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蚀骨

晨光像淬了金的针,刺穿窗棂上的薄纱,在地面投下纵横交错的亮斑。我坐在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的铜镜边缘。镜中那张脸,十五岁的皮囊,裹着九十八世沉甸甸的魂魄,眼波深处是化不开的浓墨。

红玉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我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昨夜浴桶里那紫黑翻腾的毒水景象,显然还刻在这小丫鬟的心上。

“小姐,今日…还去给老夫人请安吗?”红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去,为何不去?”我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好戏才刚开锣,主角怎能缺席?”昨夜玄七带回的消息——父亲那顶悄然停在二皇子府外的轿子——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最深的疑虑上。这在前九十八世都未曾有过的变数,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预示着这一局的水,比我想象的更深,也更浑。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玄七的暗号。

“进。”我放下手中把玩的、刻着“昭”字的羊脂玉佩。

玄七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他依旧一身玄衣,面容沉静,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凝重,像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他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禀大小姐,王氏醒了。”

我挑眉,示意他继续。那婆子是崔清鸾的乳娘,昨夜被玄七打晕扛回,是条能撬开不少秘密的舌头。

“她起初嘴硬,只说是替二小姐去二皇子府送些绣品。”玄七的声音毫无波澜,叙述着逼供的经过,“属下用了些手段,她扛不住,招认了昨夜浴汤里的牵机散,确实是二小姐授意她经手,药来自二皇子府一个姓周的管事。另外……”他顿了顿,抬眼看了我一下,“王氏还吐露一事,相爷近半年来,每月初七都会秘密前往城西别院,与二皇子会面。每次皆轻车简从,只带两名心腹护卫。”

初七?我指尖在冰凉的梳妆台上轻轻一叩。昨夜正是初七!父亲果然早已暗中站队二皇子李昭。难怪前几世太子倒台后,崔家非但未受牵连,反而步步高升。原来我崔家满门,连同我九十八次被牺牲的性命,都不过是父亲向新主子递上的投名状!一股冰冷的怒意混着被至亲反复背叛的剧痛,瞬间攥紧了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好,好得很。崔相国,我的好父亲。

“人呢?”我声音冷得像浸过寒潭的刀锋。

“属下点了她的睡穴,暂且关押在地窖密室。”玄七垂首。

“看牢了。”我站起身,那身素白襦裙衬得腰间朱砂红的缎带愈发刺目,如同凝固的血痕,“她还有大用。”

刚走出院门,便见回廊那头袅袅婷婷走来一人。崔清鸾换了一身簇新的鹅黄襦裙,发髻簪着点翠步摇,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甜笑,仿佛昨夜那场搜房闹剧和下毒风波从未发生过。她身后跟着贴身丫鬟春桃,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剔红雕漆圆盒。

“长姐安好。”崔清鸾盈盈一福,姿态柔美,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来,“妹妹想着昨日多有误会,惹长姐不快,心中实在不安。这不,特意寻了新得的‘醉芙蓉’胭脂膏来给长姐赔罪。”她示意春桃上前打开盒盖,里面是几块颜色娇艳欲滴的胭脂膏,盛在莹润的白玉小钵里,甜腻的花香瞬间弥散开来。

红玉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几乎要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我用眼神制止了她。

“哦?醉芙蓉?”我目光落在那些红得妖异的胭脂膏上,唇边缓缓绽开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这倒是稀罕物,听闻是岭南贡品,调制不易。妹妹有心了。”我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掠过崔清鸾身后,回廊尽头柱子投下的那片浓郁阴影——玄七就隐在那里。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警示,如同最沉默的磐石。

崔清鸾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得逞的锐光,笑容愈发甜美:“长姐喜欢就好。这胭脂色泽最正,最衬长姐这般雪肤花貌。长姐快试试?”

“好啊。”我欣然应允,伸出指尖,毫不犹豫地蘸取了一块最艳丽的胭脂膏。那触感细腻微凉,带着浓郁的、几乎令人晕眩的甜香。在红玉紧张的注视和崔清鸾屏息的期待中,我将那抹浓艳的红色,轻轻点染在自己的唇瓣上。指尖微凉,胭脂细腻,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瞬间钻入鼻腔,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铜镜里映出我此刻的模样。素衣胜雪,唇染丹朱,红与白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冰冷而艳丽,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果然是好颜色。”我赞道,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

崔清鸾的笑容几乎要裂开到耳根:“长姐喜欢,妹妹就放心了。”她又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才心满意足地带着春桃离开,那背影透着掩饰不住的轻快和得意。

