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晨雾还没散,林若雪已经支起了茶肆的青布幌子。
“听雪楼”三个字是她亲手写的,墨色里掺了点松烟,在米白的布面上洇出淡淡的青灰,像极了扬州老家雨后的石板路。她蹲下身,将最后一块青石板嵌进茶肆门口的凹槽里,指尖触到石板下微凉的潮气,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夜晚——母亲就是这样攥着她的手,将半枚双鱼玉佩塞进她掌心,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
“记住,见了这玉佩的另一半,才能信。”母亲的声音混着雨声,碎得像筛子眼,“别回头,往南跑,去找你舅舅。”
她当时不懂,只知道父亲被官差反剪着手推上囚车,母亲鬓边的银钗在火把的光里闪着冷光。直到官差踹开家门的巨响淹没了母亲的哭喊,她才咬着牙钻进了后院的排水渠,玉佩硌在胸口,像块烧红的烙铁。
“姑娘,要壶雨前茶?”
一个粗粝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林若雪抬头,见是个挑着柴担的汉子,额上的汗珠正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客官里边坐,刚沏好的,加了点薄荷。”
汉子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还是你这听雪楼懂人心,知道咱挑夫就爱这口清爽的。”
林若雪没接话,转身往茶肆里走。西市的茶肆多如牛毛,她这听雪楼能在三个月里站稳脚跟,靠的从来不是清爽。
后厨的砂铫里,井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掀开陶瓮,抓了把卷曲的碧螺春,指尖不经意间触到瓮底的小铜盒。盒子里盛着的龙脑香是前几日托波斯商人捎来的,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足够让这一壶茶染上奇异的冷香——那是当年宁王献给玄宗的贡品配方,也是她撒在长安城里的第一把饵。
“铛——”
铜壶盖突然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林若雪弯腰去捡,眼角的余光瞥见茶肆门口站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
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穿件石青色的圆领袍,领口袖缘滚着圈金线,绣着缠枝牡丹。腰间悬着枚鎏金香囊,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晃动,隐约能闻到里面混着的沉香与麝香。最惹眼的是他手里那柄乌木折扇,扇骨上镶着细碎的珍珠,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
西市虽繁华,穿成这样的人物却少见。林若雪将铜盒往瓮底推了推,直起身时,脸上已堆起寻常茶肆主母的温顺笑意:“这位公子里面请,要喝些什么?”
男子没应声,目光慢悠悠地扫过茶肆。他的视线掠过墙上挂着的《煮茶图》,掠过角落里堆着的茶饼,最后落在林若雪腰间——那里系着条青布带,带子末端坠着半枚双鱼玉佩,玉色温润,只是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
“这玉佩倒是别致。”男子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林若雪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布带。这玉佩她向来藏在衣襟里,今早整理裙衫时不慎露了出来,竟被他看见了。
“不过是路边摊上淘来的玩意儿,公子见笑了。”她垂下眼,假装去擦案上的水渍,“公子要茶吗?新到的蜀地蒙顶,滋味醇厚。”
男子却没动,折扇“唰”地展开,挡住了半边脸。林若雪从折扇的缝隙里看见他的眼睛,那是双极亮的眸子,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明明在笑,眼底却没半点暖意。
“蒙顶茶太淡,配不上这长安的烟火气。”他往前走了两步,锦袍扫过茶桌,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我听说,姑娘这里有种茶,加了龙脑香?”
林若雪的指尖猛地一颤,陶壶里的热水溅在手腕上,烫得她差点松手。她强作镇定地将壶放在案上,抬头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公子说笑了,龙脑香是贡品,小女子哪敢私用?”
“不敢?”男子突然俯身,折扇轻轻点在她方才擦过的水渍上,“可我怎么听说,前几日有位西域商人,在你这里用三颗鸽卵大的青金石,换了半钱龙脑香?”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春蚕啃食桑叶,细细碎碎地钻进林若雪耳朵里。她这才看清,男子折扇上画着的不是山水花鸟,竟是幅长安舆图,西市的位置用朱砂点了个小小的圆点,而她这听雪楼,正好处在圆点中心。
“看来姑娘是不打算认了。”男子直起身,折扇“啪”地合上,指节在扇柄上轻轻敲着,“也罢,我本也不是来喝茶的。”
林若雪抬起头,目光撞上他的视线。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长安城里的人,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剩下一句,藏着能杀人的刀。
“那公子是来做什么的?”她问,声音比刚才冷了些。
男子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几分狡黠:“我来问姑娘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十年前,林家被抄时,你父亲藏起来的那半箱龙涎香。”
“哗啦——”
林若雪手里的铜壶掉在地上,热水泼了满地,在青石板上烫出一片白雾。她看着眼前的男子,突然觉得这茶肆里的空气都变得滚烫,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十年了,从扬州到长安,她改了名字,换了身份,以为那些浸在血里的往事早就被雨水冲干净了。可这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死死锁住的记忆。
她想起父亲被押走时的眼神,想起母亲在火里挣扎的身影,想起自己蜷缩在排水渠里,听着官差们说“林家私售龙涎香,罪该万死”。那些画面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心里。
“我不知道什么龙涎香。”林若雪的声音在发抖,却还是死死咬着牙,“我姓林,但不是扬州的林家人,公子认错人了。”
“认错人?”男子弯腰,捡起地上的铜壶,壶底还沾着点龙脑香的碎屑。他用指尖捻起那点碎屑,放在鼻尖轻嗅,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姑娘可知,龙脑香混着碧螺春,是宁王最爱的喝法?当年他献给皇上的茶,就是这个方子。”
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在林若雪的玉佩上:“更巧的是,这双鱼玉佩的缠枝莲纹,和当年龙涎香案里查抄的贡品盒子,一模一样。”
林若雪猛地后退一步,后腰撞上了案台,案上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阳光透过茶肆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男子手里的折扇,突然明白过来——这人不是来买茶的,也不是来问玉佩的,他是来寻仇的,或者说,是来利用她的仇。
“你到底是谁?”她问,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却死死瞪着他,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幼兽。
男子将折扇收起来,慢悠悠地晃了晃:“忘了自我介绍。在下裴明远,现任尚食局的花鸟使。”
花鸟使?林若雪怔了怔。这官职听起来像是伺候皇上赏花逗鸟的,可眼前这人的气度,分明藏着比尚食局更深的来头。
“裴大人找错人了。”她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我只是个卖茶的,帮不了大人。”
“帮不了?”裴明远突然往前走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他身上的香气混着茶烟扑面而来,竟有种奇异的压迫感,“姑娘可知,你这听雪楼对面,就是宁王的暗线开的绸缎庄?你每天往茶里加龙脑香,不就是想引他们来找你?”
