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丢失了半天的记忆

早上，我再次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一身的细汗，白底碎黄花的睡衣有些潮湿，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嗓子刺痛干痒，脖子僵硬酸痛。我坐在床边回想昨晚的梦，却没有回想起梦境的分毫。

我听说，每个人每个夜晚都要做好多个梦，醒来时，记不住自己所做的梦的睡眠即为优质睡眠。我想我昨夜的睡眠应该是优质的，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优质睡眠应有的舒适与轻松呢？

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我揉着僵硬的脖子走出房门，迎头便看见乔安背着书包路过，我连忙放下揉脖子的手，刚才那副拧脖皱眉的样子一定全被他看了去。

“你昨晚没休息好吗？”乔安问。

“没有啊，很好。”我回答。其实我知道自己没有休息好，只是他客气地问，我便客气地答，客套而已，总不能人家问你吃饭了吗，你就颠儿颠儿地跟着人家去吃饭吧。

妈妈很早就出门了。自从爸爸出国后，妈妈突然变得忙碌起来，每天早出晚归地工作，我几乎天天见不着她。如果不是昨天乔安来租屋，我是不可能在白天见到她的。想到这儿，我的精神又恍惚起来：昨天我为什么在家里，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的吗？

楼下的餐桌上摆着两份面包、煎蛋和两杯牛奶。我没有马上走到餐桌旁，偷偷地瞄着乔安，心中暗忖，如果乔安不吃早餐直接上学，我也不吃了。仿佛是对我的想法做出回应，乔安说：“你应该吃早餐，对身体有好处。”说完坐到了桌前。

他好体贴，我的心都要被他暖化了。

往常，一杯牛奶我三两口便能喝完，今天不行，乔安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不能失态。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牛奶，小指微翘，状如兰花，一小条一小条文雅地撕着面包。

我忽略了一件事，淑女仪态不能一日成就，是需要经过反复练习的，是要用丰厚的文化底蕴和优良的家庭教养长期积累来支撑的，而这些却正是我目前所欠缺的。我的动作太过做作，没有控制好吞咽肌，牛奶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还好我及时闭住嘴。结果牛奶便从鼻子里不受控制地流溢，不用照镜子我都能想象得到我鼻子下面淌着两条白白的鼻涕状牛奶的傻样。

真想死啊。

乔安伸手从桌上的粉色小抱熊布艺纸抽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我。他故意没有看我，本来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因为用力忍笑竟然透出粉色。他为了忍住笑容，用手握成拳堵住嘴假装咳嗽。

这样更伤人啊。

“想笑就笑吧。”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没好气地说。

话音还没落，他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那是从心底、从全身每个汗毛孔流淌出来的笑意。之前他的脸像没有面部神经一样板结僵硬，没想到，他的笑容是这样让人感动。我想只有内心坦荡、善良真诚的人才会有这种感染人的笑容吧。在这种状况下，我仍然被他的笑容吸引，随之而来的还有恼羞成怒和气极败坏。

去他的淑女形象吧，我把面包片像折纸一样对折再对折，压缩成一小片，塞进嘴里，胡乱地嚼几口咽下，如同豪饮的山贼，三两口把剩下的牛奶灌到肚里。我拎着书包，换鞋出门，不再看他一眼，好像只有这样做，我的自尊才能被找回来。乔安则悠闲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不落。穿过了两个街区，我们来到了靖远中学门前。

靖远中学的建筑由主楼、教学楼、实验楼构成。主楼是靖远中学的标志性建筑，老式的中式建筑，暗灰的石质墙体，斑驳的斗拱飞檐，稳稳当当地矗立在光鲜华丽的现代派教学楼和实验楼前，显出一派大家气度。它始建于一九二七年，由一位崇尚中国古典建筑的俄国建筑师设计，他按照自己想象中的中国风格来设计建造这座楼，同时又不可避免地使这座楼带有俄式建筑的元素。结果，中国式的大屋顶有着东正大教堂般宽阔的穹顶，古典的朱漆圆柱充满了古罗马风情，格窗、石雕和扶栏乍一看古香古色，却无一不渗透着俄式建筑的气息。你可以说这是俄国建筑师对中国古典建筑失败的模仿，也可以说这是中西建筑最好的融合，见仁见智罢了。

