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三年冬,先帝崩于霜降之夜,死因讳莫如深。年仅八岁的太子赵琰,在一场仓促得近乎狼狈的登基大典后,坐上了那冰冷宽大的龙椅。金銮殿上,象征至高权力的九旒冕压得小皇帝几乎抬不起头,细瘦的脖颈在繁复的龙袍里微微发颤。
真正掌控这庞大帝国呼吸的,是立于御阶之下,一身玄色蟒袍的辅政侯——沈砚。他身姿挺拔如孤峰劲松,面容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眉眼深邃,薄唇紧抿,看不出丝毫情绪。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无论世族勋贵还是清流寒门,目光触及这位权倾朝野的侯爷,无不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屏息垂首。空气凝固得如同上好的琉璃,稍一碰触,便是粉身碎骨的脆响。
这份死寂,被一声清越又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断喝骤然打破。
“臣!御史萧祈!有本启奏!”
一道青松般的身影越众而出,手持玉笏,脊梁挺得笔直,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金殿穹顶刺穿。正是新晋御史,以刚直不阿、不畏权贵闻名的萧祈。他年轻的脸上带着孤臣孽子般的凛冽,目光如淬火的寒冰,直射御阶之下的沈砚。
“臣弹劾辅政侯沈砚!”萧祈的声音在金殿回荡,字字如刀,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十大罪状!其一,结党营私,把持朝政,视幼主如傀儡!其二,构陷忠良,排除异己,致朝堂万马齐喑!其三……”
一条条罪状,掷地有声。当念到最后一条时,萧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穿透力:“其十!翻弄旧案,扰乱国本!二十年前,沈氏一族通敌叛国,铁证如山,先帝御笔钦定!然沈砚此人,狼子野心,不思皇恩浩荡赦其不死,反以此为柄,暗查旧案,颠倒黑白!其心可诛!其行可诛!臣恳请陛下,罢黜辅政侯,彻查沈砚,还朝堂朗朗乾坤,慰先帝在天之灵!”
“通敌案”三字一出,满殿死寂更甚。那是沈砚身上一道永不愈合的疮疤,也是先帝朝讳莫如深的禁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风暴中心的沈砚身上。
小皇帝赵琰吓得小脸煞白,小手紧紧抓住龙椅扶手,求助般地看向沈砚的方向。
沈砚,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在萧祈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控诉尾音落下后,在无数道或惊惧、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沈砚只是慢条斯理地、从他那宽大的玄色蟒袍袖口里,掏出了一个物件。
不是兵符,不是奏章。
是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小盒。盒盖轻启,露出里面几块晶莹剔透、裹着细密糖霜的点心,散发出一股甜腻得有些过分的香气——蜜里霜。
在满朝文武,包括慷慨激昂的萧祈,那错愕到近乎荒诞的目光中,沈砚用两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优雅地拈起一块蜜里霜,缓缓送入口中。他咀嚼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享受,仿佛置身于寂静的午后庭院,而非这剑拔弩张的朝堂风暴中心。
直到那块甜得发齁的点心彻底咽下,他才拿起一方素白丝帕,慢悠悠地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糖屑。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投向御阶上脸色青白交加的萧祈。
“萧御史,”沈砚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杂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弹劾重臣,讲究真凭实据。你方才所陈‘通敌案’卷宗,乃先帝御笔亲批,朱砂烙印,铁案如山。你此刻翻案,意指先帝不察?还是……质疑陛下登基之正统?”
轻飘飘一句话,却如重锤砸落!
质疑先帝,动摇新帝根基!这是比沈砚“结党营私”更致命的指控!萧祈瞬间被这诛心之问噎住,一股气血直冲脑门,他张口欲辩,激愤之下气息猛地一冲——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他那束发的青玉簪,竟在这份激荡的情绪下,不堪重负,应声而断!
乌黑如瀑的长发瞬间失去了束缚,哗啦一下披散下来,遮住了他半边俊朗却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庞。肃杀庄严的弹劾现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披头散发,瞬间变得……有些滑稽。
“噗嗤……”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极低的、压抑不住的笑声,随即像瘟疫般在死寂的朝堂上蔓延开来,虽无人敢放声,但那肩膀的耸动和扭曲的面容,比笑声更刺眼。
萧祈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欲死。他下意识地想拢起头发,却越弄越乱,几缕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狼狈不堪。
御阶之下,负责护卫小皇帝的侍卫队长李富贵,急得直跺脚,圆滚滚的身子像个不安分的球。他一手按着腰刀,一手虚空比划着扎头发的动作,嘴里无声地念念叨叨:“哎哟我的御史大人喂!您倒是别激动啊!这头发…这头发…急死俺老李了!要是有根麻绳俺这就给您窜上去!”他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替这位生活能力基本为零的御史大人挽发。
沈砚的目光淡淡扫过萧祈的狼狈,又掠过李富贵那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最后落回手中的琉璃小盒。他神色依旧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闹剧都与他无关,只是指尖,在那冰凉的琉璃盒壁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退朝。”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随即,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玄色蟒袍的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率先向殿外走去。朝臣们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的惊疑与八卦,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披头散发、兀自僵立的萧祈,和御座上惊魂未定的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