红玉立刻焦急地低声道:“小姐!这胭脂来路不明,您怎能……”

“无妨。”我打断她,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甜腻的余味,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我看向那片阴影,“玄七。”

玄七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出来,垂手侍立,面容依旧沉静无波,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方才,为何不阻止?”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玄七抬起头,目光与我相对。那眼神深处,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没有往日的恭谨,没有片刻前的凝重,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情绪的光。

“属下……”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未曾觉察异样。此物……并无常见毒物气味。”

没有异样?这解释苍白得可笑。前九十八世的腥风血雨,早已将我对危险的直觉磨砺得如同野兽。崔清鸾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恶毒和期待,岂是能轻易掩盖的?而玄七,崔家最顶尖的暗卫,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嗅觉敏锐如鹰隼,会闻不出这胭脂膏里那刻意被花香掩盖的、一丝极淡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阴冷气息?

除非……他不想闻出来。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噬咬上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我看着他,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面具下找到一丝裂缝,一丝犹豫,哪怕一丝愧疚也好。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空气仿佛凝固了。回廊里只剩下风吹过紫藤花架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时——

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涂抹了胭脂的唇瓣上炸开!那感觉并非灼烧,亦非撕裂,而是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带着万载玄冰的酷寒,瞬间刺穿唇上的肌肤,然后沿着唇齿的经络、血管,疯狂地向内里钻凿、蔓延!

“呃!”剧痛让我瞬间弓起了腰,眼前猛地一黑,冷汗在刹那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我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控制不住地溢出痛苦的闷哼。

“小姐!”红玉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来想要搀扶我。

然而,比红玉动作更快的是玄七。

他没有动。一步都没有动。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坚硬的石像,静静地看着我因剧痛而扭曲痉挛的身体,看着我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瞬间惨白的脸色。他的眼神,不再是漠然,而是彻底沉入了一种令人心胆俱寒的冰冷。那冰冷如此纯粹,如此陌生,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死物。

那眼神,我认得。

第三十二世,他奉命杀我,一剑穿心时,就是这样的眼神。毫无波澜,只有执行命令的绝对冷酷。

“大…大小姐?”红玉被他这反常的反应吓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蚀骨的痛楚如同活物,沿着我的下颌、咽喉,凶猛地向下侵蚀,所过之处,经脉像是被寸寸冻结又瞬间碾碎,带来灭顶的折磨。我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全靠扶着冰冷的廊柱才勉强没有倒下。冷汗如浆,顺着鬓角涔涔而下,模糊了视线。

我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汗水刺痛的双眼,死死盯住几步之外那个玄衣身影。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我拼尽全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从被毒液腐蚀的肺腑中硬生生挤出来,带着破碎的血沫:

“为…什…么?”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玄七终于动了。他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却带着无形的压迫,将我们之间仅剩的距离彻底化为冰冷的鸿沟。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因痛苦而蜷缩的身体,那张曾经刻着忠诚与守护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渊。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古怪、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笑,更像是某种残酷仪式的开端,“崔大小姐,九十八次轮回,你躲过了明枪暗箭,算尽了人心诡变,可曾算到过今日?”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吐息几乎拂过我汗湿的额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耳畔嘶鸣,清晰地钻进我已被剧痛撕裂的意识:

“轮回司的‘蚀骨’,滋味如何?”

轮回司!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混乱剧痛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那个神秘组织,那枚玄铁令牌!这毒…竟是来自他们?!

蚀骨……蚀骨……我疯狂地在九十八世累积的记忆汪洋中搜寻这个名字。没有!从未听说过这种毒!轮回司的手段,竟有超脱我九十八世认知的存在?!

巨大的震惊甚至短暂压过了身体的剧痛。我猛地抬头,对上玄七那双深不见底、再无一丝温度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狼狈、我的痛苦、我的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了然,一丝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冰冷的快意。

“很惊讶?”玄七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你以为九十八次轮回,看透了一切?轮回司的底蕴,岂是你这区区凡魂能窥探的?这‘蚀骨’,专为你这等悖逆轮回、妄图挣脱宿命之人准备。它会一点点啃噬你的骨,冻结你的血,让你清醒地感受自己化为腐朽的过程……这,便是对你妄图改变‘剧本’的惩罚。”

剧本?惩罚?轮回司?!

