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见

过了夏至,白天日渐缩短,时至九月,暑气未消。傍晚时分,日头如往常般落在了鳞次栉比的楼宇后面。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妈妈”,我按了接听键。

“小美,把一楼的客厅收拾一下,一会儿有人来租屋。”

“妈妈,不要租出去吧,我不想爸爸回来的时候,家里面住着外人。”这种对话在我跟妈妈之间发生了很多次,明知道她不会改变主意,我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我不会租出去很久,不用担心。如果租屋的人来了,给他倒杯水,让他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妈妈不等我回应便挂断了电话。我一肚子的话只好生生地咽下,哽在胸中,吐不出,咽不下,很不痛快。一股无名的火指向了要来租屋的人,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倒霉鬼要来租屋。

我的爸爸是心脏外科主任医师,年轻有为,被同行称为“心外一把刀”。因为爸爸的工作关系,我们住在这个城市最顶尖医院的家属区。老式的二层小楼,独门独院,地处市中心,离我上学的省重点中学靖远中学只有两个街区的距离。

爸爸前段时间去非洲参加医疗援助,要两年之后才能回来,妈妈计划把家里一间空屋租出去。我不希望家里出现陌生人,所以很反对妈妈租屋。

妈妈在附近张贴了一些招租广告,我家房屋地点好,很容易出租的。为了不让房间租出去,我偷偷地把我能见到的招租广告全都撕掉,有个别的招租广告因为粘得太牢无法被顺利地撕下来,我就把上面印的电话号码用黑笔涂掉,让人无法分辨。昨天妈妈还在奇怪为什么招租广告张贴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打电话来询问。没承想,今天就有人给她打来了询问电话,真是百密一疏啊。

没有关系,我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盘腿大坐,如果租屋的人来,我就告诉他房间已经租出去了,我要在妈妈回来之前处理完这件事。

门开了,妈妈却先一步赶了回来,换了室内鞋,几步跨到桌边,拿起桌上的冰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喘了口气,这才对我说:“小美,你身体好点了吗?”

“挺好的呀。”我有些不解,妈妈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妈妈现在太不“淑女”了,以前的她在咖啡厅喝咖啡时,侧身端坐,小指微翘,端起焦糖色的咖啡杯送到嘴边轻抿一口,拿起洁白的纸巾,在嘴唇上轻轻地浮擦,优雅端庄。面前这个女人,喝水牛饮一般。

门铃响了,租屋的人到了。

我在沙发上依旧盘腿大坐,打定主意要见缝插针地捣乱,尽一切可能让来人租不成,我要让家里我跟妈妈两个人的状态保持到爸爸回来。妈妈看看我的坐姿,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看见租屋的人已经进屋便闭上了嘴。

来租屋的人是个男生。他礼貌地换了室内鞋,把随身带来的拉杆箱带进屋内,放到门旁。见到他的第一眼,我立刻放弃了想要捣乱的念头。据我目测,他要高出我一个头,身材颀长挺拔,穿着白色休闲衬衫,蓝色水洗牛仔裤,白色板鞋,整个人显得干净清爽。

他的脸色苍白,不是不健康的白,是一种纯粹的属于他自己本色的白,这种苍白似乎就应该出现在他的脸上,不然,如何映衬出他乌黑如墨的短发和深不可测的瞳孔?他有着笔直高挺的鼻梁,给本来有些稚嫩的脸庞增加了硬朗的线条,显示出男性的魅力。

不能否认,他非常吸引人。

有的人一开始看着平淡无奇,需要过一段时间才会逐渐大放异彩,引起别人的注意。比如我们班的高博宇,起初在我们人才济济的重点学校的重点班中显得平淡无奇,经过几次考试,稳稳地占据了第一名的“交椅”之后,才如崖柏木一般,散发出沉敛的香气,让老师和同学们刮目相看。而有的人身上如同带着强大的磁场,散发着无尽的吸引力,让你无条件地被他吸引,并深陷其中,面前这个男生便是。

我迅速把腿从沙发上放下,偷偷地用脚去够刚才甩在地上的拖鞋,努力地回想妈妈以前培训我如何当淑女时讲的坐姿:双膝并拢,右手轻搭左手放在左膝之上,脊背挺直。有一只拖鞋在慌乱之中找不到了,我只好光着一只脚踏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还好有茶几遮挡,他看不到我光着一只脚的傻样。

妈妈看见来租屋的男生很失望,这不是她理想中的租屋对象。招租广告上写得明明白白:单身、未婚、有固定工作的女性,或者是带孩子的陪读妈妈。眼前来人是个半大孩子,没有大人陪同。

