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早上六点半,世界准时向沈夜发起进攻。
进攻的号角是手机自带的那段名为“晨曦”的铃声,但它听起来跟晨曦没有半毛钱关系,更像是一千只机械蝗虫在他的头盖骨里集体蹦迪,用最高亢的、最没有感情的电子音律,反复宣告着自由的终结与劳役的开始。
沈夜在床上保持着一个完美的挺尸姿势,一动不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天花板上飘着,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俯瞰着那个躺在床上、被被子裹成一具人形春卷的、名叫“沈夜”的躯壳。灵魂与躯壳之间正在进行一场高层次的哲学辩论,辩题是“上班和死亡究竟哪一个更无法接受”。
他的灵魂认为,死亡是一锤子买卖,痛快,利落,是通往终极虚无的VIP快速通道。而上班,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分期付款式的慢性死亡,每天用八小时的生命去换取一点点勉强能维持这具躯壳继续运转的能量,周而复始,直到你所有的棱角和梦想都被磨成齑粉,最后心甘情愿地成为社会这部大机器里的一颗生锈的、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螺丝钉。
结论显而易见,后者显然更恐怖,因为它让你清醒地看着自己是如何一点点烂掉的。
辩论结束,灵魂以压倒性优势胜出。
然而,哲学思辨在现实面前永远不堪一击。就在他的灵魂准备飘出窗外,去追寻诗和远方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一条微信通知精准地击穿了他的哲学壁垒。
【房东-张阿姨:小沈啊,这个月的房租该交了哦,别忘了哈。[呲牙]】
那个龇着牙的黄色笑脸表情,此刻在他眼里,比任何恐怖片里的恶鬼都要狰狞。它仿佛在说:别做梦了,衰仔,你的诗和远方,都在我的银行账户里。
沈夜的灵魂“嗖”地一下被吸回了躯壳里。他叹了口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无力地扑腾了一下,然后认命地坐了起来。
他,沈夜,二十三岁,一个光荣而又平平无奇的“社畜”。毕业于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学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专业——历史学。当他的同学们在考研、考公、进大厂996的赛道上卷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选择了一条无比清奇、堪称行为艺术的职业道路——去国家历史博物馆当一名签约演员。
岗位名称听起来很高大上,叫“沉浸式历史文化体验官”。
但实际工作内容,翻译成人类能懂的语言就是:穿着一身从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出厂价绝不超过三百块、散发着浓郁工业塑料味的秦兵盔甲,杵在真正的国宝级兵马俑旁边,每天八小时,风雨无阻,扮演一个沉默的、没有感情的、也不能扫码支付的活体雕塑。
这份工作的核心要求只有三点:一,不能动;二,不能说话;三,不能在游客试图跟你合影时笑场,尤其是在他们把剪刀手比到你鼻孔前的时候。
月薪,三千五,税前。五险一金?不存在的。人力资源部那位笑得像弥勒佛的女士当初用一种“你占了大便宜”的语气跟他解释,他们签的是劳务合同,不是劳动合同,这样他每个月到手现金才更多。沈夜当时内心吐槽的弹幕多到能卡死自己的CPU——您这饼画的,都快赶上我们馆里那幅唐代仕女图了,又大又圆,还自带历史的包浆,看上去很美,但一口都咬不下去。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一头乱发、眼圈发黑、表情呆滞的家伙。他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某个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保存得不太好的陪葬品。
“早上好啊,世界,”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又是扮演死人的一“一天,加油哦。”
II.
