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鸡鸣狗叫,天光稍白,覃舒走时,旁边的警察局值班口和福利院保安亭亮着微弱的光。
路上没什么人,车也是稀稀拉拉的,覃舒紧紧闭了一下眼压住心里的害怕,又伸手往后摸了摸书包侧袋里的剪刀渐渐安下心来。
嘴里浅浅吟唱,“素胚勾勒……”想要通过打草惊蛇让一切邪祟褪去。
学校和家中间有一段路是没灯的,覃舒走着走着心里开始哆嗦,连带着身上也像被电了一样,咬着牙,心里想,明天一定不节省这一块钱了,嘴里抠搜一块也是一样的。
借着微弱的天光,远远的,前面一个东倒西歪的身影轮廓正朝着覃舒栽来,公路旁边没有栏杆,底下是茂密的草丛。
覃舒颔首,内心糊里糊涂地想,希望他栽下去,喝了酒就不要出来吓人。覃舒的姑姑爱打牌,牌桌子上大家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回来又跟姑父唠嗑。
邻居家那个酒鬼喝醉酒打了自己老婆,出去开车生了事故,撞死人进局子了,老婆在家里捧腹开心,说这是她一辈子最喜欢酒的时候,只是没开心多久,死了人那家就找上门来朝她要赔偿金,她家的钱都被她男人拿去喝酒了,哪里来钱,于是一屁股坐地上泼妇打滚般闹说爱找谁找谁要,她没钱。
也是碰巧,那家人里也有个喝了酒的,看这情形大骂一句“臭娘们儿”,撸起袖子,操着手里的酒瓶子就砸了下去,给那个女人头上开了个瓢,血哗啦哗啦地流,送去医院后醒来就成了傻的。
那家人一下子失了理,赔偿款也没有还突然要多养个傻子。
姑姑唏嘘地说完,可怜完这又可怜那,覃舒默默刨着饭,心想这酒可真厉害,没喝的也要被连累。但眼下这样子,覃舒心想那醉鬼不会醉死了打自己吧,难道世界真是个圈,这酒就要害到自己头上了?
为了避开那个醉鬼,覃舒努力往马路中间走去,但那醉鬼却像没完全失了意识一样左右摇摆着硬要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心扑通扑通跳动起来,手也开始往后摸,她看了点关于法律的书,正当防卫是没事的。
“哔!”尖利的车喇叭声音传来,覃舒赶忙往边上躲,车子呼啸而去,外面挂着的迷彩灯上写着“福利院专车”。
对面那个醉鬼没了影儿,覃舒走过去看,人真栽在了下面那个草丛里,不知道是怎么了,覃舒没管,继续往前走,那个大窟窿下去可能死的是自己,她只是年纪还小,但不傻。
学校旁边也有个警察局,覃舒看着还是进去说了自己在路边见到个醉鬼摔在了草里。
除了打老婆那个醉鬼,覃舒还见过另一个。
那是还跟奶奶生活在村里时,人是覃舒叔父,年轻时是个猎户,有一天上山不慎被蛇咬了,剧毒,好在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两条腿便都不能走了,上有六七十来岁老父母,下有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和一个刚上初中的娃,老婆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全都张着嘴要吃饭,顶梁柱却突然倒下了。
这下子家务活和带弟弟妹妹全落在了那个刚上初中的半大孩子身上,覃舒的叔母生完孩子还没一个月便去城里找了个包吃住的饭店服务员工作,一个月七百块钱站十来个小时,叔公年迈的父母也开始操起了旧业,编背篓、簸箕、锅刷……在一个赶场天拖去卖,顺便拿儿媳赚到的钱,给叔父的伤腿买药。但是叔父的腿是个无底洞,一家子也越过越穷,被卖掉的东西越来越多,房子里也愈发空了。
叔父开始喝酒,最开始是村里一个二世祖酒懵子找他的,说他反正也没事干,让他陪着一醉解千愁,叔父答应了,一瓶又一瓶往肚子里干,他喝醉了也不打人,也不说话,仍接二连三地喝,他说要把自己喝死,酒懵子却觉得找到了知己,他家里有钱便买了一打又一打的酒来跟着他喝。
但上天好像跟叔父开了个玩笑,身体似乎对酒免了疫,一堆喝下去啥事没有,那个酒懵子却是喝倒了,成个面瘫,浑身抽搐着,天天躺床上,变得跟叔父差不多,真成了知己。那家人摆过一次酒,说要给他儿子整点儿喜气,覃舒去见到了那个瘫痪,满脸流着泪,呜呜咽咽听不清说啥,有人笑着说“怕不是还想要酒”。
覃舒可怜叔父,但不可怜这个酒懵子,心里想万一那个醉鬼是另一个叔父呢?虽然如果是这样死于他来说可能更好些。
覃舒一脚踏进班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在低头奋笔疾书,一瞄,暑假作业。
看见覃舒来,有人上前问“覃舒,听说你在之前的学校一直都是第一名,你的暑假作业能不能借我抄抄啊?”
