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铜囚笼
- 秦穹:从博士到寰宇太尉
- 司云司南
- 9296字
- 2025-07-08 01:31:43
痛!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沉闷、持续、仿佛要将整个颅骨从内部撑裂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像一柄裹着湿布的巨锤,狠狠擂在太阳穴上,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和耳鸣。陈衍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沉浮,如同溺水者徒劳地抓向水面透下的微光。
“呃…嗬…”一声破碎的呻吟终于冲破干涸如砂纸摩擦的喉咙,微弱得几乎被他自己忽略。
然而,这细微的动静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哼,醒了?命倒是硬得很。”一个冰冷、略带尖利,如同金属薄片刮过青铜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这声音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陈衍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污。几团昏黄摇曳的光晕在黑暗中跳动,那是几盏放置在低矮青铜灯架上的油灯。灯油燃烧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草药味、土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而沉重的气息,充斥着他的鼻腔。
他努力聚焦。光影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轮廓。那人身着宽大的深色曲裾深衣,袖口和下摆绣着繁复而狰狞的玄鸟纹饰,在昏暗中泛着幽光。他头戴一顶样式奇特的高冠,冠缨垂落。他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深沉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如同两点淬了寒冰的幽火,穿透昏暗,牢牢锁定在陈衍脸上。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在解剖一只待宰的羔羊。
这里是哪里?重症监护室?为什么灯光这么暗?为什么这个人穿得像…古装剧里的…宦官?陈衍混沌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着。属于“陈衍”的记忆碎片——图书馆彻夜不灭的台灯、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秦汉边境屯戍制度分析报告、导师关于博士后出站答辩的叮嘱、最后眼前一黑前那杯过量的浓咖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庞大、混乱、充满恐惧和痛苦的记忆洪流,蛮横地冲刷着他的意识堤坝!
赵拓…赵府…庶子…阿父…始皇帝…泰山封禅…狂风…惊马…天旋地转…剧痛…黑暗…
“赵拓!”那冰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陈衍(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躯壳的灵魂)脆弱的神经上,“摔傻了不成?连人都不识了?还是…在装疯卖傻?!”
赵拓!
这个名字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和汹涌的情感,狠狠劈开了陈衍意识中的混沌!
巍峨如黑色巨兽盘踞的咸阳城墙,夕阳下闪着冷光的戈戟丛林…
森严压抑、等级分明的深宅大院,奴仆们噤若寒蝉的卑微身影…
眼前这张阴鸷刻板、眼神锐利如刀的脸——中车府令,赵高!那个在史书中留下“指鹿为马”千古骂名的权阉!而他,是赵高众多子嗣中,一个生母卑微、被刻意遗忘在角落、名为“赵拓”的庶子!
就在数日前,作为庞大东巡队伍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随从,他骑乘的马匹在泰山封禅后返程途中,于一处山道突遇狂风飞石而受惊,将他狠狠甩落马下!头部重重磕在坚硬的岩石上…
魂穿!
这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真实的词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重量,狠狠砸在陈衍的灵魂深处!他,一个二十一世纪顶尖大学的历史学博士后,主攻方向正是秦汉史、古代军事地理与全球文明交流!竟然在熬夜赶论文后,莫名其妙地穿越了两千多年的时空壁垒,附身在了秦朝一个同名同姓、刚刚遭遇横祸的卑微庶子身上!时间点,是始皇帝嬴政统治的中后期,那个横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奠定华夏万世之基,却又暗藏焚书坑儒、严刑峻法、二世而亡巨大隐忧的——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还未散去,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他面对的,不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心思深沉如渊、手段狠辣无情的赵高!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一个呼吸不对,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坠马昏迷或许只是意外,但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深宅和权力场中,任何“意外”都可能被解读为阴谋,任何“幸存者”都可能被视为需要清除的隐患!
