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红泥脚印
柴刀的寒光劈开浓稠的暮色,惊飞了荔枝林里归巢的麻雀。王桂芝像一头护崽的母豹,喉咙里滚出低吼:“黄福根!放下他!”
黄福根那张横肉虬结的脸在斑驳树影下扭成一团,怀里紧箍着的婴孩哭得小脸紫胀,小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
“放?放他活着戳老子脊梁骨?秀娟都埋土里了,这小祸胎留着啃棺材钉吗?”他啐了一口,浓痰裹着劣质烟草的臭气砸在脚下的红泥上。
那泥,艳得刺眼,跟老槐树下新坟的土一个颜色。
王桂芝的心像被那红泥糊住了,又沉又闷。
她一步步逼近,柴刀刀刃对准黄福根青筋暴起的脖子,距离不过半尺。
林间的风带着怀枝荔枝将熟的微酸气息,也卷来菠萝地里残留的、令人作呕的汗馊味。
“是你勒死了秀娟!”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抢了她的钱,怕她那张嘴把你告进局子!”
黄福根瞳孔猛地一缩,抱着孩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嘴上却硬:
“放你娘的狗臭屁!是她自个儿脚滑摔……”
“摔能摔出脖子上的绳印?摔能摔掉她攒了两年的糯米糍钱?”王桂芝的刀尖几乎要点到他的鼻梁,“你裤脚上的红泥,老槐树下才有的红泥!还有……”她目光如钩,死死剜住黄福根慌乱想掩住的裤脚——那里,一块布片被荔枝仔的小手生生扯下,残留着黏糊糊、泛着奇异桂花香的蜜渍。
“秀娟爹的荔枝蜜!全村独一份的桂花香!秀娟最后那罐蜜,是不是送你了?是不是沾在你身上,捂烂了秀娟的冤魂?!”
黄福根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像剥了皮的黑叶荔枝,露出底下腐败的白瓤。他怪叫一声,猛地将怀里的婴孩朝布满尖刺的菠萝丛掼去!“小杂种跟那贱人一块儿烂吧!”
王桂芝魂飞魄散,一个猛子扑过去,用身体垫住了下坠的荔枝仔。
后背结结实实挨了黄福根一脚,她闷哼一声,重重砸进菠萝地里。
尖硬的叶子锯齿般割破她的胳膊,血珠争先恐后涌出,渗进同样暗红的泥土里,像开出一朵朵细碎、凄厉的三月红花。
她死死护住怀里的孩子,抬头看见荔枝仔的小手在空中乱舞,竟奇迹般地又抓住了黄福根欲收的裤脚,硬生生撕下另一块带着蜜渍的布!
“畜生!”一声苍老悲怆的怒吼炸响。
秀娟爹拄着枣木拐杖,像一尊从地里冒出来的怒目金刚,拦在黄福根面前,拐杖顿地,震得几颗早落的青荔枝簌簌掉下。
“福根!你这黑了心肝的豺狗!我家秀娟…秀娟啊…”老人浑浊的老泪滚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在脚下的红泥上。
时间退回到一天前的谷仓。
夕阳熔金,把谷仓陈年的木梁浸透成一块巨大的、流淌的琥珀。
王桂芝扬起最后一簸箕稻壳,金黄的碎芒被热风卷着,扑头盖脸,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她早已皲裂的脸颊和脖颈。
汗水淌下来,在黝黑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泥沟子。
她抬手抹了一把,手腕上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滑了半圈,冰凉的触感让她恍惚了一瞬。
那是她男人走时留下的念想。
五年前,一场急症,像镰刀割麦子一样,把他从她身边齐根割走了,只留下她和这半亩薄田,还有谷仓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空了的摇篮。
稻壳落地的沙沙声里,一团温热的、蠕动着的东西蹭过她沾满尘灰的手背。
她吓得一哆嗦,低头看去。
谷堆后面,露出半截土蓝色的襁褓,被散落的稻粒硌出细碎的纹路。小心翼翼地拨开稻壳,一个皱巴巴的小家伙蜷在里面,闭着眼,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
稀疏的胎发上沾着几粒未脱壳的怀枝米,随着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
最扎眼的是耳后那一点殷红的痣,在残阳里像一颗刚从枝头掐下来的、未熟的青荔枝,洇着血丝似的微光。
“哇——!”
