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鸿现,潜龙隐

夜色如墨,浓稠地泼洒在雕梁画栋的沈府上空。白日里那些象征昔日将门荣光的石狮、朱漆大门,此刻在月光下只投下森冷扭曲的影子,像蛰伏的巨兽。

“小姐,药熬好了。”贴身侍女青黛端着一碗浓黑药汁,声音压得极低,脚步轻得像猫。

窗边软榻上,倚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沈惊鸿裹着一件半旧的素绒披风,脸色在昏黄烛光下显得过分苍白,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她微微侧过头,露出一段脆弱易折的颈项,咳嗽了几声,气息微弱:“放着吧,咳咳……没什么胃口。”

青黛心疼地将药碗放在小几上,熟练地替她拢了拢披风:“小姐,您多少用些,不然明日……”

“明日?”沈惊鸿抬起眼帘。那双眸子,本该是秋水潋滟,此刻却像蒙了尘的古井,空洞、疲惫,带着被病痛消磨殆尽的麻木。然而,若有人能穿透那层刻意营造的迷障,便会发现那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封的寒潭,冷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明日又如何?不过是换个地方躺着罢了。”

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着烛台上凝结的烛泪。那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

青黛不再劝,默默退到阴影里。她知道,小姐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九分是演,一分是真。真病是早年落下的根子,也是最好的伪装;而演,则是小姐在这吃人府邸里活下来的唯一铠甲。

突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是管家福伯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大小姐!宫里……宫里来人了!宣旨的公公已到前厅!老爷请您速去接旨!”

烛光猛地一跳,映在沈惊鸿苍白的脸上。她拨弄烛泪的手指顿住了。

来了!

比她预想的更快。看来那位坐在龙椅上的“至尊”,或者他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顾首辅?),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落子了。

“知道了。”沈惊鸿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有气无力的调子,甚至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轻咳。她撑着软榻扶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站起,身形摇晃了一下,青黛连忙上前搀扶。

“更衣”她吩咐到,声音细弱蚊蝇。

青黛迅速取来一套素净得近乎寒酸的衣裙,小心翼翼地替她换上。沈惊鸿配合着抬手转身,像一个精致却了无生气的木偶。只是在青黛为她系上最后一根衣带时,她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对方的手腕内侧某个极隐秘的位置。

青黛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恢复如常,恭敬地低下头。只有她们主仆二人知道,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指令——启动最高级别的“惊鸿令”。

北境的寒风似乎穿透了千里关山,将书房内也染上一层肃杀之气。

烛火通明,映照着墙上悬挂的巨幅北境舆图,其上用朱砂笔圈点着几处关隘要塞。

燕临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未着甲胄,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肩宽背挺,面容如刀削斧凿般冷峻。浓黑的眉下,一双深潭似的眼眸正凝望着桌上摊开的一卷密报,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纸背,看到千里之外的风沙与刀光。

“王爷”一名身着黑衣、气息沉凝如石的暗卫单膝跪地,声音平板无波,“加急!京城密信。”

燕临眼皮都未抬,只伸出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暗卫立刻将一枚细小的蜡丸奉上。

指尖微一用力,蜡丸碎裂,露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上面只有寥寥几字:“旨赐婚,沈氏女,惊鸿。”

燕临的目光在“沈惊鸿”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沈家?那个早已被打落尘埃、只剩下一个空壳和一位“病秧子”嫡女的将门沈家。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老皇帝,或者说顾雍那只老狐狸,打得好算盘。用一个无足轻重、随时可能咽气的“废物”来联姻,既显得“皇恩浩荡”,安抚了他这个手握重兵的藩王,又能在他枕边安插一个名正言顺的眼线,顺便还能恶心他一下

看,你燕临再威风,也只能娶个“病鬼”。

“沈惊鸿…”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醇厚,却带着一种冰原般的空旷感。京城关于此女的传闻他略有耳闻:深居简出,药罐子不离身,怯懦无用。完美的棋子形象。

但,燕临从不信表象。尤其是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

“龙七。”他忽然开口。

“属下在!”角落里,另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浮现。

“查一下”燕临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沈惊鸿,从她出生到现在,所有能找到的痕迹。尤其是…沈家倾覆之后,她的一切。”

“是!”龙七应声,身影又如鬼魅般消失。

燕临的目光重新落回密报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案上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沉稳而有力,如同战场上催征的战鼓。

沈惊鸿…是顾雍抛出的诱饵?还是老皇帝昏聩下的随手一笔?亦或是…这潭死水之下,还藏着别的鱼?

