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亡血泪
- 铭记烽火:医者仁心铸山河
- 续气长跑
- 3903字
- 2025-07-06 10:37:49
凛冽的北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荒芜的田野,卷起地上薄薄的积雪和黑色的灰烬。沈阳城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在身后渐渐缩小、模糊,最终被起伏的丘陵吞噬,但那地狱般的景象和父亲胸膛绽开的血花,却如同烙印,死死刻在林沐阳的眼底、心上,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搀扶着因悲痛和惊吓而几乎虚脱的母亲周淑仪,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妹妹林静姝冰凉的手腕。三人身上,只有仓促间带出的几件单薄衣物和一个小小的包袱。林沐阳那件染透了父亲鲜血的白袍,被他死死裹在包袱最里层,像一块沉重而滚烫的烙铁,压在他的肩头,也压在他的灵魂深处。
逃亡,仓皇如丧家之犬。没有方向,只有远离身后那片炼狱的本能。路上,是和他们一样惊恐绝望的人流。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可怜的行李,一张张脸上刻满了茫然、恐惧和未干的泪痕。哭声、呼唤失散亲人的嘶喊、伤者的呻吟,在呼啸的寒风中此起彼伏,汇成一首悲怆凄凉的流亡曲。
“哥……”静姝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紧紧挨着林沐阳,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爸……爸他……”
“别说话!”林沐阳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冷硬。他不敢回头,不敢去想诊所里那最后一幕。父亲的体温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手臂上,那句“救国人”的遗言,如同滚雷,在他空洞的胸腔里反复轰鸣。每一次回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无边的恨意。
“淑仪姐!沐阳!静姝!”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从混乱的人群中传来。是邻居张婶,她丈夫是铁路工人,此刻正推着一辆破板车,上面坐着年迈的婆婆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张婶!”周淑仪看到熟悉的面孔,眼泪再次涌出。在这绝望的旅途上,一丝微弱的联结也能带来片刻的慰藉。他们汇入了张婶一家的小小队伍,彼此搀扶,在冰冷泥泞的路上艰难前行。
离开沈阳的第三天,他们接近了一个名叫“靠山屯”的小村落。远远望去,本该是炊烟袅袅的宁静景象,此刻却被一种死寂笼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混杂着……一种更加浓重、更让人心悸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等等!”林沐阳猛地停住脚步,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示意大家噤声,警惕地望向村口。
静得可怕。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声。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村口。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虬结的枝桠上,赫然悬挂着几具尸体!男女老少皆有,像破败的麻袋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绳索深深勒进脖颈,脸色青紫,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树干上,是用刺刀刻下的歪歪扭扭的日文标语,旁边还用鲜血涂抹着一个巨大的“杀”字!
“啊——!”静姝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死死咬住嘴唇,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周淑仪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被张婶死死扶住。
林沐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村内。
整个靠山屯,已沦为一片焦土。大部分房屋被烧得只剩下黢黑的框架,断壁残垣间,冒着缕缕青烟。街道上,散落着被砸烂的家具、破碎的瓦罐,还有……更多触目惊心的尸体!有的倒在自家门口,胸口被刺刀贯穿;有的蜷缩在墙角,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至死还紧紧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小小的婴儿,早已没了声息……
血,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在焦黑的土地上蜿蜒流淌,渗入泥土,结成一片片刺目的冰晶。几只乌鸦在残骸上聒噪地盘旋,发出不祥的嘶鸣。
“畜生!一群畜生啊!”张婶的丈夫,那个沉默寡言的铁路工人,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断墙上,指节瞬间渗出鲜血,他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林沐阳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这不是战场,这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村落!父亲临死前那声“国际公约……”的怒斥,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什么公约?在侵略者灭绝人性的屠刀面前,连最基本的“人”道都不存在!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悲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学医多年,熟谙人体结构,精研病理药理,梦想着用手术刀对抗病魔,拯救生命。可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这被肆意屠戮、毫无尊严可言的同胞生命,他那点医术,能做什么?面对这滔天的国难,他引以为傲的知识和技能,渺小得如同尘埃!