妈妈给他倒了杯水,请他坐下。“嗯,很抱歉,屋已经租出去了。”妈妈微笑着说。

“没有啦,妈,没租出去呢。”我急了,把实情脱口而出。

妈妈带着歉意的微笑看着那个男生,依然优雅地坐着,并没有显出被人当面揭穿的尴尬。

妈妈接着问道:“你来租屋,你的父母呢?”因为我的多嘴,妈妈不好再直接回绝,开始了她的例行询问,很敷衍,纯粹只是为了找个理由再来拒绝他。

“本来母亲要过来陪读,可是前几天在国外的父亲出了点意外,母亲只好临时去照顾父亲。”

我撇撇嘴,心想:“拜托,帅哥,正常点吧,还‘父亲’‘母亲’。

李沐晨称呼自己的爸妈为“爹地”和“妈咪”,陆元元称呼自己的爸妈为“老头”“老太”,这些称呼都没让我觉得怪。这个男生的“母亲”“父亲”却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好肉麻。不管怎样,颜值决定一切,我原谅他。

“哦,你父亲怎么了?”妈妈对这件事显出极大的关注。

“父亲不熟悉国外的交通规则,发生了交通事故,还好伤得不重,应该很快就没事了。”男生礼貌地回答了妈妈的问话。

“我爸也在国外,他在非洲参加国际医疗援助,是个医生。”我又忍不住多嘴了。我很兴奋,因为跟他能有一个共同点,能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这个男生听完我说的这句话之后,很专注地看了我一眼。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如果我当时能明白这个眼神所代表的意义,便不会在他的目光注视下高兴得像个大傻子。

“你叫什么名字?”妈妈问那个男生。妈妈的问话很突然,让我稍微疑心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打断我跟那个男生的对话。

“乔安。”那个男生说。

妈妈支着额头,没有回应,好像她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这种低落的情绪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可以预付一年的房费。”乔安说。

预付一年房费?妈妈抬起头,她动心了。她知道我们招租广告上的租费很高,别人用同样的价格,完全可以去租一套好一些的独立公寓。

“你可以讲讲价,让我妈妈算便宜些。”我对乔安说。

妈妈说过,招租广告上的租费先写得高一些,让租屋的人有还价的余地。

乔安没有理会我的话,仍对妈妈说:“请您租屋给我吧,我在靖远中学读书,住在这里上学很方便,前一个租约到期,房东不再续租,我现在没有地方可去。请把您的账号给我,我母亲明天就会把房费打给您。”

我心中狂喜,抬眼向上,感谢空中诸神对我的眷顾,竟然让他跟我在同一所学校上学。

“妈妈,租给他吧。”我替他哀求妈妈。

预付一年房费这件事让妈妈动心了,由于我之前的“小破坏”,房间一直没有租出去,妈妈渐渐已有些焦虑,她知道她的出租条件很苛刻,加之现在已经开学了,我们的房间就算地段再好也不容易租出去了,陪读妈妈们一般会在开学前租好公寓。

最终,妈妈勉强同意将房间出租给乔安。

妈妈让我带着乔安上楼,我欣然受命,不顾形象地趴到地上,撅起屁股在茶几下找那一只失踪的拖鞋。

乔安拎着拉杆箱跟着我往楼上走,老式的楼梯在脚下吱吱呀呀,当他靠近我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股香味很熟悉,似曾相识。

二楼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卫浴。爸爸妈妈一间,我一间,还有一间客房,妈妈要出租的便是这间客房。

出租屋被有品位的妈妈布置得温馨雅致。一进门直接入眼的便是视野开阔的两扇小窗,白色窗格不染纤尘,玻璃清透明亮,窗旁挂着绿底白格的布艺窗帘,窗前一桌一椅,桌旁摆放着舒适宽大的单人床,上面铺着嫰芽黄的床单。床的对面是白色的拉门衣柜,柜门下半部是百叶窗格。小时候跟爸爸玩躲猫猫游戏时,我总是躲在衣柜里面,透过柜门上的百叶窗格,开心地看着爸爸在外面找我。

进了门,乔安放下了手里的拉杆箱。

“你还满意吗?”我殷勤地问道。我的目光一直粘在他的脸上,有如面包上腻腻的糖霜,妈妈要是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大皱其眉,她一直告诉我,女孩子在男生面前应该矜持一些。

乔安面无表情,点头幅度让人几乎察觉不到。

我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尴尬,感觉自己像酒店的服务生,领着客人入住后便站在门边不动,等着向不开窍的客人讨赏。

“你安顿一下吧,我走了。”我说。

他仍然只是微微颔首,并不作答,看来他是一个话少的男生。

我的同桌陆元元的话就太多了,他除了上课时不敢说话,其他时间就像水里的小鱼,嘴巴要不停地开闭,好像不如此就会缺氧死掉。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进入邮箱,没有爸爸的邮件。我已经两周没有收到他的邮件了,他说过这段时间会很忙。

我把客房租出去的消息E-mail给爸爸,爸爸一定会很奇怪,为什么前几天我还在跟他抱怨妈妈要租屋给外人,现在却又对此兴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