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洛邑的第二天,姬陶便按照礼制,首先派人向周天子递上了国书和朝贡清单,表明郑国新君前来朝见的心意。
随后,他便着手安排前往申侯府探望病重的外祖父。
武姜对此表现得异常急切,她几乎等不及了,一早就派人来催促姬陶。
“陶儿,何时动身?父亲病重,我心急如焚!”
她甚至顾不得舟车劳顿,连妆容都顾不上细致打理,只是反复催促着。
段生则两眼放光,搓着手,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兴奋之色。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拜见那位权势滔天的外祖父和姨母,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前程一片光明。
“国君,我们何时启程?早些拜见申侯,也能早些为国君分忧!”他甚至主动请缨,语气中充满了跃跃欲试。
姬陶看在眼里,心中明白母亲的算盘。
但他也没有阻拦,毕竟探望病重长辈是人伦常情,无法推却。
他只带了阿磊、蔡利、蔡足等少数随员,以及一些准备好的礼物,便与武姜、段生一道,乘坐马车前往申侯府。
申侯府位于洛邑城北,占地面积极广,府邸气派非凡,门前车水马龙,往来宾客络绎不绝,显然即便申侯病重,申国的势力依然在洛邑盘根错节,不可小觑。
相比于他此前在洛邑所见的周王宫的简朴,申侯府的豪奢更显眼。
马车在申侯府门口停下,早有申侯府的管事迎了出来,态度客气而周到。
“郑国国君大驾光临,阖府上下蓬荜生辉!太后和侯爷已等候多时,请随小人入内。”
管事说着,将他们迎进府门。
一入申侯府,姬陶便感受到了一种与周王宫截然不同的氛围。
这里更加活跃,也更加充满了权力的气息。
仆役众多,井然有序,每一个角落都透露出申国的强大与富足。
在管事的引领下,他们先被带到前厅稍作等候。
不久,一位身着华服,容貌保养得宜,眼神中带着精明与威仪的妇人从内室走出,正是申太后,周平王的母亲,武姜的姐姐。
“妹妹!陶儿!段生!”
申太后见到他们,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快步上前,拉住武姜的手,“你们可算来了!一路上辛苦了。快坐下休息。”
武姜也显得十分激动,与姐姐相互问候,嘘寒问暖。
段生则上前恭敬行礼,甜言蜜语地哄得申太后十分开心。
姬陶则保持着适度的恭敬与疏离,向申太后行礼问安。
他知道,这位申太后是洛邑城中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物之一,她对周平王的影响力,远超常人想象。
寒暄片刻后,武姜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申侯的病情。
“父亲他……怎么样了?”
武姜的声音有些哽咽。
申太后叹了口气,神情变得忧愁起来:“父亲的病……不太好。一直卧病在床,靠着医者的汤药勉强维持。我们请遍了天下名医,但都没有什么起色。”
她说到这里,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
“太后,”姬陶适时插话道,“郑国境内也有些擅长岐黄之术的隐士,若是外祖父需要,我可派人将他们请来,或可有所帮助。”
申太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随即又暗淡下去:“有劳国君费心了。只是……父亲的病症十分复杂,寻常医者束手无策。如今,只有一位来自山野的奇人,医术高明,尚能缓解父亲的痛苦。”
“哦?”
姬陶好奇地问道,“不知这位奇人是何许人也?”
申太后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道:“这位医者,是一位姓邓的老先生。他带着孙女在此居住,为父亲诊治。他的医术确实神奇,只是……行事有些古怪,不太喜欢与外人接触。”
“邓老先生?孙女?”
姬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看向武姜,武姜脸上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姐姐,父亲住在何处?我想立刻去探望他老人家。”
武姜着急地问道。
“就在后院的静心阁,”申太后站起身,“我带你们过去吧。”
申太后带着武姜和段生向后院走去,姬陶紧随其后,阿磊和蔡足则被留在前厅候命,只有蔡利因为负责礼品随行。
穿过几道回廊,绕过假山流水,他们来到了申侯府的后院。
后院环境清幽,绿树成荫,一座名为“静心阁”的建筑坐落在院子深处。
静心阁门口站着几名侍女,神情肃穆。
申太后示意她们不必通报,直接推门而入。
一进入阁楼,一股浓重的药草味扑鼻而来。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着。
一张宽大的床榻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正是申侯。
申侯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显然病势沉重。
床榻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为申侯把脉,他身旁立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正低头研磨着药材。
武姜一见到父亲的模样,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扑上前去:“父亲!您怎么病得这么重!”