流亡的队伍在悲愤和恐惧中沉默地绕过已成死域的靠山屯,继续南行。路况越发艰难,食物和饮水成了大问题。寒冷、饥饿、疾病,如同跗骨之蛆,开始侵袭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
林沐阳的包袱里,还带着父亲诊所里匆忙抓出的一些急救药品和纱布。这些原本是为沈阳城里的伤员准备的,如今,成了流亡路上唯一的“医疗资源”。
他无法再置身事外。每当看到路边有因冻饿或伤病倒下的同胞,看到孩子因腹泻脱水而啼哭不止,看到老人因风寒高烧而气息奄奄,那件染血白袍的重量和父亲临终的眼神,便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停下来,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打开包袱,取出药品。在寒风呼啸的路边,在破败的窝棚里,在避风的土坡后,他成为了一个“赤脚医生”。
“大娘,您这是冻疮,已经溃烂了,得先用盐水清洗……”他小心翼翼地为一个老妇人处理冻伤的双脚,动作尽量轻柔,但简陋的条件和缺乏消毒,让他心惊胆战。
“小弟弟,别怕,把这个药粉用水冲了喝下去,肚子就不那么疼了……”他尽力安抚着因痢疾而痛苦呻吟的孩子,看着母亲绝望又期盼的眼神,心如刀绞。
一个年轻的孕妇,在逃亡路上早产。在四面透风的破庙里,林沐阳在母亲和张婶的帮助下,用尽所学接生。没有热水,没有干净的布,只有冰冷的剪刀在火上燎了一下。婴儿的啼哭声微弱得像小猫,产妇却因大出血而面色惨白,气息越来越弱。林沐阳翻遍药包,也找不到有效的止血药。他徒劳地按压着,看着生命的热度从那个年轻母亲的身体里飞快流逝,最终,那双充满对新生命眷恋和不甘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我……救不了她……”林沐阳颓然地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手上沾满了产妇温热的鲜血。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他救不了父亲,救不了靠山屯的乡亲,如今,连一个刚刚诞下新生命的母亲也救不了!医术,在残酷的战争和极端恶劣的环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哥……”静姝蹲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沾满血污的手,她的手也在颤抖,但眼神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韧,“你尽力了……我们……我们得活下去。”
一个同样在流亡路上、须发皆白的老中医,目睹了这一幕。他默默走过来,递过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巾给林沐阳擦手。老人看着产妇安详而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襁褓中孱弱的婴儿,长叹一声:“孩子,这世道,病根不在皮肉筋骨,而在那侵我家园、戮我同胞的豺狼啊!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可这国将不国,家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老中医浑浊的眼中,也含着悲愤的泪光,“医道即人道。人道沦丧,医道又能奈何?可悲,可叹!”
老中医的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林沐阳的心上。“国将不国,家破人亡”,“医道即人道”……父亲临终的“救国人”,难道仅仅是指救活眼前的伤患?靠他一个人,一双手,一包药,在这山河破碎、烽火连天的绝境里,能救得了谁?能救得了这千千万万正在遭受苦难、面临屠戮的同胞吗?他过去信奉的“科学救国”、“医学救国”的理想,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像脆弱的玻璃一样,寸寸碎裂。
一天傍晚,在一处废弃的驿站勉强落脚。疲惫不堪的人们蜷缩在角落里,沉默地啃着冰冷的干粮。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林沐阳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望着破窗外沉沉的暮色。父亲的音容笑貌,靠山屯的惨状,产妇绝望的眼神,老中医悲怆的话语,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盘旋。迷茫、痛苦、愤恨、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吞噬。
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男声,正在轻声讲述着什么。林沐阳循声望去,是一个穿着破旧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身边围着几个同样流亡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
“……东北军大部奉令不抵抗,撤入关内……蒋委员长在南京发表讲话,强调‘攘外必先安内’,宣称当前最大祸患不是倭寇,而是‘赤祸’……要求国人对日寇暴行‘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断’……”
“逆来顺受?公理判断?”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人激动地低吼,“沈阳城破了!靠山屯被屠了!多少同胞惨死?公理在哪里?等着洋人来给我们主持公道吗?简直是痴人说梦!”
“是啊,”另一个声音充满悲愤,“东北三千万同胞,就这么被抛弃了吗?不抵抗,不抵抗!这是把大好河山拱手送给豺狼!”
“听说在关内,当局还在加紧‘剿共’……”戴眼镜的中年人声音压得更低,“把枪口对准自己人,却对侵略者卑躬屈膝……这算什么政府?!”
“那……我们怎么办?”有人绝望地问。
中年人沉默了一下,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天无绝人之路。我前些日子在沈阳,曾听人私下传阅一份小报……上面说,在南方,在江西的深山密林里,有一支叫‘红军’的队伍,是真正打鬼子的!他们的领袖说,‘停止内战,一致抗日’!那才是……我们民族的希望所在啊……”
“红军?”林沐阳心中一动。这个陌生的名字,在这个绝望的寒夜里,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丝微澜。打鬼子的队伍?停止内战?民族的希望?这些词与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和认知截然不同。它们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固执地闪烁,暂时驱散了他心中浓重的迷雾,留下了一个模糊而巨大的问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袱里那件染血的白袍。冰冷的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和那沉甸甸的嘱托——“救国人”。
怎么救?靠逆来顺受等待公理?靠抛弃同胞的政府?还是……靠那远在南方密林、被斥为“赤匪”的“红军”?
寒风卷着雪粒,从驿站的破窗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林沐阳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前路漫漫,危机四伏。父亲的遗命如同星辰,指引方向,却又遥不可及。流亡的血泪之路,每一步都浸透着国仇家恨,也一步步将他推向一个未知的、却可能是唯一光明的抉择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