员工更衣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气味。那是一种淡淡的霉味、挥之不去的汗味、廉价洗衣粉的香味以及某种属于“历史”的尘埃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沈夜觉得,如果把这种味道装进瓶子里,可以命名为“打工人的叹息”,专供那些还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文艺青年体验生活。
“老王,早。”沈夜一边费劲地把自己的腿塞进那条硬邦邦的“铠甲”裤子里,一边跟旁边那个正在对着镜子整理衣冠的同事打招呼。
被他称作老王的男人,名叫王兴国,一个将毕生热情都献给了“角色扮演”事业的中年男人。老王今年四十有七,发际线已经退守到了马奇诺防线,但此刻他正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己身上那件明黄色的、胸口绣着一条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的五爪龙的袍子。
老王是汉代馆的台柱子,扮演汉武帝刘彻。据说他为了这个角色,自费买了一套二十四史,每天下班回家都要研读《汉书》,甚至还练习用毛笔批阅奏章——尽管他批阅的只是楼下超市的打折传单。
“小沈,跟你强调过多少次了。”老王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而浑厚,尽管那件洗得都快起球的龙袍严重削弱了他的帝王气场,“在工作场合,要有敬畏之心!朕,不是老王。”
“是是是,陛下,卑职知错。”沈夜翻了个白眼,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他一边扣着自己胸前那块塑料胸甲,一边继续作死,“陛下,您今天这龙袍……是不是又缩水了?感觉您那雄才大略的气魄,都被这紧绷的袖口给束缚住了,有点影响您待会儿颁布推恩令的气势。”
老王被噎了一下,一张脸瞬间憋得通红,仿佛被人当朝弹劾。他梗着脖子,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竖子无知!此乃修身款!更显朕之英武挺拔!你不懂!”
“懂,怎么能不懂呢。”沈夜把那个同样是塑料做的头盔夹在胳膊底下,敷衍道,“您这叫‘微服私访’版龙袍,主打一个亲民。走,陛下,赶着去上朝呢,迟到了小心被馆长扣全勤奖。”
“是‘上值’!不是‘上朝’!”背后传来老王中气不足的怒吼,“还有,朕没有全勤奖!朕是时薪制!”
沈夜懒得再搭理他。他跟老王的关系,大概就像是一个在流水线上拧螺丝的和一个在隔壁流水线上给螺丝抛光的,属于不同工种但同样被生活盘得没脾气的工友。只不过老王入戏太深,坚信自己是遗落在民间的帝王,而沈夜只想当一棵树。如果不行,当一块石头也行。总之,就是成为一个不需要思考“今天午饭吃什么”和“下个月房租怎么办”这种宇宙级终极难题的存在。
穿过长长的、尚未对游客开放的幽暗廊道,两侧是沉睡在恒温恒湿玻璃柜中的古老器物。青铜的冷光,陶瓷的温润,玉器的深沉,都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静地呼吸。空气里满是历史的尘埃味,这是一种让沈夜感到安心的味道。在这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一秒钟和一百年,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的岗位在一号兵马俑坑的参观廊桥上,一个专门为他设置的、有半人高护栏围起来的小平台。他的身后,就是那片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由成千上万个沉默士兵组成的地下军团。当他站在这里时,他就不再是沈夜,而是这个庞大军阵中的一员,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有忠诚的符号。
八点三十分,博物馆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潮水般的人流瞬间涌了进来,导游的喇叭声、游客的惊叹声、孩子们的吵闹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锅滚开的沸水,瞬间填满了整个宏伟的穹顶。
沈夜戴上头盔,双手交叠,握住一杆比他还高的塑料长戈,将戈的末端顿在脚边的地面上。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身体的重心均匀地分布在双脚上,目光投向远方,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落在展厅尽头那面模糊的墙壁上。
他进入了“兵马俑模式”。
III.
这份工作唯一的优点,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发呆,并将这种发呆美其名曰“专业”。
沈夜的大脑像一台进入了超低功耗省电模式的电脑,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程序,比如“对人生的思考”、“对未来的规划”以及“对银行卡余额的焦虑”,只保留了最基础的视觉和听觉输入。他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游客,在心里给他们贴标签、做分类,这是他打发这八小时无聊时间的保留节目。
“嗯,那个穿着‘I LOVE BJ’文化衫、唾沫横飞地给他儿子讲解兵马俑一共有几个方阵的,是‘好为人师型’老爸。鉴定完毕。看他儿子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就知道他爹讲的知识点全是错的,但为了晚上那顿麦当劳,孩子还在努力挤出崇拜的眼神。可怜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生活的艰辛。”
“那边那个,在同一个角度拍了整整十五分钟自拍的姑娘,是‘朋友圈活佛型’少女。她发的朋友圈文案我都替她想好了:‘历史的尘埃,与我。在兵马俑面前,感受千年的孤独与伟大。’然后配上一个岁月静好的表情,定位在国家历史博物馆,收获一百个赞。至于兵马俑是哪个朝代的,她大概率不知道,也不在乎。”
“哦豁,重量级来了。”一个戴着小红帽、举着小黄旗的导游,正用她那堪比防空警报的扩音喇叭喊着:“各位团友请看我左手边!大家看!这个兵马俑是双眼皮的!非常罕见!据说还是个将军呢!”
