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记
我们感染科医生问病史,有时候就是这么“八卦”。需要把病人的嗜好、宠物、外出、药物、接触、工作、家庭环境,甚至不便启齿的很多问题一一问遍。
身为一个感染科医生,我一向喜欢看动画片《名侦探柯南》,我日常的工作和柯南也有得一比。抓住一个一个线索,排除一个一个可能。所有的推理都需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最后诊断尘埃落定的时候,那种大功告成的愉悦还伴随着病人痊愈的成就感,畅快淋漓!那就是我喜欢感染科的理由。
记得那个病人请我们感染科会诊的时候,状态就已经非常糟糕。那是两天前入血液科的一个叫艾琳的女病人,入院时的诊断是“淋巴瘤待排”。
4个月内,她体重骤然下降6公斤。艾琳的白衬衫显得空落落的,盛夏的炎热气温下,仍然像怕冷似的穿着长袖。下颌尖尖的,那种绝望、沮丧、惊恐和焦灼混合在一起的情绪,让她年轻的脸看上去又青又灰,“死气沉沉”的。
我已经在电脑前看过了她的全部资料。从广东辗转到我们医院,她已经看了三四家大医院,在消化科、呼吸科、肿瘤科、胸外科、中医科中间兜兜转转,做了一大堆的检查:好几次胃镜,CT,PET-CT*。让人恐惧的事实是:几家医院检查得出的初步结论都是:食管癌全身转移。
* PET-CT,PET全称为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它是利用正电子核素标记葡萄糖等人体代谢物作为显像剂,通过病灶对显像剂摄取的不同来反映病灶部位和性质的显像方法。PET-CT是将PET与CT结合起来。
一个26岁的年轻病人,得到这样一个可怕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艾琳自己拼命在网上找资料来否定这个结果,但是……
4个月前艾琳开始胸痛和吞咽困难,胃镜发现食管上有个“不明原因”的溃疡。西药中药吃了个遍,也没有效果。
1个月之前的增强CT检查结果,简直让艾琳精神崩溃了。肺部、肝脏、肾上腺、脊柱到处都是“转移灶”,纵隔淋巴结肿大。渐渐加重的吞咽困难,快速下降的体重,各大医院的医生给出的诊断都是:食管癌广泛转移。没有手术可能!
面对这些不能否认的症状和影像,艾琳的恐惧一天天加重。她的未来变成了一条无情靠近的黑线,像地平线上集聚能量的黑色飓风云团,正在迅速地逼近。
唯一的一丁点的“好消息”是,几家医院始终没有取到可靠的病理标本来做病理分型——病理学诊断对恶性肿瘤来说最是“板上钉钉”,不能撼动。
这次到我们医院来住院检查,是艾琳一家在惶恐状态下抓的最后的“救命稻草”。甚至艾琳的内心希望是:找到肿瘤组织,证实恶性淋巴瘤,至少恶性淋巴瘤对化疗、放疗的反应比食管癌要好很多。
话说血液科请我会诊的原因是:T-spot*阳性——一个不显眼也不确定的指标。
* T-spot,一种针对结核的检查。
刚才在我看电脑记录的时候,就对这个会诊的难度有相当的心理准备。4个多月的病史,病人会前后错综地说出很多症状和就诊的历史。4个月内所有的检查都提供若干强度的线索,所有的治疗都会对目前的状态产生若干强度的影响,疑难病例经常是这样的。
果然,曾经是留学生,翻看了很多资料,又身心陷入焦灼状态的艾琳抓住我,说了很多很多。她发现我问得很仔细,说得就更加混乱繁杂。这种心理反应,其实是在求救:“我不是癌症晚期!快告诉我,不是癌症晚期!”
“痛,吞什么都痛,吃不下东西……越来越没有力气。”她瘦骨嶙峋、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抓着手机。“不,家里从来不养宠物,也不喜欢吃生鱼片……”
“我是广东人,没有去过北方,当然不可能接触牛羊什么的……没有像传说中的广东人一样吃一些少见的野味。”
“不发烧,但是觉得很虚很虚,动一动就冒虚汗……”
“我们两个留学生一起租房子,都很乖,忙着作业考试……”
我们感染科医生问病史,有时候就是这么“八卦”。需要把病人的嗜好、宠物、外出、药物、接触、工作、家庭环境,甚至不便启齿的很多问题一一问遍。
“大侦探,怎么问了这么久?”血液科的刘医生看到我在艾琳的病房问了足足半个多小时的病史,很诧异地问我。“有什么发现?”
