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在真实世界中的我们

我是一个ICU医生,医院的病案室里堆着我写的不少病历,按照要求这些逐渐发黄的病历散落在库房的角落里保存30年。有脑出血、慢性阻塞性肺病、脑外伤、多发伤、心肌梗死等。那一本一本病历用技术性的方式,记录了曾经面对面治疗过的一个一个病人。那些曾经举棋不定的决策,全力以赴的尽力,最后变成一串病案号,存留在那里,已经被遗忘,等待被销毁。

随着技术的进步,搜索它们变得很容易,输入“心肌梗死”“急诊介入治疗”,病人的号码就像队列一样分类被搜寻出来,想要更精确,或者更模糊,只需要调整这些关于疾病的专有名词。

但是关于病人,这样的分类标签太简单了。当一个病人犹豫着在诊间坐下来,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艾滋病”。他带着他的经济状况,带着他的宗教信仰,带着他特有的纹身,带着他的性取向,带着充满挫折感的人生。也许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决定相信你,坐下来,把内心最隐秘的事实告诉你。也许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决定敷衍着离开,顺手把门诊病历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转身去了另外一家医院。那种属于医生的无法量化的能量光环,叫作关注,叫作深度聆听,用心感觉到那些敏感、惶恐而无言的诉说。

医学每年都在更新大量的指南,在文字上解读的时候,指南的模样就像Excel表格,横平竖直,1、2、3、4、逻辑井然。但是当落实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时,他的心理状态、文化背景、家属的心理支持、报销比例无一不在影响着医疗决策的落实。在真实的医疗情景中,没有直线,只有曲线。没有黑和白,只有不同的灰度。疾病的故事很具体,很立体。再现现实医疗场景中,无法量化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是一项很艰深的探求,属于文学范畴的工程。

这些内容不在一张张面目相似的知情告知书里,不在格式化的三级查房里,那些存放在架子上的病历,是一部一部关于个人疾病的编年史。而真实世界中的疾病故事是纪实的,有着曲折细微的感动;寝食难安的焦虑;豁然开朗的明亮;有口难言的窒息。这些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的内容,肯定也是医学的一部分。

在真实世界中的我们,从单纯的实习生开始,辗转在病例和人生历程中,一天一天变得更像一个现实主义战士:有原则而不拘泥于原则,有计划但不执着于计划,时左时右、退一进二,冒着危险和炮火,有时候承受着来自己方的误伤,在不确定中,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天命。

医患的信任何其难,因为疾病,他把自己的肉身交给医生,承受不确定的痛苦、风险。牢固的医患共同体纽带,才是完成治疗前提。时至今日很多医生要经历很久的生命历程,才能分辨出病人的这种迫切的情感是对大医院品牌的信任,还是人和人之间情感的信任。

我把那些故事写了出来,给一同经历疾病历程的人们,也给一同经历精神成长的亲爱的ICU医生们。在书中,第一人称的“我”,是我们所在的这个群体,来龙去脉我在故事的后面都有交代。为了尊重隐私,也隐去了患者抑或患者家属的一些背景。每个故事的你我他,都是真实存在的闪耀生命。

作者演讲视频《我是一个ICU医生》

殳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