哭声毫无预兆地炸开,又尖又利。王桂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小手猛地攥紧、揉搓。
这哭声…太像了…像她那个没福气的丫头。
丫头也是这般饿了就扯着嗓子嚎,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拱着找奶吃。
只是那哭声,永远停在了五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深夜,停在了抬棺人沉重的脚步踩过湿滑青石板路的回响里。
摩托车的“突突”声像只烦人的土蜂,嗡嗡地从村口钻进来,伴随着黄福根那破锣嗓子,比引擎声还刺耳:“桂芝!桂芝!村头老槐树下邪了门了,挖出个新坟!土还软乎着呢,像是……”
他的话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三角眼贼亮,死死钉在王桂芝怀里那个蠕动的小包裹上。“哟嗬这…这是啥玩意儿?哪钻出来的野崽子?”他跨下那辆沾满泥点的破摩托,军绿裤腿上泥浆斑驳,一股混合着汗馊、劣质烟油和某种廉价花露水的怪味扑面而来
王桂芝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
襁褓里的小手突然伸出,精准地抓住了她洗得发白的衣襟,指甲嫩得像刚剥出来的糯米糍荔枝肉。
“捡的。”她喉咙发干,声音涩得像砂纸摩擦,“在谷堆里,许是哪家…不要的。”
黄福根绕着王桂芝转了半圈,目光像黏腻的蛛丝,在那婴孩脸上缠了又缠。
“啧啧,巧了不是?昨儿个秀娟刚埋进去,今儿个谷仓里就冒出个带把儿的活物?”
他突然伸出粗糙黝黑的手指,要去戳孩子的脸,“秀娟那跑路的男人都走大半年了,谁知道这野种……”
“滚开!”王桂芝像被烙铁烫到,猛地后退一步。怀里的孩子受了惊,哭声更烈。
她顺手抄起倚在墙角的木锨,锨刃在夕阳余晖里闪过一道冰冷的弧光。“黄福根!嘴里喷粪也得看看地方!秀娟尸骨未寒,你就编排她?”
黄福根悻悻地缩回手,嘿嘿干笑了两声,三角眼里却淬着毒。
“瞧你,不识好人心!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你男人走了五年,一个女人家,拉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村里那些婆娘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三头牛!”他抬脚踢了踢散落的稻壳,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神秘,“再说了,秀娟死得蹊跷啊…前儿个我还瞅见她在那片桂味林子里摘果呢,那水灵劲儿…嘿,今天就躺土里了……”
“闭上你的臭嘴!”王桂芝握锨的手在抖,粗糙的木柄被掌心的冷汗浸得发滑。
她想起秀娟,那个总爱穿碎花衬衫的姑娘,笑起来像糯米糍荔枝一样甜糯。上个月还挎着小篮子来讨教腌荔枝干的法子,说等攒够了钱,就去深圳找她那个杳无音信的男人。
秀娟爹是村里最好的养蜂人,他家的荔枝蜜,金黄金黄的,带着股独特的桂花冷香,甜得能粘住舌头。
每次摇蜜路过,老头儿总会默默塞给王桂芝一小瓦罐。
摩托车的“突突”声又响起来,黄福根拧着油门往村口蹿,车屁股后扬起一溜呛人的黄尘,风中飘来他最后一句诅咒:“这娃留不得!指不定是个祸根!克死爹娘的东西!”
