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口述

陈蔚(1912—2001),生于杭州,在上海读中小学。1935年考入国民政府交通部,先后在电政管理局及粤汉铁路会计处当会计员。1937年参加武汉合唱团,次年随合唱团赴港、澳、新、马巡回演出宣传抗日并募捐。1940年合唱团解散后回上海,次年到马来亚教书。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逃难经印度归国。

1942年在交通部重庆招商局会计处任会计,1944年到昆明的飞虎队总部工程部任秘书兼会计。抗战胜利后在交通部设于上海的招商局任会计。1947年再赴南洋,从事教学工作直至退休。

我1912年生于杭州的西子湖畔清波门蔡官巷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陈志方是中国交通部的公务员,同时也是一个在上海有资产的实业家;母亲徐贤是一位名门闺秀。我是家里六姐弟中的长女,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家庭教育。父亲乐善好施、豁达正直,庭训中把忠、孝、仁、义放在首位,推崇“精忠报国”。书房内,还有一些他自己写的条幅格言,像“没有国,何以家”“积财不如积德”等。

父亲不仅以此来教育孩子,而且身体力行,以自己的薪水养家,让孩子们过俭朴的生活。用在上海“普益习艺所”内办的布厂、绸厂以及振宇牙刷厂赚的钱,在上海成立了爱仁善会,夏天施药、施棺材;冬天施米、施棉衣,并且在上海曹河径买了墓地安葬无家可归、无人收尸的穷苦人。

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从小就刻苦努力,极富同情心和正义感。我对家庭、对社会乃至对国家的责任感就是这样渐渐地培养起来的。我大约五岁时举家从杭州迁回上海斜桥的祖父家。在上海,父亲把我送入万竹小学,后又就读于清心、惠中教会中学。我上中学时,给自己起了英文名字“露易丝·陈”,与吴毓腾结婚以后改为“露易丝·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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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合唱团(2排左3为陈蔚,1排左1为夏之秋)

父亲的教育,书香门第的熏陶,使我更加勤奋努力,中学毕业后年仅14岁,就开始教小学,17岁时在民立女中白天教书,晚上到立信会计专科学校读夜校。就这样在我23岁时(1935年)便以优异的成绩在南京通过全国特种会计考试。这项考试非常严格,只有48人通过,记得我是其中唯一的女性。接着我被安排在南京中央交通部下属的电政管理局做会计员。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南京遭到日寇的轰炸。我随交通部撤退到武汉,就在开往武汉的船离岸时,遥望南京城硝烟弥漫、火光闪闪,不久便听到了日本鬼子惨无人道在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同时,我在战乱中的武汉,也看到国破人亡的祖国遭受日寇的欺凌践踏,悲愤交加不能自已。一想到家国遭难何以安身?便毅然决然辞去了交通部粤汉铁路会计处令人羡慕的工作,和我的上海同乡好友陈霞影一起投奔了为抗日救亡宣传、筹款的武汉合唱团,从此走上了浪迹南洋的战斗历程,踏上了一条艰难曲折的不归路。

1938年,合唱团接受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简称“南侨总会”或“筹赈会”)主席陈嘉庚先生的邀请,由宋美龄出面帮助筹集资金,自费[1]南下到新加坡、马来亚巡回义演,筹款支援中国抗战。

当时武汉合唱团的团长是全国歌咏协会音乐组组长夏之秋先生[2],我们一行26人。出发之前全团曾宣誓,内容大概是全体团员没有薪水、没有任何待遇;全团不分上下、人人平等;一切收益交公,个人不准收受礼品、纪念品;不谈恋爱、牺牲个人、随时准备为国捐躯。

就这样,我们背起简单的行囊与每人配备的一张行军床,在敌机的轰炸下、在逃难的人流中,沿途我们以抗日歌声、演讲激励着民众、鼓舞着斗志。尤其是麦新所写的那首铿锵有力“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曲,以及团长夏之秋创作的《歌八百壮士》(桂涛声词)、《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光未然词)的歌声,足以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

我们历经艰难险阻抵达香港,在香港演出期间,记得住在铜锣湾圣玛利亚教堂,女团员睡在教堂的讲台上,男团员睡在讲台下,以布幕隔开。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女高音周保灵和演员郑秋子,仍然义无反顾地在香港加入了我们战斗的团队,这时合唱团发展至28位团员。

