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杨源每天都过得如出一辙。
早上起床,先做早功:看书练字半个时辰。
他从农村出来,八岁开始替村长家放牛,斗大字不识一个。记事全凭记性和画画。
徐锡麟担心他不识字,以后连功法秘籍都看不懂,修行容易误入歧途。于是,先教了他看书识字。
做完功课便是打拳。徐锡麟传给他一套基础拳法,每天练上几遍,能活动筋骨、强身健体。
除此之外,杨源把时间都花在了炼丹上。
每日天还未亮,山门后院僻静的炼丹房中已经点起了一盏煤油灯。
杨源坐在木质小板凳上,将簸箕中的草药一株株放到研钵里研磨。
徐锡麟传授给他的炼丹术共有九大步骤:做屋、立坛、安炉、置鼎、研磨、萃取、分丹、凝丹、收丹。
有些步骤不分先后,但论其重要性却是不可或缺,否则极有可能历经丹劫,导致炼丹失败。
今日就是这一轮收丹的日子。
杨源将最后几株草药研磨完,然后收好石杵,走出屋子,坐到了台阶上。尽管被安排在这里,但无人打扰倒也清静。
夜雾缭绕似薄纱,空气中蕴着清冷的水汽。烛火在风中挣扎,微光闪烁。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望着那漆黑的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心绪有些飘忽。
来了山门快半年了,他想父亲、想大娘、想小妹,想尽快挣点钱回去看他们。
不知道想了多久,他竟迷迷糊糊抱膝而寐。等到醒来,旭日初升,晨钟敲了三响。
杨源估摸着时间,检查了炼丹炉,然后用铁锹把炉底的柴火铲出来,又铲了些黄泥进去把火星子扑灭。待炼丹炉的温度冷却后,杨源铲去炉鼎的六一泥,开炉收丹。
这次共收气血丹一千三百六十二粒,其中两粒被杨源收入囊中。
趁着时间还早,杨源挑着两只木桶到后山打水,走出小屋没多远,有人从前殿过来喊住了他。
“喂,那个谁,吃了吗?”
杨源听这声音就知道是陆正阳。他进了回春堂,主职司药,负责帮正式弟子管理调配丹药。
回春堂丹药储备不足,陆正阳偶尔也会来山门后院找杨源,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起来。
陆正阳右手擎着一个巴掌大的纸包,左手反背,昂首阔步地走来。
他原是富家公子,即便现在穿着一身灰蓝色直裰,走起路来还是透着一股子富贵气。
“这是禹州城最负盛名的陈记桂花糕,我娘托人买来送上山的。我想你这会应该还没吃早饭,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陆正阳拆开纸包,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杨源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纸包拆开,里面只剩最后两块。杨源心生感激,不客气地拿了一块来尝尝。
“松手!”
桂花糕还没送到嘴里,杨源的手背就挨了一下打。
陆正阳夺过桂花糕,重新放回纸包上,快步朝路过的一位正式弟子跑去。
“陶师兄!”陆正阳追上,呼呼喘气,“这是禹州城最负盛名的陈记桂花糕,我娘托人买来送上山的。尝一块吧。”
“师弟有心了。”陶师兄吃了一块,连连点头,“确实是陈记的糕点,我有好些年没吃了。”
“陶师兄既然喜欢,我让家人再买些来。”说着,把剩余的一块包起来,塞进了陶师兄的衣兜。
“师弟客气了,这一块足矣。”临走前,陶师兄问道,“师弟高姓大名,在哪个堂口做事?”
“小弟陆正阳,乃回春堂杂役。”
“嗯,我记住了。”
目送陶师兄,陆正阳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找杨源,还有些意犹未尽。
“今天真是不凑巧,就剩了两块桂花糕,否则以陶师兄在山门的地位,高低得送两大包才是。”
到手的桂花糕没了,杨源心里一肚子火,呵了声:“势利眼。”
“哼,你说我势利眼,我还说你蠢呢!”
陆正阳全然不以为意,挨着杨源坐到台阶上,目光懒散地望着远处的山门大殿。
“货物出手,达成的是买卖。礼物出手,积攒的是人脉。你一个刚进山门的杂役,不和人家搞好关系就想转成正式弟子?想屁吃吧!
“你得会说话,说好话,必要的时候送点东西,让人家记住你。这样人家才会时时记着你,事事想到你,然后自然而然的,你的机缘就来了。”
这些事儿家里人还从未说过。自杨源出生起,他就被教导要埋头做事,不争不抢,当个老实人。
现在陆正阳说的,又是另一番论调。
“咱们练武修道之人,都说要等待机缘,但机缘是等来的吗?很多时候,机缘,也许就在自己手里。”
陆正阳拍拍屁股走了,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桂花糕没了,但小爷的金玉良言足以让你一生受益。好好感悟吧,不然,在山门当一辈子杂役还不如回家放羊呢!”
到了晚上,陆正阳又来了。这次他拎着一小包的陈记糕点,细数一下,有八块,四种口味的。
“我让我娘又送了些上山来,喏,这一包是你的。”
陆正阳直接把纸包塞到他手中。
“你是萧兄好友,就算你没有灵根,我陆某也当你是朋友。”
原来是看在萧喆面子上才如此客气。知道他是双灵根,日后必然是山门举足轻重的人物。陆正阳自然不会放过和他交好的机会。
不过,杨源对陆正阳还是挺刮目相看的。
尽管他白天的论调和杨源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同,但回想进山门来的种种,杨源清楚得感受到,陆正阳说得没错。
在山门做事,处处都是人情世故。也许日后到了仙门,也有仙情世故。
“以后得多和陆兄学学怎么说话。”杨源心想。
他收了纸包,认真道:“谢了,往后陆兄要丹药和我说一声便是,我会清点好送到回春堂的。”
陆正阳一怔,有些受宠若惊。他不好意思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多送点东西没错的,连你都对我改观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谢过了。”
“陆兄,我也想向你打听点事。”
“哦?什么事?”
“既然你家人就在禹州,那他们有没有说起过禹州釜阳县的旱情现在如何了?”
“这事啊,我听说旱情持续至今,灾民全都逃荒去了。釜阳县很多村庄连个鬼影子都没。”
“跑了?”
杨源心里咯噔一下,逃荒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逃着逃着,人就没了。就算活着,很可能也不会回到原来的村子。
再想见面,难了。
“你是那儿的灾民?”陆正阳回过神来,自顾自地说,“我说呢,原来你是被卖上山的,和我们还不一样。”
杨源没有理会他说的,语气恳切道:“陆兄,你家大业大人脉广,不知道能否帮忙打听一下釜阳县杨家桥村的杨巍、李萍一家?”
“打听一下倒是可以,但是不见得会有消息。”
杨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还有蔡老三一家。”
“也是你家人?”
“嗯……是亲友,和我家关系最好。若不是他,我恐怕都没机会结识陆兄。如果找不到他们,我这一辈子都难以安心。”
“那行,交给我吧。”
陆正阳说完,愣了一下。就刚刚那一刹那,他分明看到杨源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意。
是我太敏感,看错了吧……陆正阳打量了一遍杨源,心不在焉地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