暑假作业除了学校各自安排的还有一本市里统一发的,足有指甲盖那么厚,覃舒点头笑笑拿了出来。
“呜呜呜,覃舒,你以后就是我姐,让我往东绝不走西!”那人一边抄一边说,边上的人见了也上前来要,覃舒都点头答应,心下一动,想到个赚钱的法子。
到自己位置时梁知微正趴着睡觉,“梁知微……”覃舒伸出手轻轻触碰。
梁知微听到有人叫覃舒名字的时候就醒了,脑子里千丝万绪杂乱着,肩膀上被轻轻一碰又一瞬间清空,眼睛里还有被压出来的水雾,定定地望着眼前迎面早晨阳光站着的人。
班上很多女生在看言情小说,课间就聚在一起讨论,梁知微听到过不少,之前有人说“一见钟情”他还很不屑,看一眼就喜欢上了那得多肤浅,没想到自己就是这肤浅的人。
“梁知微,让一下,我要进去。”覃舒看眼前的人好像呆了,伸出手又碰了一下。
“哦,好!”梁知微赶忙起身让路,被碰到的地方麻麻的,像是细丝丝的电流,从那个地方开始蔓延。
梁知微又趴了下去,耳根发热,闭上了眼五感却又都灵敏起来,覃舒翻页时书页之间的摩擦,动起来时磕在桌子上的声音,以至于后来每次呼吸乃至胸腔的共鸣都在他的耳朵里震动。
覃舒全然不知,没了梁知微身体的遮挡,她扬起恰到好处的笑,努力扮演一个乖巧温顺的学生,偶尔赞叹旁边的人大概是有嗜睡症,能趴整整一天,偶尔覃舒想去上厕所时看见他被吵醒而呈现出的无措与迷茫心里难得升起一丝愧疚。
因为她又想起姑姑的那个家,每次睡觉时小弟弟拿着他那个塑料做的小锤子在房间四处敲,偶尔翻出那个不锈钢的铁盆卧在地上像是电视里的出家人敲木鱼一样,覃舒听着,不太安心,心里无比渴望此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会是一个穿着僧袍的和尚,对姑姑和姑父说看你家孩子有天人之资,将来必有得道升天的机会,快随我去,莫负前程。
那扇门久久没有动静,姑姑姑父也不管,他们两个睡眠都深,大概是被闹习惯了,免了疫,覃舒便只能装作她也免疫了一样。
“咚咚咚!”覃舒无数次看着眼前陷入自己乐园的小人嘻嘻地笑着,完全笑不出来,已经十一点过了,楼下也没人来投诉他吗?或者他们能忍?然后一忍,到现在覃舒搬出去。
后来才知道楼下那层根本没住人,因为是第四楼,人们觉得住着不吉利便租给了一个年轻人的乐队,白天在里面敲敲打打,晚上便各自回家挨骂了。没多久那个乐队就解散了,人们更加觉得那里有点儿东西,街里街坊闲话又都多,房子便再没卖出去,成了个空房,给了小弟弟学打鼓的地利,可惜后来还是没成音乐界之大器,反而学了厨师,做面条,天天和面,在后厨敲敲打打倒也是回了老本行。
下午放学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重重地拍打梁知微的背。“微哥,打球去!”
