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航班,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十三小时的航程,不再是充满试探与不安的漫长旅途。叶晴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电影或是完善自己的创意笔记,偶尔与邻座的马蒂亚斯轻声交谈。她能感觉到,隔着一条过道,杨子轩的目光时常会落在她身上,但那目光里不再有沉重的探究,只有一片温和的、安定的光。
林雅雯则全程投入工作,除了必要的用餐和休息,她的笔记本电脑几乎没有合上过。她与杨子轩之间,恢复了一种纯粹的、甚至可以说是“战友”般的关系,他们会就某个数据或方案细节低声讨论几句,高效、精准,再无一丝暧昧的拉扯。
飞机降落在W市国际机场,湿润而微凉的秋意驱散了南法的燥热。四人分道扬镳,马蒂亚斯要去赶往下一个城市的航班,林雅雯有专车接送,而叶晴,则和杨子轩一起,走向了停车场。
“我送你。”杨子轩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箱。
叶晴没有拒绝。
车里放着舒缓的纯音乐,一路无话,却不觉尴尬。车子停在她家楼下,杨子轩帮她把行李拿下车,只说了一句:“好好休息,倒一下时差。工作的事,下周一我们公司见。”
“好。”叶晴点点头。
他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上去吧。”
一个星期后。
叶晴约了张歌在她最喜欢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的天,叶晴!你这是去法国打了一针仙女水回来的吗?”张歌夸张地捏着叶晴的脸,“气色这么好!快,老实交代,你跟杨总进行到哪一步了?那个林妹妹呢?被你斩于马下了?”
叶晴笑着,将那个印着《向日葵》的薰衣草香包和马赛皂递给她:“给你的礼物。别那么八卦,先说正事。”
“什么正事比你的终身大事还正?”
“我的事业啊。”叶晴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张歌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我可能……要从HBD辞职了。”
她把法国发生的一切,浓缩成一个关于专业和梦想的故事,告诉了张歌。她如何提出新的创意方向,如何与林雅雯、杨子轩共同完善方案,以及她将作为“桦景”项目的创意主导,开启新的职业生涯。
张歌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消化完:“所以……你现在是杨总事业上最核心的伙伴了?那你俩……”
叶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端起咖啡,神秘地笑了笑:“我们现在,是战友。”
有些懂得,无需向外人道明。
告别了张歌,叶晴深吸一口气,走进了HBD的大楼。她不是来办离职的,而是来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她在茶水间,意料之中地遇到了李明浩。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设计师吗?去法国镀了层金,回来就要高飞了?”李明浩的语气里,依然带着那股熟悉的、刻薄的优越感。
若是从前,叶晴一定会感到紧张和窘迫。但现在,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李总监。”她主动打了个招呼,态度不卑不亢,“说起来,我还没正式谢谢您。在您手下的那几个月,虽然很辛苦,但也确实让我抗压能力和执行力提升了很多。没有那段经历,我可能也抓不住这次的机会。”
她的感谢,真诚,坦然,不带一丝讽刺。
李明浩愣住了。他准备好了一箩筐的嘲讽,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真诚感谢,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的叶晴,忽然发现,这个曾经被他随意拿捏的下属,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她的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怯懦和讨好,只有一片清澈的坚定。
“……哼,算你有点长进。”他最终只能干巴巴地扔下这么一句,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叶晴终于释然了。她不是在感谢他,而是在感谢那个曾经被他折磨,却依然没有放弃的自己。她与自己的过去,正式和解了。
周一的早晨,叶晴第一次以“创意主导”的身份,走进了“桦景”的办公室。
公司不大,但充满了创业团队特有的活力。杨子轩正在给团队开早会,看到她来,他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稍等。
会议结束后,杨子轩将一份正式的劳动合同递到她面前。
“这是给你的Offer,你看一下。欢迎正式加入桦景,叶主导。”
叶晴看着合同上给出的职位和薪酬,远超她的预期。她抬起头,认真地说:“谢谢杨总的信任。”
“这是你应得的。”杨子轩说。
签完合同,公事毕。杨子轩忽然笑了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为了庆祝我们团队迎来最重要的一位伙伴,今晚,我能请你吃顿饭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一次,不是匿名的外卖了。”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蜜糖,瞬间漾开一圈圈甜腻的涟漪。