1938年12月,武汉合唱团来到新加坡,受到陈嘉庚先生的热情接待,并派刘牡丹、潘国渠(潘受)和黄奕欢代表筹赈会安排我们的生活。记得我们在新加坡的膳宿由筹赈会负责,被安置住在广东民路的林氏大宗祠九龙堂,团员每人每天还发给零用费两角。由于在新加坡的演出大受侨胞的欢迎,除了在快乐世界体育馆、大世界和新世界游艺场、首都戏院、维多利亚音乐厅、政府大厦前广场等场所演出外,还到全岛各地的市区和乡村的空地搭临时舞台。演出盛况空前,场场爆满,甚至有些爱国侨胞,合唱团到哪里演出,他们就跟到哪里,自觉自愿地为中国的抗日救亡摇旗呐喊。

最令我难忘的是,在1939年除夕晚上的一次表演,当合唱团正在演唱夏之秋团长作曲、戴天道填词的《思乡曲》:

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

一夜里炮声高涨,火光布满四方。

我独自逃离了敌人手,如今到处流浪。

故乡远隔重洋,旦夕不能相忘。

那儿有我高年苦命的娘,盼望着游子返乡。

由于团员们都是离开故土、辞别亲人浪迹天涯的人,想到被日本鬼子蹂躏的家乡,逃难在外甚至失去音讯的爹娘,个个悲愤难当、呜咽抽泣,再也唱不下去,夏之秋的手也在颤抖,手中的指挥棒竟然停了下来。台下侨胞在歌声、泣声的感染下,想起了受难的祖国,想起了远在祖国的亲人也潸然泪下,台上、台下感情交融,同仇敌忾,悲壮万分。

就这样,合唱团所向披靡,一首首慷慨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游击队进行曲》;一曲曲柔情满怀的《赠寒衣予负伤将士》(何香凝词)、《松花江上》。这歌声,就是号角!就是战斗的檄文!抗日救亡牵动着每一位海内外中华赤子的心。观众当场慷慨捐款,尤其当合唱团的团员们,一边唱着由本地筹赈会潘受先生作词的歌曲《卖花词》:“先生买一朵花吧!先生买一朵花吧!这是自由之花呀!这是解放之花呀!买了花,救了国家。……”一边到台下给观众献花(团员们自己做的纸花)时,观众踊跃捐款、争先恐后的场面,简直是不分男女老少一股脑儿地将大钞、小钞、铜板送到筹赈会的捐款处的情景,让团员们激动不已。真是有钱的侨领捐大钱,没钱的侨民捐小钱。最令人感动的是一位朝不保夕的老年叫花子(乞丐)当场拿出很多铜板,他还很气愤地说:“这是我的棺材本,捐给日本人钉棺材。”难忘呵,在吉隆坡义演时,还有一位名叫陈永的有钱富商,不仅几乎每次都带领全家大小到场观看演出,而且独自就捐了一架飞机。

1939年4月,合唱团结束了新加坡的义演,奔赴马来亚。我们沿着柔佛州北上,足迹遍及柔佛、森美兰、雪兰莪、巴生、彭亨、霹雳、槟城、吉礁、玻璃市的城市和乡镇。在乡镇义演时,没有戏院时便在空场、草坪上搭起临时舞台,往往是演出的时间还未到,男女老少便从四面八方涌来等候观赏。每每看到义演的热烈场面,我便感慨万千,时常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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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华侨欢送武汉合唱团(1排右4为陈蔚)

那时,在炎热的东南亚,演出一场接一场,我在团里唱女高音。我从学生时代开始一直是教会学校唱诗班的成员,我的唱功是在唱诗班里打下的基础。虽然我年轻不怕劳累,但是生怕嗓子嘶哑。幸亏我曾参加唱诗班,还有些保护嗓子的办法,又在团长兼指挥夏之秋的教练下,总算能坚持完成合唱中高音部的演唱任务,这使我十分欣慰。