“阿…阿父…”陈衍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模仿着记忆碎片里那个懦弱、胆小、对养父充满敬畏的少年赵拓的语气,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痛苦、惶恐和无助,“拓…拓儿不孝…惊扰阿父…未能…未能起身…请…请阿父恕罪…”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行礼,但这具重伤初醒的躯体虚弱得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仅仅是抬头的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差点再次昏厥过去。他只能无力地瘫在硬邦邦的榻上,急促地喘息。
“哼。”赵高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缓步向前。随着他走近,油灯昏黄的光终于勉强照亮了他那张保养得宜却毫无温度的脸。皮肤略显苍白,法令纹深刻,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细长的眼睛,在近距离的审视下,更显幽深锐利,仿佛能剥开皮肉,直视灵魂深处的每一丝波动。他俯视着榻上形容枯槁、面色灰败、额头还缠着渗出血迹麻布的“儿子”,眼神中没有一丝父亲应有的温情,只有纯粹的估量、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太医令夏无且亲自为你施针用药,”赵高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言你颅内有淤血堵塞,能醒过来,是上苍眷顾,更是陛下洪福庇佑。”他刻意提到了始皇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话锋随即一转,如同毒蛇吐信:“说说看,那日风沙虽大,御马皆乃精挑细选,为何独独你的马惊了?坠马之前…可曾看见什么…不寻常之物?或是…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带着冰冷的质询。
试探!陈衍心中警铃大作,瞬间清醒了大半。记忆碎片中,那纯粹是一场意外,山路狭窄,狂风卷起飞石击中马眼,马匹吃痛受惊。但赵高显然不信,或者说,他绝不允许身边存在任何超出掌控的“意外”。他是在怀疑有人暗害赵拓?还是在怀疑赵拓这个不起眼的庶子,在坠马前无意中窥探到了某些隐秘?甚至…这坠马本身就是赵高安排的,为了测试什么?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衍单薄的、散发着汗味和药味的麻布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努力调动着属于赵拓的零碎记忆,混杂着自己对秦代宫廷倾轧、赵高其人生性多疑的深刻了解。他必须回答,而且要回答得符合原主懦弱无能的性格,不能引起丝毫怀疑!
“回…回阿父…”陈衍(赵拓)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显得更加虚弱不堪,“那…那日风沙…确…确实猛烈…遮天蔽日…拓儿…骑术粗疏…本…本就心中忐忑…”他断断续续地描述,刻意强调自己的无能,“马…马行至鹰愁涧…突然…突然踩到一块…松动的…尖石…前蹄…失陷…拓儿…猝不及防…被…被甩了出去…”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微微抽搐,仿佛在回忆那可怕的瞬间,“头…撞在…石上…眼前…眼前一黑…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什么都没看见…也…也没听见…”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成功地掩盖了声音中可能的颤抖,也将话题死死钉在“意外”和“自身原因”上,彻底回避了“看见什么”、“听见什么”的致命陷阱。
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陈衍压抑的喘息和咳嗽声。赵高沉默地站着,如同一尊冰冷的青铜雕像。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紧,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在陈衍苍白汗湿的脸上反复逡巡,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任何一点不属于赵拓的端倪。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陈衍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所代表的绝对权力和冷酷意志。史书上记载的“指鹿为马”并非虚言,那是对人性与真相赤裸裸的践踏和操控。在这里,在这座咸阳城最森严的府邸之一,在这位中车府令面前,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脆弱得不堪一击。生死,真的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废物。”良久,赵高才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刻骨的轻蔑。这评价,既是对坠马事件的定性,更是对赵拓这个人的终极判定——一个无用的、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他宽大的袍袖微微一甩,带起一股阴冷的风和浓重的、属于高级官吏的熏香气息(那是沉香混合着某种辛辣的香料,陈衍的学者记忆瞬间分辨出,这配方在汉代才成熟,此时出现足见赵高地位之隆)。“既醒了,就安分些,好生将养。府里,不养闲人。”他转身,深衣的下摆划过冰冷的地面,“待你能爬起来了,自有‘事’给你做。”最后那个“事”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和意味深长。
