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亡过山车(下)

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和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绷。他反复强调着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云霄飞车启动时,他正在相隔大半个园区的监控室里,和游乐园的运营主管、两位设备供应商代表一起,紧张地盯着屏幕上“星海极速”的各项实时运行参数。

“这是我们的工作日志记录,还有监控室的出入记录,林警官,都可以证明我当时确实在那里。”陈锐将一叠打印好的文件轻轻推到林默面前,手指修长稳定,“小琳发生这种事…我…我和苏玥一样,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定是设备故障!是意外!”他的声音带着沉痛。

林默没有看那些文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陈锐的眼睛:“陈工,你是‘星海极速’的主设计工程师之一,对吗?”

“是。”陈锐坦然点头。

“那么,对于安全压杠锁扣内部那个小小的联动销,”林默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锤,“以及如何用最专业、最不起眼的方式让它处于‘临界失效’状态…你应该非常熟悉吧?”

陈锐脸上的悲伤瞬间僵住,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手微微蜷起:“林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技术上的事情很复杂,不能…”

“还有,”林默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纳米级高强碳纤维切割丝。这种军工级别的特种材料,你作为核心设计人员,在项目测试阶段申请调用一批作为‘新型安全束缚带材料可行性研究’的样本…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调用记录显示,项目结束后,这批样本并未完全归还入库。陈工,剩余的那部分…现在在哪里?”

陈锐的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一片惨白。他放在桌下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喉结上下滚动着,刚才的镇定和悲伤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戳穿核心秘密的惊惶。他的眼神开始慌乱地躲闪,不敢再与林默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对视。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切割丝…什么调用记录…”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颤音,语无伦次。

林默没有再追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询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陈锐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不在场证明的铜墙铁壁,在林默精准而致命的两连击下,开始显露出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痕。

法医的初步报告如同冰冷的雪片,落在林默堆满资料的办公桌上。受害者苏琳,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检测结果显示,其体内残留有微量的特殊润滑剂成分,经比对,与在嫌疑人陈锐家中卧室床头柜里发现的一瓶未开封的进口高档润滑剂品牌成分完全一致。报告旁边,附着一张放大的照片——那瓶润滑剂的标签特写。

林默盯着那标签,又拿起另一份报告。那是痕检科在陈锐公寓里取得的重大突破:在陈锐书房一个锁着的抽屉深处,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黑色密码盒。盒子里,赫然躺着几缕缠绕整齐、在特定光线下反射着微弱寒光的纳米级碳纤维丝!其材质、直径,与在“深渊螺旋”轨道上发现的致命切割丝完全吻合!

铁证如山!

林默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车钥匙。他要去见苏玥,现在!他需要最后一块拼图,需要理解那把高悬在妹妹头顶的利刃背后,那噬骨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审讯室的灯光比询问室更加冰冷刺眼,打在四壁无窗的苍白墙面上,反射着令人窒息的光。

苏玥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脸上的血污早已洗净,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额角。手腕上那道勒痕已经涂了药膏,在强光下依旧清晰可见。她身上还穿着游乐园那件沾着大片暗褐色血渍的T恤,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了无生气。只有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火焰。

林默将几张照片轻轻推到她面前。一张是那瓶在陈锐床头柜发现的进口润滑剂。一张是苏琳法医报告中关于处女膜破裂及润滑剂成分比对的结论摘要。最后一张,是那个打开的黑色密码盒,里面缠绕的纳米丝线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苏玥的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随即又死死地盯住。她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死寂的眼睛里,冰层碎裂,翻涌出滔天的痛苦、仇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认了。”林默的声音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响起,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关于你妹妹。也关于…那些丝线的来源。”

苏玥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默,胸膛剧烈起伏,像濒死的鱼。长时间的沉默,压抑得让人窒息。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秒数。

终于,苏玥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金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最痛的伤口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一年前…琳琳刚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她来找我玩…”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浓重的鼻音,“陈锐那个畜生…趁我那天公司加班…他…他灌醉了琳琳…”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死死捂住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林默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那撕心裂肺的痛苦稍稍平复。