一群游客立刻举起手机相机,对着沈夜一通狂拍。闪光灯晃得他眼睛疼。
沈夜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给她点个赞。大姐,您真有眼光。我不光是双眼皮,我还有支付宝和微信付款码呢,您要不要扫一个?打赏个十块钱,我还能给您来段B-Box。
他的内心独白,是一场永不落幕的、弹幕密集的单口喜剧。这是他对抗无聊和虚无的唯一武器。吐槽是他的被动技能,冷却时间为零,蓝耗为零。他用这种刻薄又无聊的方式解构着眼前的一切,让自己与这个喧嚣的世界保持着一种安全而疏离的距离。他觉得自己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在观察这些凡人,虽然他自己才是那个被围观的。
时间就在这种精神上的自我娱乐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但确实在减少。
上午十点,人流达到顶峰。展厅里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尽管中央空调开得像不要钱一样,但成百上千个“移动热源”散发出的热量,还是让空气变得粘稠而滞重。汗水顺着沈夜的额角流下来,滑过太阳穴,痒痒的,但他不能动,这是职业素养。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被慢火炙烤的年糕,外面是盔甲这层硬壳,里面是黏糊糊的、快要融化的、名叫“沈夜”的馅料。
就在这时,百无聊赖的他,视线无意中扫过左前方一个独立的展柜。
那是一尊造型奇特的青铜器。铭牌上写着它的官方名字:战国错金银鸟兽纹青铜尊。兽首,鸟身,四足,通体布满了繁复而华丽的云雷纹,在射灯的照耀下,反射出幽暗而深邃的光泽。
很普通的一件国宝级展品,他每天都要看上百遍,熟悉得就像熟悉自己手背上的痣。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当他的目光与那青铜尊冰冷的、由青色锈迹构成的“皮肤”接触的刹那,一段不属于他的信息,像一段被黑客强行注入的电脑代码,突兀地、毫无征兆地涌入了–他的脑海。
【庚辰年,秋,河间郡,铜官‘承’制。取太行之铜,入白铅七分,锡三分,烈火熔之。初范不正,兽口有瑕。工匠‘承’惧,恐获罪,私以错金之术掩其瑕疵。此物未入武库,恐为人察,遂辗转入赵地商人手,流落世间……】
那不是他看过的、背过的任何一段资料。博物馆的官方介绍只会说它工艺精湛、造型独特,代表了战国时期青铜器制作的最高水平。
但沈夜“看”到的,是细节。是一种仿佛亲身经历的“知晓”。他甚至能“闻”到那滚烫的铜水混合着木炭的气味,能“听”到那个名叫“承”的工匠用小锤敲击金箔时发出的、细密而清脆的声响,更能“感受”到他在掩盖那个微小瑕疵时,手心冒汗、心跳加速的恐惧与不安。
沈夜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呼吸也为之一滞。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那股奇怪的感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一个因为站得太久、血糖太低而产生的幻觉。
“操,站久了眼花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尊青铜器上移开。
这种事,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几个月,偶尔,他盯着某一件文物看久了,脑子里就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细节过头的“知识点”。比如他知道三号坑角落里那个面容严肃的将军俑,在烧制时因为窑内温度不均,导致其左脚踝内部有细微的龟裂,只是从外部看不出来。他也知道那面挂在墙上的汉代蟠龙纹铜镜,背后的星云纹里,有一颗微小的“星星”的位置是错的,偏离了它在真实星宿图上应有的轨迹,那是因为铸镜的工匠那天晚上喝多了,看错了图纸。
他一直把这当成是自己的“职业病”。就像一个程序员看世界都是由0和1组成的,一个厨子看什么动物都想掂量一下清蒸还是红烧。他一个在博物馆里扮演死人的,对这些真·死人的东西有点特殊的“通感”,似乎也……说得过去?