直到赵高那沉稳而压迫感十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厚重的麻布帷幔之后,陈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彻底瘫软在坚硬冰冷的木榻上,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攫取着那带着草药和尘土味道的空气,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额头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依旧,但更让他心悸的是那种直面深渊、在生死边缘游走的巨大恐惧和后怕。
“水…”他再次发出嘶哑的呻吟,这一次是纯粹的生理需求,喉咙里像有火在烧。
一个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房间最黑暗角落的老仆,无声无息地动了起来。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动作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恭谨和麻木。他走到角落一个粗糙的陶瓮旁,用一个同样粗糙的陶瓢舀了些水,倒入一个边缘有些豁口的灰陶碗中。他端着碗,走到榻边,浑浊的眼睛低垂着,不敢与陈衍(赵拓)对视,双手将碗递上。
陈衍颤抖着伸出如同枯枝般的手,艰难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陶碗。碗壁冰凉粗糙,带着泥土的颗粒感。碗里的水有些浑浊,漂浮着几丝肉眼可见的细微杂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和草木根茎的味道(秦时饮用水多为井水或河水,简单沉淀,远非现代过滤水可比)。但此刻,对陈衍而言,这无异于琼浆玉液。他迫不及待地将碗凑到干裂出血的唇边,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微凉、带着土腥味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阵短暂的慰藉。水流滋润了干涸,却冲不散心头的冰冷和沉重。
几口水下肚,精神稍振。陈衍靠在冰冷硌人的石枕上,才有余力仔细打量这个他未来(或者说现在)的栖身之所,也是他的囚笼。
房间狭小而低矮,四壁是裸露的夯土墙,抹了一层薄薄的草拌泥灰,许多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胚。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石板,缝隙里积着灰尘。除了身下这张只铺了一层薄薄稻草和粗麻布的硬木榻,房间里只有一张矮小的、漆面斑驳的榆木案几,案腿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但已磨损严重。角落里放着一个半旧的藤条编织的箱子,大概是存放衣物的地方。唯一的“窗户”是在夯土墙上开的一个尺许见方的洞,用粗糙的木条简单格挡,糊着发黄的麻布,此刻透进外面黄昏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更显得室内昏暗。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土腥味、灯油烟味、还有他自己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两千多年前的、古老而沉重的气息,压迫着他的感官。
咸阳…赵府…秦朝…始皇帝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几乎将他淹没。他引以为傲的学识——那些深埋在脑海图书馆里的、关于秦汉军制演变、郡县制度得失、全球地理版图、欧亚大陆早期文明兴衰、甚至包括古代基础科技原理的浩瀚知识——在这个铁与血铸就的青铜帝国时代,在这个连喝水都带着泥土味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格格不入。他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步履维艰,面对赵高如同蚍蜉仰望参天巨树,对方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万劫不复。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此刻非但不是倚仗,反而可能是招致杀身之祸的“妖言”!
活下去…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陈衍闭上眼,强迫自己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中抽离出来。属于历史学者的冷静和逻辑分析能力开始艰难地运转。他必须梳理!必须在混乱中抓住有用的信息!
属于“赵拓”的记忆碎片零碎、模糊,充满了被忽视的委屈、对赵高刻骨的恐惧、对生母模糊的思念(似乎早已不在人世),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和绝望。这个少年活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在赵府这个等级森严的小型权力场里,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信息闭塞,见识浅薄。
而属于“陈衍”的知识库,则像一座尘封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庞大宝库,轰然打开大门!《史记》、《汉书》的记载,《禹贡》的山川地理,现代考古复原的秦代疆域图、驰道网络、军事部署,乃至精确到经纬度的全球地形地貌、矿产资源分布、主要古文明核心区位置(埃及的尼罗河三角洲、美索不达米亚的两河流域、印度的印度河恒河平原、地中海的希腊罗马城邦)、季风洋流规律、关键历史人物和事件的时间节点…所有信息如同星辰般在他意识海中罗列、旋转、碰撞!