林若雪猛地转头看他,眼里满是震惊。她选这处开茶肆,确实是因为查到对面绸缎庄有问题,可她加龙脑香不过三日,这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监视我?”
“谈不上监视。”裴明远笑了笑,从袖袋里摸出张纸,轻轻放在案上,“只是恰好查到,十年前龙涎香案里,负责抄家的官差,如今都在宁王手下当差。”
林若雪低头去看那张纸,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如今的官职——有京兆府的捕头,有吏部的主事,甚至还有两个在禁军里当差。这些人当年都参与了林家的抄家,她找了十年都没查到他们的下落,此刻却清清楚楚地列在纸上。
指尖抚过那些名字,纸页粗糙的触感硌得她心疼。她忽然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裴大人想要什么?”
“聪明。”裴明远赞许地挑了挑眉,“我要你帮我盯着对面的绸缎庄,他们什么时候进货,什么时候出货,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这些名字。”裴明远用折扇点了点那张纸,“还有,我知道龙涎香案的真凶是谁。”
林若雪的呼吸骤然停住。真凶?她一直以为是宁王陷害父亲,可母亲临终前却说,父亲是被人当枪使了。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隐情?
“你说真的?”
“自然。”裴明远收起折扇,抱臂看着她,“只要你答应合作,我不仅能帮你查清真相,还能让那些当年害你林家的人,一个个付出代价。”
茶肆外传来挑夫的吆喝声,远处还有胡商讨价还价的喧闹。可林若雪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响。眼前的男人就像个摊开糖果的魔鬼,她知道那糖果里可能藏着毒药,却还是忍不住想去够。
“我要是不答应呢?”她问,声音已经很轻了。
裴明远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张纸,慢悠悠地往烛火边凑。火苗舔舐着纸页,很快就烧出个黑洞。
“别!”林若雪急忙伸手去抢,却被他避开了。
“林姑娘,”裴明远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没了刚才的漫不经心,“你父亲当年是被人诬陷的,他根本没私售龙涎香,而是撞见了宁王用龙涎香走私军械。你真要让他一辈子背着污名?”
火苗已经烧到了第一个名字,那是当年带头抄家的捕头。林若雪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识茶时的样子——他总说,好茶要经得起沸水烫,人也一样,得经得住事。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住了那张纸:“我答应你。”
裴明远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笑意取代。他抽回手,任由林若雪将纸从烛火边拿开。
“不过,”林若雪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有条件。”
“你说。”
“我要亲自看着宁王倒台,要在他面前,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纸上的名字,“还要让这些人,跪在我林家祠堂前谢罪。”
裴明远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腰间的鎏金香囊晃得更厉害了,连茶肆外的挑夫都探头进来瞧了两眼。
林若雪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却见他突然收了笑,折扇“啪”地敲在掌心:“好!够胆色。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
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说什么悄悄话:“不过林姑娘,你得记着,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林家孤女了。”
“那我是什么?”
“是这盘棋里,最关键的那颗子。”裴明远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也是唯一能杀得宁王措手不及的那颗子。”
林若雪低头看着那半枚玉佩,忽然觉得胸口的灼痛感淡了些。她知道,从答应裴明远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扬州的烟雨,茶肆的安稳,都成了上辈子的事。
现在的她,是林若雪,是听雪楼的主人,是藏着半枚玉佩的复仇者。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长安的日头已经升高了,西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绸缎庄的伙计正站在门口招揽生意,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林若雪端起案上的茶壶,将剩下的茶汤泼在地上。热气蒸腾中,她轻声说:“裴大人,茶凉了,我再沏一壶吧。”
裴明远看着她眼底燃起的光,忽然觉得这长安的茶烟里,或许真能烧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他笑着点头:“好啊,正好尝尝姑娘的手艺。”
青石板上的水渍慢慢干了,只留下淡淡的茶痕。听雪楼的茶烟混着远处的胡琴声,在长安的晨雾里漫散开,像一张刚刚铺开的网,网住了过往的冤屈,也网住了未来的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