靖远中学的教学楼是在近几年建成的，典型的现代派风格。楼顶有高达六米的不锈钢细锥体如避雷针般直指长天，彰显着这座中学的卓尔不凡。站在教学楼前，你会油然而生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情。

靖远中学的实验楼由香港一位著名的慈善人士捐建，并以他的名字命名。

在靖远中学的主楼与教学楼之间有着宽阔的操场，全部由深绿色橡胶铺就，环绕操场的是画着白线的暗红色环形跑道，操场周围被黑色描金的欧式铁艺围栏严严实实地围住。

铁艺围栏前生长着野玫瑰，锯齿状叶子密密地挤在枝丫间，拳头般大小的野玫瑰，带着俏皮的胭脂红色从中探出头来，校工把它们修剪成整齐方正的花墙。野玫瑰香气浓郁，花香似乎有了颗粒状的形体，被热空气裹挟着，一下一下地砸在路人的身上、脸上。人走在花香里，像是走进了一场香水雨。直到闻到野玫瑰花香时，我才如梦初醒，这种香味和乔安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啊。

穿过主楼，走进教学楼，从一楼到二楼，乔安一直跟在我身后。

到了三楼，直到我走到班级门口，乔安仍然跟在身后。我心中狐疑，索性立在班级门口看着他。乔安没有停留，从我身旁走过，径直走进我的班级。天哪，他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学！

我呆立在原地。班花兼校花李沐晨见乔安进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右臂抬起，四指并拢，英国女王般地挥手：“嗨！”

乔安把头微微地转向她，我看不到乔安的正面，却能想象得到乔安的回应：淡淡的，蜻蜓点水般不着痕迹。他没有像其他男生一样，被靓女关注一下就显示出没有见识的傻态。我心里竟然会有小小的欢喜与得意，李沐晨要是知道乔安租住在我家，她该有多羡慕啊。

乔安走到高博宇的旁边坐下。我记得高博宇没有同桌，乔安什么时候成他同桌了？

陆元元向我招手：“小美，怎么还不进来？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的身体怎么了？我满头雾水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我俩坐在第一排。

“李沐晨又在说她在英国的事情了，好羡慕啊。我最远就去过海南，日韩新马泰都没去过。”没等我坐稳陆元元急忙凑过来跟我说。

每逢冬天，这个城市里的一部分人会像候鸟一样飞到海南，往往在本城都不太容易相见的人，在海南的白色沙滩上或是长着椰子树的大街上却能轻易地遇见。

我回头看了一眼乔安，凑近陆元元悄声地问：“那个乔安，是什么时候到咱们班的？”

“昨天下午啊。季老师领乔安到班级的时候，李沐晨见到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不光是她，咱班女生都一样，眼睛都放出光来了。不过那个乔安我不喜欢，冷冰冰的，都不会笑，看见他我就觉得浑身发冷。”陆元元有这样的本事，你跟他说话，只要开个头他能自顾自地说上一天，让你插不上嘴，八竿子打不着的各种事情都能在一个话题中顺次出现。班级里的、学校里的、学校外的各种传闻他无所不知，就连校园花墙闹鬼的传闻也是由他散播出去的。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打断仍在兀自喋喋不休的陆元元，不然，他能说到上课。

“你当然不知道啦。你昨天中午在花墙旁晕倒了，是高博宇把你背到学校的医务室。后来你妈妈把你接回家，你下午没有来上课。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吧？对了，以后你不要老去花墙那个地方，那里很诡异，听高年级的同学说，有时在天黑的时候明明看见那里有人，走近却不见了，都说是鬼魂呢！恐怖片你看过没？你……”

我看着陆元元的嘴像小鱼的嘴一样一张一合不停地说着，他的话却绕过了我的耳朵，不知飞到了哪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昨天晕倒了吗，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努力地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上午我在班级上课，上课的内容也还记得。中午吃过饭之后，我去了花墙边，之后的事情像是被人用橡皮擦擦掉了，一片空白，任我把眉头挤得像沙皮狗脸上的纹路也回想不起一丝一毫。

我丢失了半天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