知识!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也是他最大的依仗!在这个信息传递靠快马驿卒、世界认知局限于中原一隅、神鬼之说盛行的蒙昧时代,他脑中那些“未来”的、精确的、系统性的知识,其价值无可估量!它可以是撬动权力杠杆的支点,可以是换取生存资源的筹码,甚至…是改变历史洪流方向的巨石!
但如何利用?如何安全地、不被当成疯子或妖邪绑上火刑柱的前提下,将这些惊世骇俗的知识,一点一滴地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存资本?赵高那句冰冷的“待你能爬起来了,自有‘事’给你做”,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绝不会是什么轻松的差事,很可能是致命的试探,是趟雷的炮灰,是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弃子!他需要时间!需要宝贵的喘息之机来恢复这具残破的身体,需要像一块海绵一样疯狂吸收这个时代的一切细节——语言、礼仪、律法、人际关系、朝堂格局,需要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赵高这座阴森的棋局中,为自己谋划出一条极其危险的生路,甚至…利用那即将到来的、席卷整个帝国的历史风暴!
窗棂外,隐约传来咸阳城低沉而富有节奏的更鼓声,更远处,似乎还回荡着帝国军队操练时整齐划一的呼喝和金铁交鸣的铿锵余音,那是这个新生大一统帝国磅礴有力的心跳。陈衍,或者说此刻名为赵拓的异世之魂,在这个公元前219年深秋寒意渐浓的傍晚,于赵府最偏僻阴冷的囚笼里,无声地、紧紧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与炽热交织的决心。
青铜时代的寒风,带着渭水河畔的湿冷和权力场的肃杀,正无情地透过糊窗的麻布缝隙,钻进这狭小的囚笼。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孤魂,已然身不由己地,被抛入了历史最汹涌、最诡谲的漩涡中心。
活下去。
然后…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点燃属于异世知识的星火!
老仆在陈衍喝完水后,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收走了陶碗,又退回到房间最黑暗的角落,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只剩下一个模糊佝偻的轮廓。他的存在感低得惊人,若非刚才的举动,陈衍几乎会忽略那里还有一个人。这府邸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学会了如何在赵高的阴影下沉默地生存。
陈衍没有力气再去探究这个老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他昏昏沉沉。他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侧耳倾听着房间外的一切动静。除了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庞大府邸的模糊声响(或许是厨下的忙碌,或许是护卫巡逻的脚步声),他所在的这处偏院,寂静得可怕。这种寂静,本身就透着一种被遗忘和被隔离的意味。
他尝试着在脑海中“翻阅”那些属于赵拓的记忆,寻找关于这个院落、关于服侍他的仆役、关于赵府日常的碎片。信息很少。赵拓作为不受重视的庶子,活动的范围极其有限,大部分时间都龟缩在自己的小院里,如同隐形人。服侍他的似乎只有这个沉默寡言、不知姓名的老仆,以及一个负责送饭的、同样沉默的粗使婢女。赵高很少召见他,其他兄弟姐妹更是视他如无物。这是一个被权力中心彻底边缘化的角落。
这或许…是唯一的“优势”?陈衍苦涩地想。边缘化意味着关注度低,意味着他初来乍到、言行举止若有细微异常,被发现的风险也相对较低。前提是,他必须完美地扮演好那个懦弱、无能、毫无存在感的赵拓!
“扮演…”陈衍咀嚼着这个词。他需要尽快掌握秦代的日常用语、行为举止、甚至思维方式。他刚才对赵高的应答,完全是依靠本能和记忆碎片里的印象,模仿了赵拓的语气。但细节呢?行礼的姿势?对仆役的称呼?日常的习惯用语?他需要观察,需要学习,需要像一个最出色的演员,融入这个角色。
他闭着眼,开始回忆自己专业领域里关于秦代社会生活的点滴。衣冠发饰(深衣右衽,束发戴冠或巾帻),饮食起居(粟米饭、羹汤、肉酱,跪坐于席),尊卑礼仪(对父亲需自称“臣”或名,避讳极严)。这些知识此刻不再是书本上的铅字,而是关乎性命的生存指南。
头痛依然一阵阵袭来,如同潮汐。陈衍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摇摆。在某个半梦半醒的恍惚间,他脑海中属于历史地理的庞大知识库,似乎被那剧烈的头痛激活了某个区域。一幅极其清晰、超越了时代界限的地图,如同全息投影般在他意识深处骤然点亮!