在团里,项堃是话剧组主任兼导演,演出的剧目有自编的《逃亡到星洲》《人性》和《三江好》,也演出《雷雨》并和当地业余话剧团联合演出《前夜》等。《逃亡到星洲》是项堃根据抗日话剧《放下你的鞭子》改编的,由郑秋子饰演父亲,陈文先饰演女儿。那时,团里最年轻的女高音江心美独唱的《松花江上》也深受观众欢迎(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记得每到一处义演,就有学生、青年要求签名留念,在新加坡九龙堂住时,签名册每天堆得小山高,团员们经常流水作业签名到深夜;每到一处义演,华人社团以及侨胞在各地成立的筹赈会赠送的锦旗、纪念品(团员个人不允许以任何理由收受纪念品)不下五百件。其中锦旗最多,上边绣着“正义呼声”“乾坤正气”“大汉之声”“树之风声”“民族呼声”,充分体现出东南亚各地华侨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热爱祖国的真挚感情。

演出中间,团员们和筹赈会的侨领轮流上台演讲。每当我上台痛斥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的情景时,台上台下群情激昂,观众不禁振臂高呼“打倒日本鬼子!”“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这时,我往往是热泪纵横、不能自已。合唱团的全体团员就是这样在一年零五个月之中,夜以继日,马不停蹄,艰苦卓绝地奋战在这条无形的抗日战线上。

谁不爱自己的祖国呢,各地华侨为抗日救亡捐款一浪高过一浪,尤其在乡镇义演时,那些平时省吃俭用的普通华侨,争先恐后掏出钞票和铜板,脱下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一些没有戴首饰和现款的人就报名认捐。气氛激昂、场面动人。有一次,筹赈会负责人和夏之秋团长感动得竟跪了下来,代表前线抗日将士和受难同胞,向东南亚侨胞致以深切的谢意。

为了多筹募一些义款,在得到陈嘉庚主席的同意之下,夏之秋团长把合唱团所唱的抗日歌曲灌录唱片、编印成册,很多侨胞争相购买。一时间,抗日歌曲风靡新、马。像脍炙人口的《长城谣》“……四万万同胞心一样,新的长城万里长……”;《歌八百壮士》“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八百壮士一条心,十万强敌不敢当……”;《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起来,全中国的同胞,把抗日救亡的旗帜,高高举起……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愤怒的歌声,正义的呐喊响彻东南亚。

1940年4月,新、马乃至国际局势都非常紧张,武汉合唱团不得不终止再到印支半岛以至欧洲、美国的计划,结束了在新、马一年零五个月的巡回。这期间,我们义演数百场、共筹得叻币200多万元(这是一笔很大的款项,当时,一名记者的月薪大约只有40—50元),这些义款由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负责交给了中国。这些支援祖国抗日的捐款,点点滴滴都蕴含着南洋侨胞思家、思乡、思国之深情啊!没有千千万万侨胞的支持,没有陈嘉庚主席的亲力亲为,没有筹赈会的全力以赴的安排和领导,武汉合唱团不可能在南洋,为祖国的抗日作出如此有影响的贡献。

合唱团解散后,团员们陆续从新加坡返回中国,由于陈霞影在吉打(马来亚地名)病倒,住在当地一名医生家里,我便义无反顾地留下来照顾她。陈霞影康复后,两人一同回到新加坡时,筹赈会黄奕欢先生告诉我们,团长夏之秋不肯接受筹赈会500元回国的路费,他表示这是侨胞们捐给抗日救亡的义款,拿了这笔钱,国家就少了这笔捐款。当时局势吃紧,我和陈霞影合拿了500元买了两张回上海的船票,留下500元托筹赈会交给夏之秋做路费。可是夏之秋还是不肯拿这笔钱,而且把自己编词作曲的稿费也捐了出来,陈嘉庚先生只好写了一封介绍信,拜托各方让他免费搭船、乘车回返重庆。

当年我们团里的年轻团员,对武汉合唱团的坚强支柱夏之秋团长,敬佩有加、推崇备至。就是他带领我们这些年轻的团员,为抗日救亡奔走呼号,完成了这桩震动南洋的爱国壮举。偕同以陈嘉庚为首的南洋侨胞,为支援祖国抗战的无私援助,共同谱写了一曲海内外炎黄子孙,共同抗击日寇的正气歌。这,就是中华民族不可征服的根基。

1940年我返回上海时,上海已经沦陷。在日寇的铁蹄下,我和陈霞影以及我们的家人,都十分担心我们暴露了抗日分子的身份而遭遇不测,只能隐姓埋名待在家里,那时找工作还要证明,所以也不敢出门找工作。就在这艰难的时刻,我们在马来亚巡回义演时,在怡保结识的一位上海同乡,也是那时接待武汉合唱团的怡保筹赈会的妇女部招待主任,团员们都亲切地叫她大姐,她的丈夫吴毓腾先生是马来亚教育部的总视学官,来信邀请我们到马来亚教书。