覃舒认识,就是她第一次见到梁知微时他后面站着那个,头发蓬蓬的,好像要冲上天去,时不时还用手去顺溜自己的毛。上午的时候英语老师点到他名,叫展宏图,只不过大鹏展翅了半天回了老师一句“拉布巫”,问他说什么,比个心在那里“爱你爱你”。
英语老师听得两眼一黑,一个粉笔头子过去还想要敲醒他,顺便也给了梁知微一块儿。
“初三了同学们,我都替你们着急,还一个个迷迷瞪瞪的呢?这么爱睡以后大学了有得你们睡的,上课直接睡到教学楼关门,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以为后面还有义务教育吗?还有人逼着你们上学吗?全靠你们自己了啊!旁边就是我们市最好的一中,去年分数线670,你们看看自己的成绩,有几个能上的!满分七百五上学期还有个给我考二十的,我上你卷子踩两脚都比你高好吧!总之前途是你们自己的,老师言尽于此,别睡觉了!起来听!”英语老师拿着手里的卷子一抖,在空气里振出“夸”的一声,又“啪”砸在黑板上,嗓子都吼破音了,展宏图又坐了下去趴着睡。
覃舒转头望向旁边的梁知微,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打算。
一直到现在,展宏图来叫他。梁知微抓起椅子后面的外套声音闷闷地回了一句“你先走,我去上个厕所。”
覃舒走过操场时那群人已经开始打了,不过没看见梁知微的身影,瞄了一眼连忙低头望着前面的路。
“哐!”球砸在梁知微挡过来的手上,被这力道带着两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覃舒也顾不得装乖巧了,一个眼刀看过去,想看看是谁动的手,这个力道之重要是砸在自己身上不得头破血流?不是故意的简直不可能。
“谁干的!”梁知微的手被撞得发麻,此刻垂着微微颤抖。
“微哥,我……”一个人嗫嚅着往前,眼神往覃舒这边瞥,嘴里叽里呱啦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覃舒没再听到,气上了脑,胸口不断起伏。
那人叫陈有成,也是上午被英语老师点过名的,老师想尽职尽责拉他们一把不料无人领情。
“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就要遭殃了!”梁知微走到覃舒身前,挡住了后面的人,脸上挂满得意的笑。
“如果不是你,我今天将会得到一笔赔偿金!”覃舒慢慢缓了气,又看了那人一眼,转身要走。
“他不是故意的……”梁知微用不痛的那只手拉住覃舒,看着她转过来时眼里盛满的愤怒,除了第一次问好覃舒对着自己从没有像别人那样温和的笑,虽然是伪装的,但一直看着覃舒的冷淡,现在又是生气他忽然有些难耐的局促。
“你看我像傻子吗?球筐就在他们面前,不是故意的往我头上飞,你别指望我多感激你,那是你自找的兄弟,现在你也要自己受着。”覃舒被梁知微挡着也不再装,语气生硬,要把这刀子扎到他心里。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只是因为……喜欢你,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梁知微死死地盯着覃舒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覃舒歪过头嗤笑一声又扬起望向梁知微,“我需要这种人喜欢?”说着转身又要离开。
“覃舒!”梁知微赶忙上前几步拉住覃舒的手腕,“你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们吗?”
“你很希望别人看得起你?”覃舒本来有点烦,听到梁知微的话突然笑了,虽然相识不久,但看着梁知微吊儿郎当,上课睡觉、成绩垫底,脾气还臭的样子居然希望别人看得起他?她以为像他这类人是无所谓世俗的眼光的,没想到是想反面引起注意。
梁知微抿着嘴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跟我过来,我有话同你讲。”覃舒心中了然,伸出手等答复。
“微哥!快来打球啊!”展宏图的声音在球场那边响起,梁知微转过头看了一眼,又转眼看面前白皙的手,心下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