那不是简陋的《山海经》臆想图,也不是后世模糊的汉唐疆域图,而是融合了现代卫星测绘数据、历史地理考证成果的精确世界地形图!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脉如同巨龙脊背,蜿蜒的长江黄河清晰可辨,浩瀚的太平洋、印度洋、地中海碧波万顷,欧洲的阿尔卑斯山、非洲的撒哈拉沙漠、美洲的落基山脉和亚马逊雨林…大陆的轮廓,海洋的边界,主要河流的走向…一切细节,纤毫毕现!尤其以东亚为中心,关中平原、四川盆地、黄土高原、百越山地、辽东半岛…山川河流、关隘险要、物产分布,更是标注得无比详尽!
这幅地图的出现是如此突兀,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客观的、俯瞰人间的神祇视角。陈衍的精神为之一震!这就是他最大的金手指!超越时代两千年的地理认知!这幅图的价值,在这个连河西走廊都尚未完全纳入版图的时代,足以颠覆整个帝国的战略视野!它意味着无尽的财富(矿产、土地、航道)、无上的功勋(开疆拓土)、以及…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力量!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幅图一旦暴露,会引来什么?是秦始皇的狂热追求和重用?还是被当成妖孽邪术,绑上柴堆烧成灰烬?更大的可能,是成为赵高这等权臣手中更锋利的刀,或者,在他榨干这幅图的价值后,被彻底灭口!
如何利用?如何安全地、分阶段地、以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将这幅“寰宇舆图”的价值一点点释放出来?这需要精密的算计,需要找到合适的时机,需要一张强大的保护伞…也许,那个高高在上、追求长生和永恒功业的始皇帝本人,才是唯一可能的选择?但这第一步,该如何迈出?如何在赵高的眼皮底下,接触到那个深居咸阳宫、被重重护卫和术士包围的帝王?
思绪如同乱麻。身体的极度疲惫终于压倒了精神的高度紧张。在头痛的余波和纷乱的思绪中,陈衍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夜枭般的鸟鸣,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府内任何人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在偏院的墙根下一闪而逝。
是错觉?还是这看似死寂的囚笼之外,也有其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他不知道。在这个冰冷的青铜之夜,他只是一个刚刚苏醒、挣扎求存的异世之魂。未来的路,布满了荆棘和迷雾。但唯一确定的是,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抓住任何一丝微弱的光亮。
窗外的寒风,呜咽着,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拍打在糊窗的麻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咸阳城的夜,深沉如墨。
陈衍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冻醒的。窗棂缝隙透进来的,不再是昏黄的灯光,而是灰蒙蒙、清冷的晨光。糊窗的麻布被风吹得微微鼓动,带来深秋清晨凛冽的空气,驱散了室内一部分浑浊的气息,却也带走了仅存的一点暖意。
头痛减轻了一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钝痛和沉重感,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撕裂般的剧痛。身体的虚弱感依旧强烈,四肢如同灌了铅,但神志比昨夜清醒了许多。他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名为赵拓的躯壳里。
那个沉默的老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角落里的陶瓮旁边,多了一个同样粗糙的陶罐,盖子虚掩着,散发出一点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粟米香。看来是送来的早饭(或者说是朝食)。
