那拍门声,也弱了下去,只剩下不甘心的、若有若无的叹息,渐渐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微弱的抽泣,我妈劫后余生的啜泣,还有地上王婶悠长的呼吸。

奶奶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低头看着浑身通红、脑门贴着符、胸口画着朱砂、还散发着淡淡尿骚味的我,眼神复杂。她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我的眉心中央,那里,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一颗米粒大小、殷红如血的小痣。

“阴年阴月阴时生,八字弱得跟纸糊的灯笼似的,百鬼眼里的香饽饽…”奶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小兔崽子,你这阎王爷发的‘人生体验卡’,开局就是地狱模式啊…十八年…奶奶只能给你争来十八年…”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那颗新生的血痣,在我眉心,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