也许是历史系毕业生的某种奇怪天赋吧。一种没什么卵用,还可能被人当成神经病的天赋。他安慰自己,他只是个游戏里的NPC,自带一点特殊的被动技能,比如“物品信息读取”,很合理。
他只想当个NPC,不想当主角。主角太累了,要打怪升级,要拯救世界,还要应付各种复杂的感情纠葛。哪有当NPC好,每天站在原地,重复同样的台词,等着玩家来交任务就行了。
IV.
午休时间,是沈夜一天中最快乐的半小时。
脱下那身又硬又闷的盔甲,他感觉自己像是破茧成蝶……虽然这只蝴蝶可能有点营养不良。他像个刑满释放的犯人,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员工餐厅,胡乱地往餐盘里打了两勺菜,刷了卡,十五块钱。
饭菜的味道和他的心情一样,寡淡无味。西红柿炒鸡蛋里永远是鸡蛋比西红柿多,宫保鸡丁里永远是花生米比鸡丁多。但他不在乎,他需要的只是快速补充碳水和蛋白质,维持生命体征。
他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拿出他那台屏幕已经有了几道光荣划痕的国产手机,熟练地点开了一个绿色的社交软件。
置顶的那个对话框,还是灰色的。那个女孩的头像,是一株迎着太阳的向-日葵,灿烂得有些晃眼。
他叫她“向日葵女孩”。这是他单方面给她起的代号,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她是中文系的,去年暑假来博物馆做过志愿者,负责给游客讲解。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沈夜像往常一样在站岗,她就站在他不远处,用清脆又温柔的声音,给一群小学生讲解秦朝的历史。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像那些商业导游一样充满了套路,而是带着一种真诚的、对知识的热爱。阳光透过穹顶的玻璃窗洒下来,刚好落在她的头发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沈夜那天破天荒地走了神。他觉得自己不像个兵马俑了,倒像个望妻石。
后来,他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在一个她休息的间隙,通过博物馆的志愿者群,加上了她的微信。
加上之后,他就怂了。
他翻遍了她所有的朋友圈,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她的形象:喜欢吃辣,喜欢看老电影,喜欢一只叫“煤球”的黑猫,吐槽自己的论文导师是个魔鬼。她分享的每一件小事,在他看来都闪闪发光。
而他自己呢?一个在博物馆里扮演雕塑的loser,朋友圈里除了转发几条官方的展览信息,就只剩下“仅三天可见”的空白。
他觉得,自己这种人,就像博物馆修复室里那些碎掉的陶片,只能被小心翼翼地分类、编号,放在幽暗的仓库抽屉里,等待着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修复。而“向日葵女孩”那样的,才是被修复完整、清洗干净、摆在展厅最中央聚光灯下的、光彩照人的青花瓷瓶。
孤独是一种慢性鼻炎,平时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总会在某些安静的、无所事事的时刻,突然发作,让你堵得喘不过气来。
沈夜划拉着手机,看了一眼女孩三天前发的朋友圈,是一张电影票的票根,配文是“二刷《沙丘》,还是那么震撼”。他默默地点了个赞,然后退出了微信。
他点开了一款叫做《荣耀与纷争》的即时战略手游,这是一款粗制滥造、疯狂氪金、被玩家们骂到狗血淋头的游戏。但他喜欢玩,因为他只打人机对战。
他不敢跟真人玩,怕被虐,也怕跟人交流。打电脑就不一样了,输了也没人嘲笑你,赢了……赢了也只是战胜了一堆冰冷的数据。
他选了最简单的难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发展经济,造兵,运营。十五分钟后,他被电脑AI的一波快攻冲垮了基地,屏幕上跳出两个血红的大字:“失败”。
沈夜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扒完最后一口饭。
看,连打个最简单的电脑都赢不了。他的人生,就是这么一个大写的“失败”。
V.