陈衍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坐起身。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了好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件洗得发白、多处磨损的麻布深衣(显然是里衣),下身是同质的裈(裤子),赤着脚。皮肤苍白,能看到肋骨凸起的轮廓,手腕纤细得可怜。这赵拓的身体本就瘦弱,加上重伤和营养不良,状况糟糕透顶。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到那个陶罐边。揭开盖子,里面是半罐温热、近乎糊状的粟米粥,非常稀薄,几乎看不到几粒完整的米,上面飘着几片不知名的野菜叶子。这就是一个不受宠庶子的待遇。陈衍没有嫌弃,他需要能量。他用陶罐旁放着的一个小木勺,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将这寡淡无味的粥送入口中。温热流质的食物滑入空荡荡的胃,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
吃完东西,恢复了些许力气。陈衍的目光落在了房间中央那张矮小的榆木案几上。案几上除了积灰,似乎空无一物。但他记得昨夜恍惚间看到的意识地图。他需要一个载体!不能总是依靠那不可控的精神闪现。他需要将脑子里那些关键的知识,尤其是关于咸阳附近、关于秦帝国核心区域的地理、历史信息,用一种隐蔽的方式记录下来!以防遗忘,更是为了未来的谋划。
他环顾四周,寻找任何可以书写的东西。秦代书写主要用竹简和木牍,用笔墨。但他这个破落小院里,显然不会有这些“奢侈品”。他看到了墙角堆着的用来引火的、一小捆干燥的蒲草杆。心中一动。
他费力地挪过去,抽出几根相对坚韧、笔直的蒲草杆。又走到陶瓮边,用手指蘸了一点瓮底沉淀的、带着泥土的浑浊水渍。然后,他回到案几旁,用沾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积满灰尘的案几表面,勾勒起来。
他画得非常小心,动作极其轻微,并且随时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他画的不是地图,那太危险。他画的是一些极其抽象、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记,混杂着几个非常古老的、甚至可能是甲骨文或金文形态的简化字(他利用自己的古文字学知识),代表着:
一个圆圈加一个点:代表咸阳宫。
几条波浪线:代表渭水及其主要支流(泾水、灞水)。
几个三角形:代表骊山、终南山等咸阳附近的重要山岭。
几条交叉的直线:代表主要的驰道(通往东方、北方、南方)。
几个特殊的点:代表蓝田大营(驻军)、阿房宫(修建中)、以及…骊山陵(修建中,未来秦始皇陵寝)。
他还用几个特殊的符号,标注了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记忆(沙丘之变的大致年份、陈胜吴广起义的可能诱因地点大泽乡),以及赵高、李斯、蒙恬、扶苏、胡亥这几个关键人物的名字缩写(用极其变形的篆体)。
这些信息在积灰的案几上显得模糊不清,杂乱无章,就像顽童无意识的涂鸦。陈衍画完后,仔细看了看,确认外人绝无可能解读出其中蕴含的惊天信息。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让灰尘重新覆盖上去一部分,使其看起来更加自然。这只是第一步,一个记忆锚点和初步的思维导图。
做完这一切,他又感到一阵疲惫。他重新挪回冰冷的木榻,裹紧单薄的粗麻布,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小小的、糊着麻布的窗户。
晨光熹微,透过麻布的经纬,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虽然依旧昏暗,但比起昨夜那令人绝望的黑暗,已然多了几分生机。陈衍怔怔地看着那微弱的光亮。
活下去…第一步,他熬过了最危险的苏醒,暂时稳住了赵高。
第二步,他需要尽快恢复这具身体,熟悉环境,学习扮演赵拓。
第三步…他需要找到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让他微不足道的声音,穿透这深宅大院的层层壁垒,传入那至高权力者耳中的契机!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一丝可能。
知识是他的武器,但如何将这武器安全地递出去,并击中目标?
窗外的咸阳城,在晨光中渐渐苏醒。这座黑色帝国的都城,正迎来新的一天。而深陷赵府囚笼的陈衍,他的斗争,才刚刚开始。未知的前路,如同窗外弥漫的晨雾,浓重而迷茫。但他眼中,那属于学者探索未知的光芒,在虚弱的身躯里,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