过了很久,苏玥才放下手,脸上全是泪痕,眼神却变得异常冰冷和空洞:“琳琳醒来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哭…求我不要报警,不要毁了我的‘幸福’…她那么小…那么傻…”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全身的颤抖,“她只是…偷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画了好多好多…同一个东西…”

苏玥的目光失焦地望着惨白的墙壁,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妹妹房间里的景象:“小小的…白色的…贝壳…画满了整整一个素描本…画到后来…纸上全是…湿透的…泪痕…”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空洞,“那是我们小时候…在海边…一起捡到的第一对贝壳…一人一个…她一直戴着…像护身符一样…”

林默的心被狠狠揪紧了。他想起了现场照片里,苏琳脖颈断口处,那条沾满血污的铂金贝壳项链。

“后来…她整个人都变了…像被抽走了魂…”苏玥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刻毒,充满了毁灭性的恨意,“成绩一落千丈…整天失魂落魄…最后只勉强上了个…本地最差的专科…她原本…能上最好的美院!”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而陈锐呢?他像没事人一样!甚至…甚至还想用钱堵琳琳的嘴!他以为毁掉一个女孩的未来…就像扔掉一张废纸那么简单吗?!”

她猛地抬起头,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直勾勾地刺向林默,嘶声道:“他毁掉的不只是琳琳的清白!是我们两个人!两个人的未来!琳琳的梦想…我的爱情…还有…我们之间的一切!”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极致的恨与痛,“我看着她一天天枯萎…看着她偷偷画那些贝壳…看着她对着镜子里的项链发呆…我恨!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恨!恨不能亲手撕了他!”

“所以你策划了这一切?”林默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用他设计的夺命飞车,用他偷出来的切割丝?”

苏玥没有直接回答。她脸上扭曲的恨意和痛苦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解脱。她慢慢靠回冰冷的椅背,闭上眼,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面颊。

“为她复仇…”她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字,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句最终的审判,“…值得。”

林默走出市局大楼时,滨海市正午的阳光正烈,白晃晃地砸在水泥地上,刺得人眼睛生疼。空气里弥漫着海风特有的咸腥和远处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下眼睛,脚步有些虚浮。连续几十个小时的高强度侦办,像抽干了他所有的精力,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没有立刻走向停车场,而是鬼使神差地调转方向,朝着滨海游乐园走去。园区依旧开放,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旋转木马播放着欢快的音乐,远处海盗船上传来的尖叫带着兴奋。但“星海极速”所在的区域,被高大的蓝色隔离板严密地围了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疤。隔离板外面,三三两两的游客驻足,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好奇、后怕和一丝猎奇的兴奋。

林默绕过隔离板,凭着证件穿过内部封锁线,走向那片空旷的沙滩区。金色的沙子被晒得滚烫,海浪温柔地拍打着岸边。这里离那钢铁巨兽的残骸已经很远,欢笑声清晰起来。

就在这片沙滩上,不到四十八小时前,他还亲眼见过那对姐妹。

记忆的画面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虚幻的质感,强行挤入脑海:苏玥半蹲着,举着手机,镜头对准正在堆沙堡的苏琳,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苏琳则一脸娇嗔,抓起一把湿沙作势要丢姐姐,手腕上沾着沙粒,锁骨处那条细细的铂金贝壳项链在阳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苏玥手腕内侧那道新鲜的红痕,在记忆的画面里清晰得刺眼——那是她提前在自家车库,用那截致命的纳米丝反复调试张力装置留下的痕迹。还有她工装裤脚那几点深色的油污,是她拆卸和改装那个微型延时触发装置时沾染的。

“姐…你今天…好像特别温柔。”苏琳当时那细若蚊蚋的声音,此刻在林默耳边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宿命般的回响。

阳光炽烈依旧,海风带着咸腥味拂过面颊。林默独自站在空旷的沙滩上,脚下是温热的细沙。远处,儿童乐园方向隐约传来旋转木马梦幻般的音乐声,叮叮咚咚,清脆而遥远。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清晰地看见那对姐妹的身影就在眼前晃动——苏琳堆着沙堡时专注的侧脸,苏玥大笑时飞扬的发梢。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在记忆里显得那么真实,那么鲜活,却又像阳光下的泡沫,虚幻得触手即碎。

海风呜咽着穿过隔离板的缝隙,带来一丝钢铁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