谷仓彻底暗了下来。王桂芝低头,怀里的婴孩不知何时止住了哭,正睁着一双乌溜溜、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她,长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这眼神…清澈得让她心尖发颤。她猛地想起女儿生前最爱的,就是屋后那棵歪脖子老怀枝树。
每年挂果时,小丫头总要踮着脚,去够最高枝头那颗最红的果子。
熟透的荔枝汁水丰盈,顺着她小巧的下巴往下淌,在夕阳下红得耀眼,像…像淌了满脸的血。
暮色像墨汁一样漫进谷仓。
王桂芝解开腰间那条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围裙——那是用女儿最后一件小褂改的。
围裙上,当年她用三月红荔枝壳染的底色,还透着淡淡的、褪不尽的粉,像天边永远留驻的一抹晚霞。
她小心翼翼地把婴孩裹紧,用围裙的带子在襁褓外打了个结实的结。
小家伙在她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竟沉沉睡了。
第二章:蜜渍与烟蒂
天还墨黑,婴孩的哭声比报晓的公鸡还准时。
王桂芝摸索着点亮床头的煤油灯,灯芯“噼啪”爆出几点火星,落在旁边一个粗陶罐上。
罐子里是去年晒的怀枝荔枝干,表皮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像落了一场南国罕见的细雪。
“饿煞鬼托生的?”她嘟囔着,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伸手把孩子抱起来,小家伙立刻伸出小手,死死抓住了陶罐口系着的麻绳结,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
王桂芝的心像被那小手攥了一下,眼眶莫名地发涩发热。
丫头小时候也是这样,睡觉总要抓着那个装水果糖的瘪铁皮盒子,仿佛抓着全世界的甜蜜。
她舀了两勺温热的米汤,又从灶台角落一个黑黢黢的瓦罐里,小心地挖了小半勺自酿的菠萝汁,混进米汤里。
一股酸甜交织、带着发酵气息的味道在狭小的土屋里弥漫开来。
婴孩的小鼻子翕动着,小嘴咂吧得更欢了,发出急切的“嗯嗯”声。
“馋猫鼻子尖。”王桂芝用缺了口的瓷勺刮了点米汤,递到他嘴边“就叫你荔枝仔吧。跟咱这儿的荔枝一样,看着皮糙,里头甜着呢。”话音未落,
院墙外那片菠萝地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像一群偷食的麻雀,毫无顾忌地钻了进来。
王桂芝走到糊着旧报纸的窗边,撩开打着补丁的蓝布帘一角。
几个婆娘蹲在篱笆外,假意摘着菠萝叶,眼珠子却像钩子,直往她屋里瞟,声音压得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她听见:
“扫把星!克死了自家男人不够,又捡个野种回来,这是要吸干咱们村的风水龙脉啊?”
“听说没?秀娟那个没良心的男人跑之前,她就揣上了!这娃…
保不齐…”
“黄福根昨儿个亲眼瞧见了!说那娃耳朵后头,也有一颗红痣!跟秀娟生前一模一样!啧啧,造孽哦……”
王桂芝猛地撂下布帘,心口像被带锯齿的菠萝叶狠狠拉过,又
疼又闷。
村里这些长舌妇,嚼舌根的功夫比台风还厉害,能把白的嚼成黑的,把活的咒成死的。
五年前男人刚走那会儿,那些戳脊梁骨的话,比谷仓里的老鼠还多。
直到她咬着牙,一个人犁田插秧,把稻子伺候得金灿灿,把丫头拉扯到会跑会跳,那些闲言碎语才像晒蔫的草,暂时伏了下去。
灶膛里的火刚把铁锅里的粥熬出米油,黄福根那令人厌恶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门口。
他这回提着个半旧的布袋,脸上堆着假笑,三角眼滴溜溜地在昏暗的屋里扫视,最后黏在墙角那个简陋的竹摇篮上。
“桂芝啊,起得早!”他扬了扬布袋,“给你送点新碾的糙米。娃儿正是长筋骨的时候,光喝米汤哪行?得添点硬货!”