我向他露了一个“柯南”式的表情,在电脑前打会诊记录:考虑结核可能大,建议抗结核治疗!四联抗结核方案:异烟肼0.3 qd+利福平0.45 qd+阿米卡星0.4 qd+左氧氟沙星0.6 qd。
“你认为是结核?就因为T-spot?食管结核是很少的,她没有肺内结核,不发热。骨质破坏的表现也不符合腰椎结核的特征。”刘医生诧异地问,他连珠炮一样列举出反对结核的一个又一个理由,手里的圆珠笔被他按得“咔嚓咔嚓”连响。
“消瘦,全身多处播散病灶,T-spot阳性,再加上开放性结核病人密切接触史。恶性肿瘤的病理学依据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怀疑结核的诊断可以成立。”我正视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畅快,很有信心地说道。《名侦探柯南》放到这种地方的时候,会随着音乐来一个大大的惊叹表情。
“开放性结核病人密切接触史?!”刘医生立刻发现了我的重点。这个听上去有点意外的病史,血液科医生显然没有问出来。“有吗?”他一副马上要跳起来,到病房去核对一下病史的样子。
坐在病床上的艾琳在手机里翻出自己1年前的照片给我看,对照她这几个月来消瘦的程度,年轻女孩子都喜欢自拍,两个留学的女生在大学校园碧绿的草坪上,笑得灿烂而活泼,背景是爬满常青藤的教学楼。此刻面前的女生,比照片上的她,缺了那种火热的生命力。
“她半年前咯血了,据说是肺结核。”她指着室友的照片说了一句。
我这个感染科医生的心跳陡然加快!继续追问!
这个室友,在和艾琳同住的那段时间里,一直有慢性咳嗽,一直间断在吃枇杷露、消炎药。这是我问出来的重点:“开放性肺结核病人密切接触史。”
四联抗结核方案在我会诊后的第二天,开始使用。当然血液科医生仍然继续找着肿瘤的依据,其他科的会诊也和我的会诊意见颇不相同,比如说骨科。
艾琳腰椎的病灶,骨科认为:“影像学上由于病灶播散范围太广而且均集中在椎体和附件,椎间隙没有累及,脊柱结核可能不大。”
疑难疾病的诊断就是这样,这也有点像,那也有点像;这也不太像,那也不太像。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和可能性的艺术”!
年轻女孩子都怕痛,纠结脊柱穿刺活检纠结了好些天,这中间又检查了支气管镜。既没有找到肿瘤的病理依据,也没有在肺里找到抗酸杆菌。
10天之后,艾琳吞咽痛、进食哽噎感明显缓解。时间证明抗结核方案有效!
你肯定没有见过这么高兴的“绝症”患者。10天之内,那种生命的活力,重新出现在艾琳的脸上,一扫几个月来的焦虑和绝望。艾琳说:“我就是结核,我肯定是被室友传染到的,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
艾琳转到我们感染科住院两周后,出院回家了。按照我的要求,她再隔两周到我的门诊复查。
“医生,我是艾琳。”她再次出现在门诊的样子,我简直认不出来了。她脸蛋恢复白里透红的水蜜桃的样子,烁烁的大眼睛。年轻真好,胃口好转,体重马上开始增加。
她和我一起在看片灯前看复查的腰椎MRI片子。她自己都看出来,复查的MRI片上,多个腰椎的病灶在吸收好转了。果然是她的室友把结核传染给了她。
一年之后,艾琳的抗结核方案停药的时候,她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谢谢你,医生,把我从噩梦里叫醒,我彻底活过来了!”