蚀骨的剧痛再次汹涌袭来,比之前更甚!仿佛有无数冰寒的虫蚁在啃噬我的骨髓,冻结我的血液,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灭顶的撕裂感。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廊柱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襦裙,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玄七!你做了什么!快救小姐啊!”红玉哭喊着扑到我身边,徒劳地想按住我因剧痛而抽搐的身体,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我汗湿的脸上,滚烫,却丝毫无法驱散那蚀骨的冰寒。

玄七只是冷漠地看着,如同在欣赏一幕早已排练好的戏剧。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正是昨夜门房送来、刻着“轮回”二字的玄铁令牌!令牌在透过花架的斑驳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任务达成。”他对着令牌,声音毫无起伏地吐出四个字,如同最精准的机器。然后,他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酷:“崔清凰,第九十九次轮回,你的路,到此为止了。好好享受这‘蚀骨’的滋味,这是司主大人……特意为你准备的终局。”

他说完,竟不再看我一眼,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回廊更深处的阴影里,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冰冷的宣判在空气中回荡。

“不……玄七!回来!你回来救救小姐!”红玉绝望地对着空荡荡的回廊哭喊,声音凄厉。

蚀骨的寒毒在体内疯狂肆虐,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肺腑撕裂般的剧痛。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刺骨的冰寒中浮沉。玄七那冰冷的话语,那彻底背叛的眼神,像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信任?多么可笑。九十九次重生,九十九次死亡,我竟还天真地对一个身上藏着轮回司印记的暗卫,生出了一丝可笑的、以为可以掌控的信任!这背叛带来的痛,竟比此刻蚀骨的剧毒更加尖锐,更加深入骨髓!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剧痛彻底吞噬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狂暴的灼热感,猛地从我的肩胛骨下方炸开!那位置,正是第一道轮回印记所在之处!

“呃啊——!”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地面。

那灼热感并非来自体外,而是从印记深处爆发出来!仿佛沉睡的火山被强行唤醒,滚烫的熔岩在印记的脉络中奔腾咆哮!淡金色的印记骤然变得明亮刺眼,如同烧红的烙铁,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那恐怖的灼热温度!皮肤下传来清晰的、如同烙铁炙烤般的滋滋声,伴随着深入灵魂的剧痛!

冰与火!蚀骨的冰寒在血脉中肆虐,焚烧灵魂的灼热却在肩胛的印记上爆发!两股极端的力量在我这具脆弱的躯壳内疯狂对冲、撕扯!仿佛要将我从内到外彻底撕裂、碾碎!

剧烈的冲突让我的意识陷入彻底的混乱和剧痛的漩涡。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声音在脑海中疯狂闪现、爆炸:

——第三十二世,玄七手中滴血的剑锋,刺穿我心脏前最后一瞬,他背后衣衫破裂,露出的那块火焰形胎记边缘,似乎有极其黯淡的、与轮回印记极其相似的金色微光一闪而逝……当时只道是剑光反照……

——第九十八世,那间弥漫着刺鼻草药味和血腥气的阴暗密室……我浑身浴血,眼神疯狂而绝望,用颤抖的手将最后几味剧毒药材投入沸腾的药鼎,鼎中药液翻滚,呈现出一种妖异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墨绿色……旁边摊开的古老羊皮卷上,用朱砂写着两个狰狞扭曲的古篆——“蚀骨”!

是我!

那毒药的配方,那“蚀骨”的名字,那羊皮卷上狰狞的字迹……第九十八世,那个被逼到绝境、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试图研制出与轮回司同归于尽之毒药的、疯狂的我自己!

这蚀骨之毒……竟是我自己,在上一世濒临彻底绝望的疯狂边缘,亲手调配出来的杀招?!它怎么会落入轮回司手中?又怎么会……被用来终结我自己的第九十九次生命?!

荒谬!绝顶的荒谬!

命运仿佛一只无形而残忍的巨手,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亲手锻造的屠刀,最终砍向了自己的脖颈!这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荒谬绝伦的讽刺感,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摇摇欲坠的意识。

“嗬…嗬…”我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气音,视野彻底被黑暗和猩红占据。蚀骨的冰寒与印记的灼热在体内展开最后的、毁灭性的厮杀。红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又看到了玄七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听到了他毫无波澜的宣判:

“好好享受这‘蚀骨’的滋味……”

紧接着,是另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宏大、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直接在我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轰然响起:

“九十九劫,方证唯一。破而后立,轮回可逆……棋子,莫让本座失望……”

声音如同惊雷,炸得我残存的意识碎片四散飞溅。

随后,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