王桂芝像堵墙似的挡在门口,没让他那只沾着红泥的脚跨进来:
“不劳费心,缸里还有粮。”
“跟我还见外?”黄福根腆着脸,侧身硬挤了进来,带着那股混合型臭味。
他径直凑到摇篮边,探头探脑,“哟,睡得还挺香!这小模样…
是俊,就是瘦巴了点。秀娟生前也瘦,风大点都能吹跑喽……”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猥琐,“其实啊,这娃的来历,我门儿清!秀娟男人跑路前
她就怀上了!可这秀娟也是个死脑筋,村里让她趁早把这块病打了,她偏不,非要留着……”
“滚出去!”王桂芝的怒火腾地烧到了头顶,她抄起门后那把秃了毛的竹扫帚,用尽全身力气抽在门槛上,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门槛边堆着昨天削下来的一堆菠萝皮,被扫帚带得滚了一地,酸腐的汁水溅了黄福根一裤腿。
“带着你的米,给我滚!我家不养臭虫!”她的声音尖利得像桂味荔枝树上的刺。
黄福根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逼退到门外,脸上的假笑瞬间冻住,阴沉得像暴雨前的锅底天。
他恶狠狠地剜了王桂芝一眼:“王桂芝!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这野种留着,迟早是个祸害!你等着!”他撂下狠话,转身跨上摩托,喷着黑烟走了。
王桂芝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她拿起扫帚,把滚到屋里的菠萝皮往外扫。
刚扫到篱笆根下那片茂密的观音竹丛边,一点异样的红色刺入了她的眼帘。
她蹲下身,拨开竹叶。是半截烟蒂。烟纸是那种劣质的、刺眼的红,跟她昨天在谷仓外,看到黄福根叼在嘴里的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想起前天遇见秀娟爹,老人佝偻着背在蜂箱间忙碌,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喃喃自语:“秀娟…秀娟
不见前,有人瞅见…瞅见黄福根那王八羔子,在她家那片菠萝地边上…转悠了好几趟……”
下午,王桂芝把二十多个黄澄澄、香气扑鼻的菠萝装进大竹筐。
她把荔枝仔裹好,放进背篓,牢牢固定在身后的竹架子上。
小家伙很乖,含着手指头,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路过一片开满小白花的糯米糍荔枝林时,他竟咯咯地笑出了声,小手朝着红绿相间的枝头乱抓。
镇上的集市喧嚣得像一锅煮沸的粥。卖电子表的喇叭声、收山货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混杂着各种食物的气味,闹哄哄地塞满了狭窄的街道。
王桂芝刚把菠萝在摊位上摆好,旁边几个卖菜婆子的议论就钻进了耳朵:
“听说了吗?那个找不见的秀娟…唉,在老槐树底下挖出来了!
是她爹找跑丢的猪崽时闻着味儿不对…”
“邪门啊!身上没啥伤,就脖子上一道紫印子,勒的!”
“我看呐,跟她那个相好脱不了干系!黄福根那小子,最近三天两头往深圳跑,说是倒腾啥电子表,呸!指不定是卷了秀娟做糯米糍荔枝干攒下的血汗钱跑路!秀娟多能吃苦啊……”
王桂芝握着秤砣的手猛地一抖,冰冷的铁疙瘩差点砸在脚背上。
她下意识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公安制服的人正从街那头巡逻过来
她张了张嘴,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没凭没据…空口白牙…黄福根是村支书黄老蔫的亲侄子,在村里横着走惯了。
去年李老汉家那几棵正当年的黑叶荔枝树,不就因为“挡了他家风水”,被他带人连夜砍了?告?谁管?告到最后,怕是连自家这半亩田都保不住。
她默默低下头,把苦涩咽回肚里。
卖完菠萝,换回两斤雪白的米粉,又咬牙给荔枝仔扯了块柔软的红棉布,想着给他做件小褂。回村的山路在夕阳下蜿蜒成一条金红色的带子。
路边的桂味荔枝林飘来阵阵清甜的冷香。走着走着,王桂芝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沙沙…沙沙…像蛇在草里游。猛地回头,山路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大片菠萝叶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窥视。
快到村口时,她习惯性地抬头望自家方向。
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里——屋顶那根熟悉的泥烟囱,竟然没有一丝烟冒出来!早上出门时,她明明用灶灰把灶膛里的火星仔细压好了,就为了回来能快点烧火做饭…怎么会?!