下午的工作时间,总是比上午更难熬。昏昏欲睡的午后,游客也变得稀稀拉拉,整个展厅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持续不断的嗡鸣。时间仿佛变成了一种粘稠的、琥珀色的糖浆,而他就是被困在里面的那只愚蠢的苍蝇,翅膀被黏住,连挣扎都显得多余和可笑。
为了对抗那该死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睡意,他开始强迫自己去观察那些他最熟悉的“同事”——他身后那片沉默的、庞大的兵马俑军团。
他以前只是把它们当成背景板,但今天,他试图看得更仔细一点。
这些陶土烧制的士兵,每一个的面容都不同。有的嘴唇紧抿,神情严肃;有的嘴角微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有的则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着战局。他们的身高、体态、发髻、铠甲的样式,都有着细微的差别。工匠们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写实手法,将两千多年前一群真实的秦帝国士兵,永远地凝固在了这一刻。
他们沉默地站立了两千多年,仿佛只是在等待一声号令。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踏破时空,去为他们那位一统六合的帝王,征战星辰大海。
沈夜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队列最前方一个将军俑的脸上。
那是一个级别最高的将军俑,没有披甲,只穿着彩绘的战袍,双手交错于腹前,似乎原本握着一柄早已腐朽的兵器。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双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浓眉之下,一双陶制的眼睛,虽无神采,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透着一股百战余生、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杀伐之气。
沈夜就这么盯着他。一秒,两秒,十秒……
突然,上午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袭来,而且比之前要猛烈一百倍!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代码一样的信息流。
这一次,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幻听。那不是从耳朵里听到的,而是直接在他的大脑中炸响!
那是一种混杂着风声、号角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伤兵哀嚎声的、无比真实的战场嘈杂!金戈交鸣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炸开,每一次碰撞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雨后泥土的腥气,野蛮地、不讲道理地直冲他的鼻腔。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豆大的雨点,正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盔甲上,而他脚下踩着的,是混合着鲜血与碎肉的、泥泞不堪的土地。
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函谷关下,天色如墨,大雨如注。秦军的黑色玄鸟旗在狂风暴雨中猎猎作响,像一只愤怒的巨鸟在挣扎。而在他们的对面,是所谓的六国联军,盔甲五颜六色,旗帜杂乱无章,在秦军整齐的黑色军阵面前,像一群被打翻了颜料盘的戏子,滑稽而又可悲。
一个和他现在盯着的那个将军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身披犀牛皮甲,头戴武冠,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青铜长剑,傲立于阵前。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他却恍若未觉。他猛地转身,面对着身后那片由成千上万个沉默士兵组成的黑色森林,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嘶吼。
他听不懂那种古老的、佶屈聱牙的秦地方言,但他能听懂那声音里的决绝、疯狂,以及一种蔑视天地的骄傲。
“风!——”
身后的军阵,成千上万的士兵,像一个协调统一的巨人,用手中的长戈用力地敲击着盾牌,发出闷雷般的巨响。他们齐声咆哮,回应着他们的将军。
“风!——”
“大风!——”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毁天灭地的洪流,仿佛能将天空中的乌云都彻底撕裂!那是属于一个时代的、最强的声音!
