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ICU的诱导

说实在话，时至今日，我还没有入住过ICU，但不妨碍我跟ICU大夫交朋友，聊体验，而在我的ICU医生朋友中，殳儆算是“小字辈”，不过，她却改变了我对ICU的认知与理解。

众所周知，ICU的关键词是“生命支持”，原理是愈加神奇的组织、器官替代技术，人工心、人工肺、人工肝、人工肾、肠外营养，不一而足，其“维生”效果甚至超过原装的组织、器官，因此，ICU属于医疗体系中的“特种部队”，也是高新技术的“火炕”与“温床”。ICU大夫也或多或少的是“技术至上”的膜拜者、追随者，殳儆大夫却是一个例外，她是叙事医学中为数不多的ICU大夫，或者反过来说，她是ICU大夫中为数不多的叙事医学的拥趸和先行者，她以她的妙笔创造了重症医学叙事的新高度，动辄10万+的“ICU故事”令她成为互联网火爆的医生网红，形成特有的“殳儆现象”。人民卫生出版社的编辑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条“大鱼”，精心谋划，努力将她的文字从快闪的网络中沉淀下来，成为叙事医学的经典案例。

在我看来，“殳儆现象”的底色是透过“ICU叙事”将重症医学从高技术的神坛拉入人文关怀的窠臼，也让临床医学人文潜入ICU的服务体系之中，殳儆刷新了“生命支持”的内涵，也开启了生死危局境遇“生命书写”的新格局。

在殳儆的ICU叙事中，支持即关怀，关怀亦支持，因为，生命支持不限于器官、组织等生物学指征的维护，还应该包括心理支持，社会支持，财务支撑，甚至精神（灵性）支持，这恰恰体现了丽塔·卡伦的全人疗愈观。临床上，人文关怀并不虚韬，是饱含悲悯的关注与关切，感同身受的共情，言辞温馨的沟通，入眼入心的抚慰，更是苦难的见证、分担，生命意志的激发，都在她的诊疗节目之中，而且与各种高技术操作水乳交融，丝丝入扣地混搭在一起，仿佛是一支技术人文的双头鹰。

“病志”本是一种平常不过的医疗文书，通篇充斥着即时的生命指标监控和医护间的处理指令、执行应答。是丽塔·卡伦倡导的“平行病历”，将“病志”演变为“疾苦志”，将单纯的医疗救助延展为身心拯救与全人救赎，成为记录生死徘徊、苦难折磨的灵魂书写。作为“鬼门关”前的ICU，上演的自然是生命危局中最惊险的一幕，犹如赵子龙立马横刀于长坂坡，殳儆操“两支笔”伫立于“奈何桥”头，一支笔精准地下达各种专业救助指令，另一支笔书写着生命丝弦的无常与超常，让ICU生活富有悬念，充满诗意，一忽儿奇峰突起，一忽儿峰回路转，一会儿危机重重，一会儿生机盎然，一阵子透出安全、安康的曙光，一阵子传来“生死两相安”的豁达。既有意思，也有意义；既有意蕴，还有意象。不仅记录了自己遭逢的“生生死死”历险故事，还娓娓讲述了同行、师友们与各种命运抗争的传奇经历。

在此，我只想当一位“文抄公”，复述书中的一些烁烁“金句”……

“人都怕死，死怕有准备的人。”“医院是生命来的地方，也是走的地点，生命哭着来，却可以坦然地走。”

重症医生欣赏的患者家属是这样的：“我理解所有风险，相信医院的抢救，可以接受任何状态的后果，唯一的要求就是尽力而为。”唯有这样，医生才会毫无顾虑地全力救治。

“创伤外科医生用‘快’与‘粗’的手法维持着生命。”“每一次手术都不是在‘稳定’的基础上四平八稳做的手术。”

“写医院的故事，最难打动的人是医生，一个具备超高技术壁垒的行业，同行的评价，是最可信的评判。”

“探索人性，探索生命的意义，或许是临床医生的工作中分外精彩的一部分。”

“有些问题，科学无能为力，科学能给出最优的方案，却永远无法教我们做一个最优的选择。”

“监护室的工作常态是：小团队集体协作，大团队相互补位，科主任既负责组团，也负责背锅。”

“临床医生：做多了，熟极而流……看多了，慢慢也就无感了。”

“医生的共情要掌握在某一个精准的平衡度上。”“身为专科医生，过度安慰病人常常无益于病人接纳病情。”

“综合医院的实力由一个一个专科的相互支持，无缝协作才垒出高度来，垒出别家无法超越的实力来。”

“检验的窗口有一句名言：‘垃圾进来’，‘垃圾出去’。”

“ICU里，什么样的衰竭医生都有办法对付，唯有‘钱包衰竭’医生无力、无奈。‘钱包衰竭’是患者多脏器衰竭中死亡率最高的。”

“如果把医生比作运动员，外科、骨科医生是跑百米的，重症医生则是在跑马拉松。”

不能再抄了，再抄就要吃版权官司了，我想，正是这些临床格言，以及这些格言、感悟后一寸寸的临床阅历积淀，才造就了殳儆这个有几分“神圣”，有几分“鬼怪精灵”的ICU女侠，成就了她的大医梦、文学梦。

在此，我也祝福她梦圆大医，梦圆文学。

王一方（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