叶晴的脸颊微微发烫,她抬起头,迎上他带笑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傍晚,两人并肩走出办公楼。W市的秋天,天空湛蓝,落日熔金。凉爽的晚风吹起叶晴的长发,也吹走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不确定。
没有了惊心动魄的意外,没有了讳莫如深的试探,一切都回归了最简单、最安然的模样。
杨子轩选的餐厅,是一家藏在胡同深处的私房菜馆。没有招摇的门面,只有一个挂着素雅灯笼的小小院落,院里种着一架葡萄藤和几丛修竹,安静又充满了生活气息。
菜品精致,味道温润,像是自家厨房里用心烹制出的暖意。
两人相对而坐,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彼此的轮廓。最初,他们聊的都是工作,“桦景”项目接下来的节点,团队的磨合,以及对普罗旺斯之行的总结。气氛轻松而默契,他们既是亲密的伴侣,也是最合拍的战友。
“今天开会,”叶晴喝了一口温热的菊花茶,笑着说,“看到项目的整体视觉方案,我忽然觉得,里面真的有杨桦姐姐作品里那种……鲜活的生命力。”
她很自然地提起了杨桦的名字,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一个禁忌。
杨子轩握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迎上叶晴清澈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带着些许怀念的笑容。“是吗?那太好了,这正是‘桦景’这个名字的意义。”
“我其实……是杨家的养子。”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叶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刚到杨家的时候,才七岁,又瘦又小,而且很怕生,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童年,“是姐姐,第一个向我伸出了手。她比我大两岁,那时候已经是个像小大人一样的漂亮姑娘了。她会偷偷在我枕头下塞一颗大白兔奶糖,还附上一张她画的鬼脸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别怕,以后我罩着你’。”
说到这里,杨子轩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从那以后,她就真的成了我的‘保护神’。我被别的孩子欺负,她会像个小狮子一样冲上去替我打架;我的功课不好,她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耐心地给我讲解。我的审美,我看待世界的方式,甚至我的名字‘子轩’,都是她央求爸妈改的。她说,希望我气宇轩昂,也能像古代的文人雅士一样,有自己的风骨。”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后来,我无数次地后悔,如果我当时可以多抱抱她。”
“很长一段时间,我活在自责和悔恨里,觉得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把‘桦景’当成一种延续,一种回忆。”
包厢里陷入了一片漫长的寂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茶杯里蒸腾出的袅袅热气,和窗外被风吹拂的竹叶沙沙声。
叶晴没有接话,她觉得这些话题太陌生且沉重了。她在一个虽不富裕但完整的家庭长大,从未经历过亲人的离世,更无法想象像杨子轩这样,前半生似乎总是在不断地经历失去和永别。
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开导他“看开”,那些“人要向前看”的陈词滥调,在如此深重的悲伤面前,显得苍白而虚伪。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任何一句合适的安慰。她的词典,在这一刻失灵了。
看着他低着头,沉浸在回忆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孤单感,像一根针,密密地刺着叶晴的心。
她做了一个最本能的、最简单的动作。
她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为他空了的茶杯里,重新续上温热的茶水。她的动作很轻,壶嘴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然后,她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轻轻地推到他的手边。
他主动笑了笑,打破了宁静:“谢谢。”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说:“不聊这些了,好好的晚餐,被我弄得这么沉闷。”
他的体谅让叶晴瞬间松了一口气。
“等会儿吃完,”杨子轩看着她,用一种带着期待的语气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这附近的胡同,晚上很安静。”
“好啊。”叶晴立刻点头,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