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
她几乎是跑了起来,背篓里的荔枝仔被颠簸惊醒,哇哇大哭,小手焦急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篱笆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冲进堂屋,眼前一片狼藉——盛放怀枝荔枝干的木柜大敞着,干瘪暗红的荔枝干撒了一地,像凝固的血点子。她疯了一样冲进里屋。
摇篮空了。
荔枝仔不见了!
“荔枝仔——!”凄厉的呼喊在空荡的屋里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
她的目光猛地钉在窗台上——一个清晰的、沾着湿漉漉红泥的脚印!那刺目的红,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恐惧和愤怒。
屋后那片茂密的黑叶荔枝林里,传来一声清晰的树枝断裂的脆响!
王桂芝像离弦的箭,抓起门后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赤红着双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第三章:晒谷场上的红痣
村支书黄老蔫的铜锣敲得震天响,锣声在黄昏的村庄上空滚过,惊得归巢的鸟雀乱飞。
晒谷场很快被闻讯而来的村民挤满了,像一块巨大的、蠕动的黑芝麻糕。
黄福根被人推搡着站到了巨大的石碾子上,色厉内荏,唾沫星子横飞地比划着:
“乡亲们都看看!都来评评理!”他手指着台下被几个婆娘半搀半架着的王桂芝,后者头发散乱,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怀里紧紧抱着哭累睡去的荔枝仔,仿佛抱着全世界。
“一个守寡的女人家,捡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这是什么行为?这是败坏咱村几辈子积攒下的好名声!是想把晦气带给全村老少!”他三角眼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恶毒的揣测,“我看呐,她就是跟秀娟那短命鬼串通好了!想用这野种当幌子,讹诈她那个跑路的男人!讹诈咱们这些老实人!”
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嗡嗡作响。
有人点头附和,有人摇头叹气,更多的人伸长了脖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王桂芝怀里的襁褓上,好奇、猜疑、冷漠交织。
王桂芝抱着孩子,站在晒谷场中央,后背被粗糙的石碾子硌得生疼。
胳膊上的伤口混着汗水,又热又痒,像有蚂蚁在爬。
四周的目光像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尘土、汗味和远处怀枝荔枝林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突然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奇异地让喧闹的晒谷场瞬间安静下来。
“我有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她把怀里的荔枝仔小心翼翼地举高了些,让夕阳那最后一点金红色的光芒,清晰地照亮婴孩耳后那颗殷红如血的小痣。
“大家伙儿,都看清楚了!这颗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秀娟耳后,也有一颗!天生的!一模一样!”
“嗡……”人群里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有人拍着大腿:“没错!秀娟夏天爱扎俩辫子,那红痣就在耳朵根子后头,显眼着呢!”
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秀娟爹,此刻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老泪纵横,嘶哑着嗓子喊道:“是真的!我家秀娟…跟她那苦命的娘一样,耳根子后面…是有这么一颗红痣啊!老天爷啊…”老人的悲鸣像刀子,剐在每个人的心上。
黄福根站在石碾子上,脸白得像刮下来的糯米糍荔枝肉上的霜,兀自嘴硬:“有…有颗痣又怎么样?谁知道是不是王桂芝自己拿针蘸了三月红的 汁点上去的?想讹人!想栽赃!”他的声音尖利,却透着心虚。
“那这个呢?”王桂芝冷冷地打断他,从怀里(实则是小心藏在衣襟暗袋里)掏出一块灰蓝色的碎布片,高高举起。布片边缘参差,正是从黄福根裤脚上扯下来的那块!“这布,是荔枝仔从黄福根身上扯下来的!大伙儿闻闻上面沾着什么?”
离得近的几个后生凑上去嗅了嗅,立刻喊起来:“甜!一股子蜜味儿!”
王桂芝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黄福根脸上:“这蜜味,带着一股子桂花香!全村,不,方圆几十里,只有秀娟爹养的蜂,采桂味荔枝花酿的蜜,才有这股子冷香!”她转向秀娟爹,“老叔,您来闻闻!”