然后,将军转回头,遥指敌阵,向前挥下了手中的长剑。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战前动员。一个字,一个动作,就足够了。
千军万马,如黑色潮水,开始冲锋。】
“哐当!——”
沈夜手中的塑料长戈脱手而出,重重地掉在了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在寂静展厅里显得格外清脆、格外尴尬的响声。
他猛地从那恐怖而又真实的幻境中惊醒,像是溺水的人突然被捞出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那身塑料盔甲下的T恤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难受至极。
眼前的景象又变回了那个安静、明亮、和平的展厅。游客们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吸引,纷纷投来好奇和不解的目光。不远处负责巡视的保安皱起了眉头,向他投来一个严厉的、警告的眼神。
沈夜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急忙弯腰,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塑料长戈,重新站好,摆出标准的兵马俑姿势。但他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正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跳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那是什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现在是下午,而且他从不做这么高清、这么带5D效果的梦。
精神分裂的前兆?一个历史系毕业生的最终宿命?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戴着廉价手套的手,它们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对自己这个看似正常、坚固的现实世界,产生了怀疑。
他不是在扮演历史。
他好像……就他妈的站在历史里面。
他成了一个“偷渡者”,在现实与那些破碎的、亡魂不散的过去之间,来回穿梭。而他自己,连张船票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只想当个小透明,当个背景板,当个在宇宙热寂之前可以安稳躺平的咸鱼。他不想当什么见鬼的“偷渡者”,更不想去看什么该死的古战场真人CS。
这份工作,他好像干不下去了。
VI.
五点三十分,下班的铃声响起。
对沈夜来说,这声音宛如天国的福音。
他几乎是逃命般地冲出展厅,冲回更衣室,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扒下那身让他感到窒息的盔甲。老王在背后中气十足地喊他:“小沈!小沈!晚上一起去吃个兰州拉面不?朕请客!”
沈夜头也没回,只留给他一个仓皇的背影。
他需要一点现代化的、工业化的、充满了垃圾食品味道的东西,来冲淡那股子古老的、带着血腥和泥土味的幻觉。他需要用最庸俗、最堕落的现实,来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和平的、无聊的、但至少是安全的世界里。
他一头扎进了博物馆对面的一家肯德基。
“您好,一份全家桶,可乐换成大杯的,谢谢。”他对点餐的女孩说。
女孩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但还是尽职地按下了点单键。“好的先生,一个人吃吗?”
“对,一个人。”沈夜面无表情地回答,然后扫码付款。
他需要用这种自虐式的暴饮暴食,来填满内心的空虚和恐惧。他觉得,只有当胃被撑满的时候,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才没有空间存在。
他端着那个巨大的全家桶,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他一边狠狠地啃着吮指原味鸡,一边用手机刷着无聊的短视频。屏幕上,各种千篇一律的搞笑段子和洗脑神曲轮番轰炸着他的感官,他试图用这些廉价的快乐,像用杀毒软件一样,去清理自己大脑里的“病毒文件”。
然而,就在他即将把第三个辣翅塞进嘴里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街对面,博物馆侧门的方向。
一辆通体漆黑的、加长版的厢式货车,正悄无声息地停在平日里只用来运送展品的专用通道口。那辆车没有任何标志,连车牌都像是被特殊处理过,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从车上卸下一个长条形的、被厚厚的海绵和深灰色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那箱子看起来异常沉重,四个身材精壮的汉子抬着它,都显得有些吃力,脚步沉重。
即使隔着几十米的马路和一层布满了油渍的玻璃窗,即使那东西被包裹得密不透风,沈夜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那不是天气转凉的那种物理上的冷。
那是一种……死寂的、充满了侵略性的、仿佛能直接冻结人类灵魂的冰冷。像是在炎热的三伏天里,突然有人在你背后放了一块巨大的、从深海万米处的冰层里捞上来的万年玄冰。整个肯德基里食物的香气和嘈杂的人声,仿佛都在那股无形的寒意面前退避三舍。
他手里的辣翅“啪嗒”一声掉回了纸桶里,沾上了一点番茄酱。
他看见,负责交接的那位博物馆副馆长,一个平时眼高于顶、连跟扮演汉武帝的老王说话都用下巴的男人,此刻正满脸堆笑,甚至带着一丝肉眼可见的谄媚和紧张,对着一个押送箱子的人不停地点头哈腰,像个古代迎接圣旨的太监。
那个押送的领头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身材挺拔,面无表情,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抬进博物馆的内部通道,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个电子签名板,递给副馆长,让他签字确认。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场,连路过的车辆和行人,似乎都下意识地绕开了那片区域。
沈夜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死死地盯着那个长条形的箱子。
他的大脑,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接收”信息了。
这一次,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纯粹的、抽象的、但却无比强烈的“感知”。
那是一种……极致的“怨恨”。
仿佛有一个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被囚禁了千年,它的愤怒、它的不甘、它的杀意,已经浓缩成了实质,渗透了包裹它的每一寸木板,每一根纤维。那不是一个“物”,那是一个“牢笼”。而牢笼里,关着一头即将苏醒的、饥饿了千年的、来自太古时代的恐怖野兽。
沈夜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打颤,发出“咯咯咯”的细微声响。他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的眼球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磁力吸住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那个签完字的黑衣领头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他无视了川流不息的车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数十米的距离,穿透了肯德基的玻璃窗,牢牢地锁定了坐在角落里的沈夜。
四目相对。
在那一瞬间,沈夜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巨蛇盯住的青蛙,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刹那间冻结成了冰渣。时间仿佛静止了,肯德基里的嘈杂声、街上的鸣笛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对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片不起丝毫波澜的万年深渊。但沈夜却从那片极致的平静中,读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一闪而过的惊讶。
仿佛在说:“咦?这里怎么有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居然能感觉到我?”