1941年1月我和陈霞影再度联袂到马来亚教书,陈霞影在怡保教小学,住在吴毓腾夫妇家。我则到太平华联中学当教师。我非常喜爱太平这个风光秀丽的小地方,太平湖又酷似我出生的杭州西湖,有一种不是家乡又似家乡的适宜。只可惜好景不长,1941年12月日寇丧心病狂偷袭珍珠港,揭开了太平洋战争的序幕。战火蔓延到东南亚,12月8日,日寇在马来亚的吉兰丹哥打巴鲁登陆。学校通知教职员立刻疏散,我在学生帮助下搭上了逃离太平的汽车。一路上饱尝敌机轰炸的惊险,看到炸死的难民横尸遍野,就这样几经周折逃到了怡保。

在怡保找到了陈霞影,我们便一同住在吴毓腾夫妇家。这时,危在旦夕的怡保也遭到日寇狂轰滥炸。我们不得不冒着日寇空袭的危险加入难民的行列,在逃离怡保时,遇到警报躲在马华鞋厂后边的橡胶林里,又一次目睹了日军扔燃烧弹、炸休罗桥,在机枪扫射下难民们纷纷倒下的惨景。

我们随吴毓腾一家及吴先生妹妹一家、副总视学官王先生(曾任香港大学校长的王赓武)一家结伴逃到了一个叫甲板的偏僻的小地方。这时,我们用以逃难汽车的油所剩无几。就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吴毓腾夫妇认为马来亚沦陷在即,我和陈霞影两人的抗日身份最为危险,又是两个年轻女子,更令他担忧,这样吴毓腾夫妇坚持要送我们到马六甲,并委托那里的朋友送我们回国。这一段危难中的真情,不仅使我们逃离了日本人的虎口,这种患难之交,也使我日后和失偶的吴毓腾结下了半生美满姻缘。

谁能料到,火车开到中途,停在一个叫大巴的小站,我们看到正在仓皇撤退的英军轻重伤员,景象凄凉、惨不忍睹。我们正要义不容辞地帮助照顾伤员时,不想负责撤退的高大威猛的英国军人,却是我们在马来亚义演时,认识的麻坡警察长。这位是曾经把合唱团女团员叫“小老鼠”,团员们又昵称他为“干爹”的和蔼可亲的老警察长。干爹告诉我们日本人马上要下来了,马来亚绝不是久留之地。而且慷慨地把我们两只“小老鼠”闪电般带到了新加坡,住进了汤申路,从马来亚撤退到新加坡的英国人眷属的驻地干妈家。

干爹立刻找到中国驻新加坡总领事高凌百先生,请他安排送我们两人回国。但是,高凌百表示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干爹一家在英国政府安排下,全体撤到澳洲时,我们又找到了一位义演时结识的中国旅行社主任秦先生。秦先生非常热心,同时认为武汉合唱团为抗日做了那么多事,作为公众人物,认识我们的人那么多,留下来太危险了。终于,在秦先生的鼎力帮助下,搭上了大概是新加坡“日治”前,离开新加坡的最后一条船。这本是一条开往仰光的货船,原计划带100华人离境,已经超到104人,我们两人又是额外,所以只能自带帆布床、干粮上的船。船刚离岸,就传出丽的呼声电台播音员励燕播报的新加坡油库被炸的消息;远望渐渐离去的新加坡岛,一片火海。

轮船在开往仰光的途中,从和英籍船长的交谈中,得知日本人已经在仰光登陆,船已经无法按原定航线航行,只好改变方向开往印度。同时又得知,轮船处境极其危险,前后都有船只被鱼雷炸沉。这位船长的任务,就是为了轮船航行的安全,日夜监视海面四周的情况。我伫立在这位勇敢的船长身边,默默地遥望着这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只有祈祷上帝保佑全船人平安。战争带给人民的是什么?!命运又将是什么?!为什么总也逃不出战争的魔掌?!顿时,我觉得眼前一片迷茫。