秀娟爹颤抖着手接过那块碎布,凑到鼻尖,深深地、仔细地嗅着。突然,他浑身剧震,像被雷劈中,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指着黄福根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声音泣血:“是我家的蜜!是我家的桂味蜜啊!秀娟…秀娟不见那天晌午,还跟我要了一罐新摇的…说要…说要送给你尝尝鲜啊!黄福根!你这畜生!豺狼!你喝了她的蜜,还要了她的命啊!!”老人悲愤的控诉,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黄福根彻底慌了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从石碾子上跳下来就要去抢那块布:“老东西!你血口喷人!给我!”却被几个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年轻后生死死拦住。
“你急什么?”一个后生大声质问,“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有鬼吧你!”
“我没有!是他们串通好了害我!”黄福根的声音发飘,眼神惊恐地往村口方向乱瞟,寻找着逃跑的缝隙。
“还有这个!”王桂芝的声音像最后的审判。她又从怀里(实则是从缝在裤腰里的暗袋)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三张卷了边的十元“大团结”,还有半张发黄的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这是在秀娟家屋后那棵歪脖子怀枝荔枝树下的土洞里找到的!钱,是秀娟起早贪黑做糯米糍荔枝干,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下的!这半张纸,”她把那张纸展开,对着众人,“是镇卫生所开给孕妇的催生药方!秀娟怀了孩子,她想把孩子生下来!黄福根,你怕她用这钱去找男人,怕事情败露,就对她下了毒手!是不是?!”王桂芝的质问如同惊雷。
晒谷场彻底沸腾了!
“原来是你!”
“打死这个畜生!给秀娟报仇!”
“连孕妇都害!猪狗不如!”
烂菜叶、土坷垃,甚至几颗没卖掉的黑叶荔枝,像雨点般砸向抱头鼠窜的黄福根。就在这时,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拨开人群走了进来,神色严峻。
黄福根一看见那身制服,腿一软,“噗通”瘫坐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大片,嘴里还神经质地念叨:“不是我…真不是…她自己摔…摔死的……”
公安利索地将他铐住,从他油腻腻的裤子口袋里,搜出一个红塑料皮的存折。村支书黄老蔫凑过去看了一眼存折上的数字,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低声对公安说了句什么。
那数字,正与秀娟爹哭诉的女儿攒下的辛苦钱数目吻合!还有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火车票——深圳,日期赫然是秀娟尸体被发现后的第二天!
黄福根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时,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充满了扭曲的怨毒:“她活该!谁让她不跟我好!臭婊子!装什么清高!我让她把钱给我去倒腾电子表发财,她偏要等那个没卵蛋的跑路货…她活该!活该!!”
他的嚎叫被晒谷场上愤怒的风声吞没,消散在渐渐浓郁的夜色里。
晒谷场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晚风吹拂尘土。
王桂芝抱着重新安静下来的荔枝仔,疲惫地坐在冰冷的石碾子上。
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小手正努力地够着一颗滚到他脚边的、熟透的糯米糍荔枝。
他抓到了,笨拙地往小嘴里塞,甘甜的汁水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在昏黄的光线下,红得耀眼。
这情景,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王桂芝记忆的闸门——女儿第一次吃到熟透荔枝时,也是这样,糊了满脸的红汁,笑得像个小傻瓜。
秀娟爹佝偻着背,慢慢走过来,把一个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子递到王桂芝面前,声音苍老而沙哑:“桂芝…这个…是秀娟的…嫁妆匣子