他拿起案头另一份关于北境军粮调拨受阻的密报,眼神更沉了几分。无论这沈家女是什么来路,京城这盘棋,他燕临,必须入局了。

只是,他绝不会按照别人预设的棋路走。

京城·沈府前厅

香案高设,烛火摇曳。沈家上下,无论真心假意,此刻都屏息凝神,跪伏在地,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紧张和一种看戏般的微妙气氛。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如同钝刀刮骨,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咨尔沈氏女惊鸿,秉性柔嘉,淑慎性成……特赐婚于靖北王燕临为妃……择日完婚……钦此——”

“臣女……谢主隆恩……”一个细弱、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声音响起。

沈惊鸿在青黛的搀扶下,几乎是半跪半爬地“挪”到香案前,伸出那双瘦得骨节分明、苍白得不见血色的手,颤巍巍地接过那卷明黄的圣旨。

她的头垂得极低,散落的几缕鬓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小巧的下巴和微微抖动的肩膀。整个人如同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落叶,充满了无力与惶恐。

“恭喜沈小姐了!”宣旨太监皮笑肉不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怜悯,“虽说靖北王……咳咳,威严了些,但到底是天家恩典,沈小姐好生养着身子,莫要辜负了圣意才是。”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桩婚事对沈惊鸿而言,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周围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和低低的议论。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兔死狐悲。

沈惊鸿捧着圣旨,仿佛捧着千斤重担,身体摇摇欲坠。她微微抬起头,露出半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茫然,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彻底吓傻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咳嗽。

“小……小姐!”青黛带着哭腔,死死扶住她。

没有人注意到,在沈惊鸿低头咳嗽、用帕子掩住口鼻的瞬间,那看似茫然空洞的眼底,掠过一丝比寒星更冷冽的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她借着帕子的遮掩,指尖在圣旨冰冷的锦缎边缘,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痕——那是“惊鸿阁”最高级别的追踪印记。

“哗啦——”

一杯冷透的茶被燕临随手泼在脚下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水渍迅速蔓延开,映着跳跃的烛火,像一幅扭曲的地图。

他刚刚听完龙七用最简洁的语句汇报了沈府接旨的情况。沈惊鸿那“病弱惊惧、不堪重负”的表现,被完美描绘出来。

“废物?病鬼?”燕临嗤笑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踱步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灌入,吹动他玄色的衣袂。

窗外,是京城沉寂的万家灯火,远处宫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龙七,”他背对着暗卫,声音融在夜风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通知京城各据点,‘潜渊’计划,提前启动。所有暗桩,提高至‘蛰龙’戒备。”

“是!”龙七的身影在黑暗中应声。

燕临的目光投向沈府的方向,锐利如刀锋,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个正在“病榻”上瑟瑟发抖的未来王妃。

“沈惊鸿…”他再次低语这个名字,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和冰冷的探究。“不管你是什么,是棋子,还是…执棋之手。”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清晰的白痕,如同刀锋刻下的印记。

“这盘棋,本王,陪你下!”

沈惊鸿的闺房深处,一面看似普通的书架无声滑开,露出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间不足方丈、却布置得异常精密的暗室。没有窗户,只有数颗镶嵌在顶部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稳定的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奇特的、混合了药材与金属的冷冽气息。

沈惊鸿身上那件素净的“病服”早已脱下。此刻的她,只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此刻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之气?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沉凝似渊。

她站在一张铺着巨大羊皮地图的方桌前,指尖正点在地图上标注为“靖北王府”的位置。那指尖,不再苍白无力,而是稳定、有力,指腹甚至带着常年握持某种器械留下的薄茧。

青黛垂手肃立在她身侧,恭敬地呈上一枚细小的竹筒:“阁主,刚收到的‘雀翎’密报,关于靖北王燕临近三日在京城的所有行踪及接触人员。”

沈惊鸿接过竹筒,拔掉塞子,倒出一卷细如发丝的纸条。幽冷的珠光下,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眼底激起冰冷而精准的涟漪。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间溢出,带着洞察一切的寒意,“入京三日,表面闭门谢客,暗中却见了枢密院副使、户部左侍郎…还有‘四海商行’的掌舵人?我们的靖北王殿下,可真是‘安分守己’啊。”

她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一缕青烟。

“青鸾。”沈惊鸿的声音在封闭的暗室里响起,清冷,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传令‘惊鸿九部’:目标,靖北王燕临。启用‘玄’字级渗透预案。我要知道,他藏在军功赫赫,桀骜不驯的面具之下,到底…在图谋什么?”

“是!阁主!”青黛领命,身影迅速没入暗室另一侧的阴影中。

沈惊鸿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目光再次落在“靖北王府”上,如同盯住了猎物巢穴的顶级猎手。幽冷的珠光勾勒出她侧脸冷硬的线条。

“棋子?”她低声自语,指尖在王府的位置轻轻一叩,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暗室里格外清晰。

“燕临,希望你的‘病弱’王妃,不会让你太过…惊喜?”

暗室的门无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深闺病女与暗夜阁主的身影彻底重叠。

棋局已开,执棋之手,悄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