那个黑衣人只是看了他短短的一秒,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尘埃。他对着副馆长漠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上了一辆跟在货车后面的黑色轿车,两辆车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
沈夜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瘫倒在卡座的靠背上,像一根被抽掉了全部脊梁骨的面条。他大口地呼吸着,贪婪地将肯德基里那混杂着油炸食品和甜味剂的空气吸入肺中。他花了整整一分钟,才重新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桶几乎没怎么动的全家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他知道,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就好像这个知识是凭空冒出来的。
但那个名字,就像是早就被刻录在他的基因里一样,清晰无比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一把不该生锈的剑。】
【一把……囚禁着一个‘王’的剑。】
他抓起自己的双肩背包,像躲避瘟疫一样,逃命似的冲出了肯德基。他只想回家,回到那个只有四十平米、乱得像狗窝、但至少属于他自己的出租屋里。那里,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避难所。
他一路狂奔,无视了红绿灯,穿过人行道,跑过天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钻进了地铁站。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只听得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脑海里那个疯狂尖叫的声音:离它远点!离它远点!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国家历史博物馆那宏伟的飞檐屋顶之上,一个穿着黑色长款风衣的身影,像一只准备在夜间捕食的青鸟,正静静地矗立在呼啸的夜风中。
风衣下,是一个女孩清冷而利落的侧脸。她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高倍望远镜,镜片中闪烁着淡蓝色的数据流光,镜头一直稳定地跟随着沈夜在人群中远去的身影。
她的嘴里,正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仿佛在宣读技术报告的语气,对着衣领上的微型通讯器低声说道:
“‘青鸟’呼叫总部。”
“‘坐标021-丙’区域,发现疑似异常目标。姓名:沈夜。年龄:23。职业:国家历史博物馆员工。初步判定为B级‘历史亲和’体质,精神阈值极低,体内无任何可侦测的‘归墟’能量反应。符合资料库中‘无害易感人群’的定义。”
女孩顿了顿,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镜头中,沈夜那张惊慌失措的脸被放大到极致。
“但是……刚才,‘信标’被送入博物馆的瞬间,目标产生了强烈的精神波动。心率飙升至175,肾上腺素水平急剧升高,出现应激反应。”
“根据我的多角度观察和微表情分析,我有95%的把握可以确认……他‘看’到了‘信-标’的本质。”
通讯器那头似乎传来一阵短暂的沉默。
女孩继续用她那平稳的语调报告,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是的,我确定。在没有任何外部引导和能量接触的情况下,他隔着五十米,穿透了铅板屏蔽层和物理隔绝,感知到了‘信标’的存在。这不符合资料库里任何一种已知的‘亲和体质’反应模型。B级体质的感知范围,理论上不超过三米。”
“请求总部调阅S级保密档案,检索是否存在类似的‘超距感知’案例。”
“我的建议是……立即提升对目标的监控等级。我怀疑,他可能不是‘B级’那么简单。”
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像寒星般明亮的眼睛。她最后望了一眼沈夜消失在地铁站入口的身影,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
“他可能……是一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