解释一下T-spot:T-spot(T细胞斑点检测)属于伽马干扰素释放试验(IGRA),利用特定结核分枝杆菌抗原激发发生T细胞介导的IFN-γ释放原理。诊断结核感染,其特异性高(85%~100%),且与卡介苗无交叉反应,明显优于皮肤结核菌素试验(PPD试验),费用较高是其不足之处。虽然有学者认为T-spot不能鉴别结核感染或发病。不过,文献报告和我院感染病科对近2 000例T-spot结果的分析表明,较高的数值提示近期(约2年)结核感染或正在发病可能性大。本例每隔4月进行T-spot随访,随着疾病的好转,对抗原A的斑点数从97不断下降至27,进一步反映本项检验的临床价值。
讨论:临床思维是医生按照程序,逐步收集患者病情信息,结合自身的知识储备,通过分析比对,做出合理的推断,形成医学判断和决策的过程。它的本质是人脑认知(Cognition)的过程。
在实际过程中,要想获得临床思维引导下准确的医疗决策,那么定义里提到的这些条件,你都不能随便省略,尤其是收集患者病史信息的过程。因为普遍认为,病史可以提供准确诊断60%~80%的信息。
这个病例的转折点其实就是在病史的再询问中,医生了解到患者有密切的结核接触史。而作为辅助检查的T-spot是这个重要线索获得的“引子以及佐证(其实,辅助检查一直扮演着它最合适的角色)”。
这让我想起了邵逸夫医院内科前主任David McFadden医生的一句话:“医生们在与患者交谈时未能发现任何线索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并没有认真地去听患者的谈话。”本案例中出现的代表性经验失误(忽略不典型的临床表现)、戏剧性经验失误(过度重视恶性疾病诊断)以及阳性结果性经验失误(过度重视所谓重要的阳性结果,如PET报告),结果诊断思维被“锚定”,差点儿就做出误判。
逻辑思维主要是一种基于假设的验证与推断过程,需要思辨,比较缓慢而费力,但准确性高,通常在临床资料不足以及对原有判断重新审查或验证时自发采用,但对医生的能力要求也较高。这位感染科医生就主要采用了这种思维方式。
其实整个故事里,大多数医生仅从关注诊断思辨的角度来解读。其实,患者心理上经历的“由死到生”的体验过程,不知又有谁能体会。把患者从“被判处死刑的绝望,失去希望的窒息感”中解救出来的重生感受,才是一名伟大医生存在的真正意义。
读者留言
离离:读完这篇文章,觉得莫名感动,有这样专业的医生真的给了患者们生的希望,好厉害,允许我崇拜一下。
校园:这样的病史真的很难问出来,特别是那个室友当时自己都不知道她是结核的时候,这个医生真的是救了她的命,有时候并不是疾病摧毁某个人,是没有希望的未来特别可怕。
一颗甜果儿:特别激动,尤其看到姑娘又活过来的时候,感觉心情灿烂,立刻晴朗了起来!超级佩服医生这个群体,我想让我女儿以后也学医。
Dan P:那么问题来了,T-spot是血液科的哪位大佬开的?滥用检查还是藏龙卧虎?
YAN-老猫:快告诉我这是哪家医院,我要拿个小本本记下来。我也是柯南粉。
创作谈
在这个故事发生之前,网上曾经有一个大热的“会诊单事件”。有一位医生字体很清秀,她写的会诊单被某位好事之徒发到网上,引起广泛的点赞。医疗圈之外引起一片哗然——哇!还有这么清楚的医疗文书!医生的字迹永远天马行空,真奇怪药房还都能看懂,医生是不是有自己专用的书面语言?
和记者不一样的是,我写的是我们医生点赞的会诊,不是字迹清秀这么流于表象,电脑打字可以解决任何字迹问题。而身为医生,会诊的含金量是团队互助,取长补短的协作,是奔着解决专科难题去的。这就是我写这个故事的最初想法。
这几年,大医院的会诊单超多,有些科室有专门的“会诊班”,满医院跑。心内科、呼吸科、内分泌科尤其明显。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现象是保护性医疗的产物。“我请专科看过了”成为一道病历上的防御机制。“灌水”的会诊单处理速度极快,参考价值有限,每天的总量极多,真正属于大机构病,“内卷化”的一种表现。
解决医疗问题,问诊是绕不过去的第一关。病人在断断续续、唠唠叨叨中会提供许多信息,处理这些信息就是医生的功夫修为。分类、找出敏感点、进一步深入,证实或者证伪,这个过程需要科学的态度。凭借越来越多的检查和化验大撒网来诊断疾病,非常无力也无奈。
这道理医生都懂。只是在“时间”的这个关键资源上,临床医生是永远的困难户。一位医生上午出门诊能看的初诊病人,如果超过20个,已经很累很累;如果会诊超过20个,那质量粗糙也只能得过且过。
珍惜医生的时间,是在事实上提高医疗的质量。感染科的会诊,是问诊的一个极端。真正解决疑难的感染问题,需要“把病人的嗜好、宠物、外出、药物、接触、工作、家庭环境,甚至不便启齿的很多问题一一问遍。”再多的检查也替代不了。
这位解决难题的医生,是我的偶像上海中山医院感染科胡必杰教授。他永远以解决难题为己任,以教会更多医生去正确解决感染问题为己任。我在写到他的时候,总会油然而生敬意:做医生的职业追求,就是要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