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名叫张静秋,躺在地板上十分安详。她穿了件石榴色的旗袍,优雅的身子躺成类似于侧卧的婴儿的形状。有那么一刻,宝山恍惚觉得,张静秋只是停留在一段绵长的午睡中,她看上去就如同静美的秋天。可惜属于她的秋天现在戛然而止了。
房间里有一幅油画,画的好像就是张静秋几年前的自己。油画下有一台钢琴,旁边摆了一只皮箱,擦得很干净,仿佛主人要出远门的意思。宝山想,如果可以忽略地板上的血,眼前的房间算得上非常整洁。他之前去过很多凶杀案的现场,可是像这样的场景,的确还是头一回见。
张静秋的嘴唇涂了一层口红,不是娇艳的那种,而是有一些湿润的光泽。她的眉毛也是画过的,让人想起《良友》画报封面上的明星。
炳坤给尸体翻身,于是能够更加清晰地看见,刀口就在张静秋的脖子上,一直深入到喉管。切口从右下角往左上角拉开,像打开了一条手指那么长的拉链。宝山望着伤口,仿佛望见一扇虚掩的门,里头藏了无尽的秘密。
风把炳坤掩上的窗再次吹开,于是张静秋打开的衣橱里,一排高低不等的旗袍萧瑟着飘了飘,纷纷靠得更紧。它们似乎和躺在地上的主人一起,忽然感受到了无尽的凉意。
宝山后来坐到沙发上,他的身子深深地陷了进去,仿佛陷进的是一种无声的悲凉。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望向窗外遥远的雨阵。他想象着被凶手一把割开喉管时,张静秋的脖子一定痛得发热。而她在临死之前,因为流光了所有的血,肯定也感觉特别冷。张静秋空洞的目光,曲折地望向房间里一个高脚的炭炉,里头的炉火刚刚熄灭。这样的熄灭,一定让张静秋的心中充满了悲凉。
慌慌张张的刘裁缝被带了进来,挂在脖子上的那圈橡皮筋跟随他的身子一起发抖。他是第一个发现凶案现场的。几个钟头前,刘裁缝登上二楼要给张静秋送旗袍时,却突然看见了门口的一团血,而且透过窗帘缝隙,见到了躺在血泊里的张静秋。刘裁缝一把扔出纸包的旗袍,像是惊惶地丢出掉进怀里的一条蛇。他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脚底板下升起,很长时间无法聚拢到一块,最后才传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杀人了!
宝山对炳坤说,去把丁医生给我找来。
但是丁医生消失了,谁也没有寻到他。
那天离开现场,宝山竖起风衣领子直接钻进了雨里。周正龙跟上去殷勤地说,去啥地方?
宝山说,老地方喝茶。
周正龙就笑了一下,他知道宝山喜欢去他办公室喝茶。宝山认为,上海人必须多喝茶,茶汤可以洗脑,洗去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
人群再次让出一条通道,宝山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走着,他一眼都没有望向那些围观的人,表情麻木。但他心中却这样想,老天爷真是不讲道理,这些没心没肺看热闹的人,反而活得更长。后来宝山抬起了头,好像是对着天空自言自语,天晓得,我这三十六年是怎么过来的!
周正龙安慰他说,好嘞,你也不要叹气,三十六岁又不老的。咱们中华民国都三十七岁了,看上去照样跟跑马场赛道上的野菊花一样年轻。
宝山就认真地说,处长我同你讲,我从来没觉得我自己老。我只是觉得世道变得越来越年迈,好人全都不留种。
那天,炳坤提着张静秋的那只箱子把车门打开。离开赫德路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暮色深重的天空,觉得秋天就是从这时候起变得越来越萧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