她…她留了封信…你…看看吧。”老人浑浊的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痛,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王桂芝颤抖着手打开匣子,取出那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展开,秀娟那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执拗的字迹映入眼帘,王桂芝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那质朴的字迹。
她抬起头,望向晒谷场边那几棵高大的荔枝树。
暮色中,累累的果实缀满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红得像无数盏被点燃的小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无声地注视着这片饱经沧桑却依然坚韧的土地。
第四章:红荔满枝
黄福根被押走的第二天,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洗过的桂味荔枝林,青翠欲滴,叶片上滚动的水珠折射着天光。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荔枝花残留的冷香。
王桂芝背着用红布新裹好的荔枝仔,跟着秀娟爹去给秀娟迁坟。
新坟选在王桂芝家果园旁边,紧挨着一小片刚挂果的糯米糍荔枝树,离那棵见证了太多悲欢的歪脖子老怀枝树不远。
“秀娟打小…就稀罕这棵歪脖子树。”秀娟爹一锹一锹地挖着新坟穴,泥土湿润,带着雨后的凉意。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从地底传来,“她说…等往后成了家,有了娃,就把这棵树…移栽到新屋的院子里…让娃在树下玩…”老人的动作顿了顿,一滴混浊的泪砸进新翻的泥土里。
王桂芝默默地将一棵健壮的糯米糍荔枝苗放进新挖好的坟坑旁。
秀娟爹培好土,她小心地浇上一瓢清水。
嫩绿的叶片在细雨中舒展开来,贪婪地汲取着水分和生命的希望。“秀娟妹子,”她低声说,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等这棵树长大了,结果了,荔枝仔也就长大了。我带他来…给你磕头,尝尝这树上的甜果。”
背篓里的荔枝仔似乎听懂了,咿咿呀呀地叫着,小手从篓沿伸出来,努力地够着旁边低垂的枝条,上面挂着一颗小小的、青涩的三月红果子
。他使劲拽了下来,咯咯笑着,塞向王桂芝的嘴边。
王桂芝就着他的小手,轻轻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激得她眉头微蹙。这滋味…却让她清晰地想起了女儿第一次偷吃青荔枝时的模样。小丫头皱着眉头,呸呸地吐着,奶声奶气地抱怨:“娘,这个不好吃!扎嘴巴!要…要红红的,像灯笼那样的才甜!”
雨停了。一道绚烂的彩虹,从郁郁葱葱的荔枝林深处拔地而起,横跨整个村庄,一直架到炊烟袅袅的村口,像一座连接苦难与希望的天桥。
王桂芝背着荔枝仔去菠萝地除草。
刚走到自家篱笆边上,就看见几个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提着黑色人造革皮包的人站在那里,正和村支书黄老蔫说着什么。
黄老蔫手里捏着旱烟袋,脸上堆着难得一见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看见王桂芝过来,黄老蔫连忙招呼:“桂芝!来得正好!这几位是广州来的老板,专程来收咱们的荔枝干和菠萝!”他转向那几个商贩,语气带着夸耀,“喏,这就是王桂芝,她晒的糯米糍荔枝干,那是顶顶好的!颜色正,肉头厚,甜而不腻!”
雨后的空气里浮动着荔枝花与湿土交织的馥郁气息,王桂芝背着荔枝仔刚走到篱笆边,就见几个穿的确良衬衫的人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正低头听黄老蔫说话,侧脸在夕阳里透着温润的光泽,与周遭黝黑粗糙的农人截然不同。
荔枝仔突然在背篓里咯咯笑起来,小手扒着篓沿往外够,像是被那人胸前口袋里露出的钢笔帽闪了眼。
男人闻声转过头,目光先落在孩子挥舞的小手上,随即缓缓下移,视线与背篓里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撞个正着。
他愣了愣,随即弯起唇角,那笑容像被雨水洗过的荔枝花,干净又温和。
他不急不躁地蹲下身,裤线熨帖的西裤沾了点草屑也不在意,声音里带着岭南口音特有的软糯:“细路仔好得意!叫咩名啊?“王桂芝解开背篓的绳结时,指尖有点发僵。
竹篾勒出的红痕还在肩上,她把孩子抱在怀里,掌心不经意擦过男人递来的一片干净芭蕉叶——是他刚才垫在地上的。
荔枝仔的小手立刻抓住她的衣襟,耳后那颗红痣在夕照里亮得像颗熟透的糯米糍。“荔枝仔。“她轻声说,指腹摩挲着孩子柔软的胎发。
这两个字刚出口,就见男人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有阳光跌了进去。“荔枝仔?“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随即郑重地竖起大拇指,粤语腔的普通话带着真诚的赞叹,“好名!好意头!我们广州人最中意食荔枝啦,尤其是高州的糯米糍,甜过蜜糖,核细肉厚——“他忽然顿住,像是意识到说得太急,看向王桂芝的眼神里添了点歉意的笑意。