申侯听到女儿的声音,吃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落在武姜身上,似乎认出了她,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段生也赶紧上前,跪在床边,哭喊着:“外祖父!”
姬陶站在一旁,心中感叹申侯的病势,同时也默默打量着那位正在研磨药材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身材纤细,穿着一身素净的布衣,虽然衣着简单,却难掩其出尘的气质。她的脸庞秀美,五官精致,特别是一双眼睛,虽然低垂着,却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对世事的悲悯。她的皮肤白皙,仿佛常年不见阳光,而她手中研磨药材的动作,却显得十分熟练。她似乎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但并未抬头,只是更加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邓老先生,这位是……?”
申太后向为申侯诊脉的老者问道。
老者收回手,捋了捋胡须,看向申太后:“老夫正是邓仲。这是孙女,名唤邓曼。”
他介绍女子时,语气平淡,但姬陶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深藏的疼惜和一丝戒备。
而那名叫邓曼的女子,在听到“小女”二字时,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
姬陶心中猛地一跳。
邓曼?他记得史书上记载,他的夫人便是邓曼,郑昭公的母亲。
难道,眼前这位素衣女子,就是他未来的妻子?
他仔细打量着邓曼,试图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她的容貌并非倾国倾城,却有种令人难忘的独特气质,带着一种淡然的慈悲,却又透着一股不屈的韧性。她的眼神……似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此时,武姜和段生正围在申侯床前,悲伤地哭泣着,并未注意到姬陶的异常。
申太后则在一旁安抚着武姜。
静心阁内的气氛凝重而悲伤,唯有邓曼,依然低头,细致地研磨着药材,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然而,姬陶却感到,自己的目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好奇与探究欲。
这位名叫邓曼的女子,为何会出现在申侯府?
她的身份仅仅是一位医者的女儿吗?
她的眼神中为何藏着如此深的悲悯?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姬陶心头滋生,不同于他对其他女子的审视或敷衍,这是一种更深层、更直接的触动。
仿佛在这乱世之中,他第一次遇到一个能让他产生共鸣的灵魂。
在武姜和段生与申侯、申太后交谈之际,姬陶趁着无人注意,轻轻地走上前几步,靠近了邓曼。
他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
邓曼依然低着头,但姬陶注意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邓姑娘,”姬陶压低声音,语气温和而真诚,“外祖父的病,多谢你和你父亲费心了。”
邓曼的手停下了研磨的动作,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而略显苍白的脸庞。
她的眼睛,如同深邃的潭水,映着室内昏暗的光线,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当她的目光与姬陶的目光相遇时,姬陶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那双眼睛里,似乎蕴藏着对众生疾苦的洞察和对医道的坚定信仰。
她看着姬陶,眼神中没有寻常女子面对诸侯国君时的惊慌或谄媚,只有一种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国君客气了,”邓曼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江南水乡般的柔和,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本是分内之事。”
她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又像林中的鸟鸣,清澈而动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然。
“邓姑娘的医术,令我佩服。”
姬陶由衷地说道。
他注意到,邓曼的双手虽然因为研磨药材而沾染了些许药汁,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显然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
邓曼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又低头继续研磨药材。
她似乎不愿与人多做交流,只想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姬陶也没有再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想要了解这个神秘的女子,想要知道她眼中的悲悯从何而来。
邓仲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既有对女儿的疼惜,也有对姬陶的审视。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份特殊,不该与这些王侯贵族有太多牵扯,但眼前这位郑国国君,似乎与他见过的其他诸侯有些不同。
探望申侯的时间不长,毕竟病人需要休息。
武姜和段生虽然不舍,但在申太后的劝说下,也只得起身告辞。
临行前,姬陶再次看向邓曼,邓曼依然低着头,仿佛从未抬起过。
走出静心阁,回到前厅,武姜和段生还在与申太后说着话,讨论着申侯的病情以及他们在洛邑的行程安排。
姬陶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些上面。
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邓曼那双悲悯的眼睛,以及她轻柔而带着疏离的声音。
“陶儿,你在想什么呢?”
武姜注意到姬陶有些心不在焉,皱眉问道。
“没什么,母亲,”姬陶回过神来,脸上恢复了平静,“只是在想外祖父的病情,希望他老人家能早日康复。”
武姜没有多疑,继续与申太后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