在船上,我还见到了同船逃难的老友郁达夫的儿子郁飞。庆幸的是,我们又一次逃过了劫难,轮船终于平安抵达印度港。乘客由印度华商商会安排,我和陈霞影却被中国驻印领事馆接到了副领事陈以源家中。原来陈副领事在吉隆坡任副领事时接待过武汉合唱团,对我们演唱的抗日歌曲印象极深,得知我们途经印度,一定请我们到当地华侨中学演唱。当我得知印度的华侨也在为祖国的抗日救亡筹款时,便答应以个人名义参加义演。至今还记得我唱的是岳飞的《满江红》,唱到最后“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时,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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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蔚接受采访(方西峰摄)

哪里的老百姓不痛恨侵略战争啊!在陈领事的帮助下,资助了我们飞机票,就这样我们从印度的加尔各答乘飞机抵达了昆明,二度回到了祖国怀抱。这“八千里路云和月”啊!谁说他乡无亲人?其实,华人是最有情义的,最讲正气的。在国难当头时,自己不过是做了一点点应该做的事,想不到走到哪里,都有人相助,得到如此厚爱,真是今生有幸啊,来世真想再做一回华人。

1942年,我又回到交通部,在重庆招商局会计处做会计。1944年由于我会计业务精湛、熟练,英语流畅,进入位于昆明的飞虎队总部的工程部担任秘书兼会计。记得昆明飞虎队基地很大,有上百名美国空军飞行员和地勤人员,我的工作是负责一位军官的账目和打字之类的秘书工作。

那时,从珍珠港事变后,美国以参战国名义,将1941年8月1日以空军志愿队形式成立的飞虎队,改编为中国战区的特别空军部队,仍由陈纳德将军指挥。抗日期间飞虎队在空中击毁许多日军飞机,在保卫滇缅公路运输线以及抵御日军飞机入侵方面作出巨大的贡献。

我所在的工程部,上司巴顿先生是位工程师,对下属和蔼可亲。美国朋友也很尊重女性,为人友善、有礼貌,我干得很开心。空军基地装备精良、几乎所有的物资都是从美国空运,甚至于连食品也是从美国运来的,各种物品供应非常充足,生活条件优越。尽管日军经常在昆明狂轰滥炸,哪怕炸弹落在基地附近,可飞虎队的军人和后勤人员工作有条不紊,个个坚守岗位。

当时处在战争状态,飞虎队的组织以及军事力量都是保密的,飞虎队的军人进出基地的机场都佩戴徽章,飞鹰设计样式的是飞虎队的徽章;建筑物设计样式的是工程部的徽章。我由于是在办公室工作,所以不需要佩戴徽章。巴顿队长就特别送给我两枚做纪念。这两枚精美的徽章,我一直珍藏了55年,它是我一生中一段难忘的经历的纪念,也蕴含着我和飞虎队的战斗的情谊。最难忘,1945年8月16日日本人投降,我和飞虎队的朋友一起庆祝胜利的欢乐时刻。

多少年来,虽然我对抗战中的这段历史从来没有提过,可我也从来没有忘过。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就是在国难当头时,为国家做一点应该做的事。

1972年,我回到中国,在北京的弟弟陈昌杰家里见到了当年的团长夏之秋和团员项堃,我们三人抱头而泣,恍如隔世。就在夏之秋团长1996年逝世之前,我把武汉合唱团在南洋义演的真实历史,夏之秋在武汉合唱团所起的作用,以及对祖国抗日救亡的贡献,全部录音献给了新加坡历史博物馆。

(2001年4-5月间方西峰在新加坡多次采访,陈蔚临终前曾听方西峰念整理稿,方西峰于2014年再修改)


[1]据原武汉合唱团团员曾庆骝回忆“1938年夏末秋初,武汉告急,合唱团余下二十多人,决定自费及募捐出国宣传抗日。经多方联系,于1938年9月中后,始告成行。”——采访整理者注

[2]夏之秋(1912—1993),毕业于武昌华中大学物理系。1937年获爱国实业家周苍柏先生资助,考入上海音专作曲系,师从黄自先生。1938年“八一三”沪战爆发,回到家乡武汉参加抗战宣传工作,期间谱写近十首抗战歌曲,并在武汉两岸指挥合唱队。1938年末率领武汉合唱团赴港、澳、新、马宣传抗日并募捐救济难民。1993年夏之秋荣获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著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