王桂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哄孩子的瞬间,余光瞥见他蹲得稳稳的,皮鞋上沾着的红泥都透着几分斯文。
这双眼睛和村里那些探究、算计的目光太不一样,像山涧里的清水,能照见人心里的慌张。
“您是...“她想问又觉唐突,话到嘴边变成了低低的“多谢“。
“陈景明,从广州来收荔枝干的。“他自我介绍时,目光落在荔枝仔抓着她衣襟的小手上,那里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荔枝汁,
“这孩子眼睛真亮,像浸在蜜里的黑葡萄。“荔枝仔似懂非懂,突然咯咯笑着把沾着口水的小手往陈景明面前伸,掌心里还攥着半颗没吃完的糯米糍。
紫红色的汁水蹭在男人白净的手背上,像朵突然绽开的小野花。
王桂芝慌忙去擦,指尖却先一步触到他的皮肤,温热的,带着点香皂的清冽味,和村里男人身上的汗味、烟味截然不同。
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腾地发起热来。
陈景明却毫不在意,反而笑着掏出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在夕阳下折射出虹彩:“换颗甜的?“荔枝仔一把抓住糖,连带着抓住了他的手指。
王桂芝抬头时,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里面盛着的笑意像刚摇出来的荔枝蜜,稠稠的,带着点化不开的暖意。
她赶紧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荔枝林。夕阳正从叶缝里漏下来,在他和孩子交握的手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空气里的桂花香突然变得浓郁起来,混着男人身上淡淡的墨水香,在鼻尖缠缠绕绕,竟让她想起多年前男人还在时,偷偷给她买的那支桂花头油的味道。“多谢陈老板。“
她抱着荔枝仔站起身,声音比刚才软了些。
陈景明也跟着站起,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应该我多谢你,让我见识了这么有意思的名字。“
他的目光扫过她胳膊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又很快移开,落在那片挂满果实的荔枝树上,“你家的荔枝,看起来格外甜。“
王桂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树的荔枝在晚霞里红得像团火。
她没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温和的视线,像夕阳一样,轻轻落在她的背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王桂芝背着重新放进背篓的荔枝仔往家走。
小家伙手里紧紧攥着一颗村支书塞给他的、熟透的糯米糍荔枝。
温热的、甜腻的汁水顺着他胖乎乎的手指缝流出来,淌在王桂芝粗糙的手背上。
那暖融融的、带着生命甜香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贯通了她的记忆:是五年前丈夫最后一次下地回来,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温暖地包裹住她冻得发红的手;
是女儿撒娇时,把吃得黏糊糊的小脸蛋,使劲往她脖子上蹭;
是那个夕阳浸透谷仓的傍晚,她第一次触碰到襁褓里那团温热的、鲜活的小生命……
她抬起头,望向自家那片小小的果园。
经过雨水的滋润,每一棵荔枝树都焕发着勃勃生机。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头,饱满、圆润,红得那样纯粹,那样浓烈,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最鲜活的汁液来。
一阵晚风拂过林间,沉甸甸的荔枝串轻轻摇曳,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细碎的声响。
那声音,听在王桂芝耳中,仿佛是无数的眼睛在温暖地微笑,在慈祥地注视,在无声地祝福着这片浸透汗水与泪水,却永远孕育着生生不息希望的土地。
背篓里的荔枝仔突然兴奋地“啊、啊”叫着,伸出沾满荔枝汁的小手,指向西边的天际。
王桂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漫天晚霞,正以最磅礴的姿态燃烧着,将无垠的天空和舒卷的云朵,都染成了最浓烈、最纯粹的荔枝红。
那红色,铺天盖地,温柔而坚定地拥抱着村庄、田野、山林,拥抱着谷仓、菠萝地、晒谷场,拥抱着她,和她背上沉甸甸的希望。
像从未褪色的时光,也像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