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风动枝摇见本心

晨钟破开山间薄雾时，玄明正跪在藏经阁前。青砖缝里钻出的野玫瑰沾着露水，恰有一瓣落在他膝头铺开的《楞严经》上。经卷朱批未干的“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八字，竟被花汁洇成血色。

“又在与经书论禅？“

苍老声音惊起檐角铜铃，玄明慌忙合卷起身，见住持云海禅师拄着九环锡杖立在石阶上。老僧百衲衣缀满补丁，却比身后金身菩萨更显庄严。

“师父，昨夜狂风摧折后山竹林，偏这丛玫瑰开得愈发艳丽。“玄明托起经卷上的残瓣，“《圆觉经》说'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可这花分明在动中得静...“

锡杖忽然点在经卷七寸处，惊得花瓣凌空飞旋。云海禅师望着那抹绯红飘向大雄宝殿方向，眼底浮起笑意：“且随它去。“

第一折茶烟起时

禅房内，老禅师用铁钳拨弄炭火，陶罐里山泉水刚泛起蟹眼泡。玄明跪坐蒲团，看师父将晒干的玫瑰与陈年普洱混入紫砂壶，忽有暗香缠住蒸腾水汽。

“三年前你初入山门，可记得后山那株断柏？“云海禅师突然开口。玄明眼前浮现出雷击过的焦黑树干，扭曲枝桠间却绽着嫩绿新芽。

“当时你说'枯木藏着春天'，罚你扫了三个月落叶。“老僧斟茶的手稳如古松，“今日倒要问你，若把断柏移栽到玫瑰丛中，当如何？“

茶汤注入天目盏的脆响里，玄明瞥见窗外扫地道人的竹帚划过青石，带起的花瓣正巧落在柏树新枝上。“或许...断纹里能开出花来？“

云海禅师忽然将滚茶泼向窗棂。水珠穿透阳光时，竟映出七彩虹光裹着纷飞的花瓣。“你看这水，泼出去是茶是露？“老僧指着檐下将散未散的水雾，“那虹光里的花瓣，可还染着茶色？“

第二折暮鼓声迟

晚课时分，玄明在观音殿擦拭长明灯。铜灯台底座积着经年烛泪，层层叠叠如琥珀海浪。最后一抹夕照穿过窗棂时，他忽然发现凝固的烛泪里嵌着几片干枯花瓣。

“这是...“指尖触碰的刹那，往昔记忆忽然翻涌。母亲临终前簪在鬓角的野玫瑰，随葬时放入棺木的干花囊，守灵夜从瓦缝飘入灵堂的残瓣...

“当——“

暮鼓震落梁上积尘，玄明惊觉掌心干花不知何时已化为齑粉。转身却见云海禅师立在韦陀像前，锡杖上九个铜环无风自动。

“二十年前，老衲在洛阳白马寺见过奇景。“老禅师以杖尖轻点地面，“武则天命人移植的百年牡丹，移栽时断根七成，偏在佛诞日开得惊动半个神都。“

玄明望着指间花末随风飘向佛龛：“师父是说...残破处最易见真如？“

“痴儿！“锡杖突然击碎满地夕照，“你且看那佛前供花！“玄明转头望去，白日新供的玫瑰正在暮色中收拢花瓣，可案头清水倒影里的花影却愈发清晰。

第三折月移影重

子夜巡香时，玄明提着灯笼走过放生池。水面忽有锦鲤跃起，惊碎满池月华。待涟漪平复时，他看见自己与天上月重叠的倒影里，竟漂浮着白天凋落的花瓣。

“月影、花魂、人身，哪个是真？“

云海禅师的声音从石桥传来。玄明抬头望去，老僧正将白天收集的落瓣撒入池中。绯红逐波流转，竟在池底青苔上勾出曼荼罗图样。

“弟子愚钝，只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玄明凝视水中变幻的花影，“可这虚实之间...“

话未说完，老禅师忽然将灯笼掷入池中。火焰遇水不灭，反将水面照得通明。万千花瓣在光影中舒展如生，池底卵石纹路竟与花脉暗合。

“三十年前敦煌风沙夜，老衲在残卷中见着《大日经》秘本。“云海禅师拾起湿透的灯笼，“那被虫蛀的经文处，月光透纸形成的花纹，比原字更近真谛。“

玄明伸手搅动池水，花瓣穿过指缝时，他忽然想起童年母亲教他拓印残碑。残缺处的想象，总比完整碑文更让他痴迷。

第四折雪覆真色

腊月初八，今冬头场雪压弯了玫瑰枯枝。玄明在戒坛前扫雪，忽见雪堆里露出星点暗红——竟是深埋雪下的干枯花瓣。

“过来看。“云海禅师不知何时出现在梅树下，手中托着个冰晶凝成的钵盂。玄明凑近细看，冰层里冻着三五花瓣，雪光折射下竟泛着琉璃光彩。

“这是十年前冻在寒潭的玫瑰。“老僧呵气化开冰面，取出的花瓣触手即碎，“你且嗅嗅。“

玄明迟疑着接过碎片，却闻得冷香彻骨。那香气竟与盛夏初绽时的芬芳别无二致，只是多了几分霜雪清气。

“当年六祖舂米时，可想过糠秕里藏着菩提？“云海禅师将碎瓣撒向梅林。白雪红梅间，那些穿越四季的干花，竟比枝头新蕊更显禅意。

暮鼓声中，玄明忽然解下腰间玉环。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此刻被他轻轻埋入玫瑰根下冻土。起身时，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结成莲花形状，久久不散。

第五折花开见佛

次年浴佛节，寺里千年银杏突发新枝。玄明在整理藏经时，发现某卷《妙法莲华经》的夹页里，干透的花瓣竟渗出露珠。水痕在“花开见佛悟无生“八字上蜿蜒，恰似给经文添了朱砂眉批。

“师父！“他捧着经卷奔向禅房，却在庭前愣住了。去年被雪压断的老玫瑰枝上，赫然绽着七朵重瓣金蕊，花心竟天然呈现卍字纹。

云海禅师正在花下煮雪烹茶。“来得正好。“老僧将茶盏推过石案，“尝尝这用去岁梅花雪煎的茶。“

玄明浅啜一口，喉间忽有万千滋味流转。先是陈年普洱的醇厚，继而梅雪清冷，最后竟泛起玫瑰余香。抬眼望去，师父的百衲衣上不知何时沾满花瓣，恍若披着十方诸佛的袈裟。

风起时，银杏新叶与玫瑰落瓣齐飞。玄明突然听见母亲当年的吴语小调，混在塔铃清音里格外清晰。他伸手接住一片带虫洞的银杏叶，透过孔隙望见的花影，竟与藏经阁琉璃瓦上的佛光浑然一体。

云海禅师忽然以杖击地，震落满树繁花。玄明望着纷飞如雨的花瓣穿过阳光，忽然明白：原来飘零不是离散，而是万千法身在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