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皮车里的童年与水乡的裂变

一、铁皮车后的哭喊与离别

胡远的童年,始于江南水乡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却终结在一辆铁皮卧铺车剧烈的颠簸声中。1997年,他七岁,到了上学的年纪。每年开春,父亲便会租一辆老旧的卧铺车,载着母亲,驶向遥远的苏州。

车门“咣”地一声合上,爷爷总会在车外攥住他的手腕,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总是温热又坚定,像是要把他从后视镜里生生拽回来。

“小远别哭!”爷爷粗糙的掌心擦过他滚烫的脸颊,声音沙哑得像一张磨破的砂纸,“你爸妈是去挣学费的,你得给他们争口气,好好念书。”

胡远的指甲深深陷进车窗边缘的铁皮缝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泪水滴在窗玻璃上,与窗外斜斜飘下的雨水交织在一起,在玻璃表面蜿蜒而下,模糊了村口那座古老的石拱桥。桥身斑驳,青苔沿着桥墩一路向下蔓延。桥洞下漂浮着一层层菱角壳,泛着淡淡的清香,是外婆家门前最熟悉不过的风景。

母亲站在车门边,发梢被风吹得凌乱,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装满咸鸭蛋的竹篮。她那件蓝布衫早已洗得泛白,袖口磨损,领口还残留着去年腊月腌制梅干菜的碎末。她伸手抹泪的动作像是在揉一团干硬的面团,泣声被轰鸣的发动机撕扯得七零八落:

“等你放暑假回来,妈给你买苏州的糖藕吃。”

胡远的哭声回荡在狭窄的车厢中,如同受惊的鸟群四散开去,直到卧铺车拐过村口的石桥,他才终于止住抽泣。视线之外,是无边的稻田和金黄的油菜花,在晨光中轻轻摇曳;白鹭划过芦苇荡,翅膀掠过水面,发出“扑哧”的声响。这些画面和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既熟悉又遥远,透明却不能触及。

二、砖窑厂的尘土与父亲的承诺

苏州的夏天像一口闷热的蒸笼,厚重的湿气粘在皮肤上,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胡远第一次见到砖窑厂,是在父亲带他“参观”工地的那天。

红砖堆得像小山,空气中飘浮着细密的粉尘,阳光穿过尘雾,把一切照得发白。工人们头戴破旧的安全帽,脚穿油腻腻的胶鞋,嘴角叼着廉价香烟,眼神麻木。父亲蹲在砖堆边,伸出一只满是老茧与水泥灰的手,点了点一块砖:

“这是烧了三天三夜的实心砖,比我们老家的青砖结实十倍。”

他的手掌粗糙得像干裂的树皮,掌纹深处嵌着洗不掉的黑煤灰。胡远凑上前看,发现砖块边缘裂纹密布,像极了爷爷脸上的皱纹。

“这片地以后要建地铁站。”父亲望着远处正在打桩的地段,声音里透着一丝骄傲。

推土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地面随之颤动。工人们挥舞着铁锹,汗水沿着脖颈滑进沾满灰尘的工装。

“等你上初中了,地铁就建好了。到时候,不用挤公交,骑个自行车就能去学校。”

胡远是第一次听到“地铁”这个词。父亲解释说,那是一种地下火车,可以在城市里穿行如风。他努力想象着地下的铁轨在城市下蜿蜒奔流,像水乡的溪流一般温柔,可耳边却响起推土机碾压古桥的沉闷声响。

那个夏天,他亲眼目睹干将路的改造。二十多条街巷被清拆,数十座明清古桥在轰鸣声中化为瓦砾。父亲站在围挡外,看着古桥的残墟,低声说:

“这是为了未来。”

胡远不懂父亲口中的“未来”,也不懂他的矛盾。他只记得,那年秋天,苏州的天空变得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泥、沥青与焦土混合的味道,像一张庞大且冰冷的网,笼罩住了他年幼的心。

三、暑假的重逢与卧铺车的颠簸

蝉鸣再次响起时,母亲终于从苏州回村接他。她穿着一身沾满水泥灰的工装,皮肤黝黑,头发凌乱,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

车票边角已经卷起,纸面上的墨迹被汗水和雨水晕染成朦胧的墨云,仿佛一朵沉默的乌云。

“快上车。”母亲声音干涩,把他塞进卧铺车最后一排。

车窗外,是连绵起伏的稻田与轻轻摇曳的芦苇。车厢里混杂着柴油味、汗水味和咸鸭蛋的腥气。邻座的工人鼾声如雷,胡远趴在窗边,看见护城河上的一座石拱桥被推土机缓缓碾过,桥身断裂,石块崩塌的声音如同一声叹息,惊起一群白鹭,飞向沉沉暮色。

母亲靠在他身边,轻声哼起苏州评弹的调子,那是她小时候听外婆唱的曲儿。她的歌声柔软却断断续续,被车轮碾压的节奏与引擎的轰鸣掩盖得几乎听不清。她怀里依旧抱着那篮咸鸭蛋,蛋壳上沾着稻草屑,那是他童年最后的礼物,味道陌生又熟悉。

四、水乡的裂变与童年的终结

铁皮卧铺车在省道上颠簸了一整夜,车轮咯吱咯吱,像在碾压过去的回忆。胡远蜷缩在母亲怀里,听她断断续续地哼着评弹的调子。她的指尖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打着节拍。

车窗外,苏州的天际线正被高架桥与起重机划割。钢筋混凝土的阴影像巨兽的骨骼,缓慢而坚定地侵占着这片曾经柔软的水乡。河道被封盖,桥梁被拆毁,乌篷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千篇一律的商品房楼盘。

父亲靠在对面座椅上打盹,手里还攥着那张泛黄的城市地图。纸面上,干将路与人民路交错成一个十字轴,而胡远的童年,也正悄然崩塌在这交汇的十字路口。

当晨光透过车窗洒在苏州河上,他终于看清了这座城市的模样:它不再是母亲评弹里温柔的水乡,而是父亲口中那个“为了未来”而不断重塑的钢铁森林。

而他的童年,也随着那些碾碎的古桥和模糊的咸鸭蛋味,一点一点消失在铁皮车的轰鸣声里,归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