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天与意外,谁先到来
医院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老妈,我房间的网络太差了,老师讲课的时候总是卡!”Happy摇了摇我的手臂,“刚才葛老师提问,我都没法回答,我要到书房上课!”
我靠着沙发叹了口气,使劲揉揉自己的脑门。
2020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疫情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大家对这种未知的凶险病毒惴惴不安、紧张猜测,殊不知,人类可能迎来了一场大瘟疫。
我女儿Happy刚上高一,住校一个学期之后,我们一家三口早就做好计划:寒假带孩子飞成都,好好吃喝玩乐放松几天。没承想,1月23日小年夜(江浙沪地区把除夕前一天称为“小年夜”,指一整天),我院接到国家卫生健康委发出的紧急调令,安排重症医学科副主任钟鸣医生立即奔赴武汉支援。情况紧急,从接到命令到出发,钟医生只有三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当天下午2点,他只身飞往武汉,成为“上海最早逆行者”。
武汉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庚子鼠年的钟声敲响。大年初一,大年初二,大年初三,每天从武汉前线陆续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即使众说纷纭,也难掩总体趋势越来越险峻紧迫。随即,我跟我们家老刘也都接到各自医院的通知,除了感染、呼吸、急诊和重症监护等相关科室,其余科室春节假期延长,具体上班时间待定。
老刘频频皱眉,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作为一名主攻肿瘤的泌尿外科医生,他在年前就对一些需要手术的患者做了安排,春节之后一上班,这些患者就要住院开刀。可现在,医生都让在家待命,这些患者可怎么办呀?
紧接着,Happy的班主任在QQ群里告知,开学时间待定。
空气中,瞬间弥漫着惊恐与不安。
以前我跟老刘每天上班忙得不可开交,按理说,延长放假应该轻松一些,但事实证明,休息在家事情更多。平时Happy住校,我跟老刘“各自为政”,他经常在手术室解决晚饭,我也乐得在医院食堂吃完回家。周末孩子回来,我有时间就亲手做羹汤,来不及可以点外卖或者外出用餐。可现在呢,不但餐厅全部关门,外卖也统统停了,再加上钟点工阿姨过完年之后也不能返回上海,我每天不仅要做烧饭婆,还得洗衣服、搞卫生。而医生不是说不去医院就不用干活了,通知讲得很清楚,是让大家“居家办公”,医教研一体化管理,临床工作只是医生上班的一部分内容,现在虽没办法去诊室看患者,但在家依然非常繁忙,不分白天黑夜,几乎全天候待命。这么一来,我简直累得无以复加,刚靠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又出状况了!
“不行啊,宝贝,妈妈有好多工作得在书房用电脑呢。”我摸了摸Happy的头发,转身扯开嗓门:“老刘!老刘!你在干吗?!去看看Happy的电脑,都跟你说了,路由器不稳定,给她把网线接上呀!”
过了两三分钟,老刘才打开卧室门跑出来,一脸不高兴:“就知道喊我!不管什么事就知道喊我!我跟你讲,我今年如果不中标,都是你的错!”
每年春节过后就要提交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申请,老刘这次写科研标书的积极性特别高,每天除了三餐,其余时间都躲在卧室里用功,现在被我差遣到Happy房间,不情不愿地大声嚷嚷:“网线呢?原来插在墙上的网线呢?”
我本想再骂老刘,“没有网线你自己到储藏室去拿呀”,但想到这位大哥找东西向来翻个底朝天,待会儿我还不是得重新收拾,只好愤愤地叹了口气,折身去拿了网线。
我早就跟老刘讲了,Happy在她自己房间用手提电脑上网课,无线网络不如网线可靠稳定,他就是不弄,其实就是嫌麻烦。
我把网线往Happy桌上一丢,赌气不跟他讲话。
老刘拿起网线丝毫没有察觉异样,觍着脸问:“今天中饭吃啥?”
我的愤怒瞬间决堤:“吃吃吃!就知道个吃!我忙得眼睛都睁不开,你还问吃啥!”
老刘瞧了瞧我:“我就问下中饭,你发什么火啊。”
大概看出我睡眠不足、脸色苍白、蓬头垢面,他耐住性子继续说:“我今天要早点吃饭,苏妈他们明天就要出发了,我去给她送口罩和护目镜,你看要不要烧点菜带给逗哥?”
他这么一说,我没脾气了。
苏云箴是老刘的同事,老刘泌尿外科,她妇产科,他俩的课题研究方向都是肿瘤免疫,学生们在一起做实验。老刘无论在家还是在医院都是高瞻远瞩、提纲挈领,大部分琐细的实验管理都是苏云箴亲力亲为,学生们都喊她苏妈。其实苏妈年纪比我们小,她儿子逗哥刚上小学三年级,我们两家私交一直不错。
新冠疫情暴发,上海动员组建医疗队驰援武汉,各家医院党委一声令下,老刘在第一时间报了名,然后跑进书房关照我:“程蕾蕾,我已经报名了,你就先不要报了。这个病毒非常诡异,据说武汉有医护感染,真不知道后面会怎样,我们得留一个在家陪Happy。”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各大医院的同事们奋勇争先,报名人数远大于需求。老刘他们医院当晚就公布援鄂医疗队名单,老刘落选,苏妈接到通知明天出发。
知道了遴选结果,老刘跟我都着急了。苏妈恰巧来自湖北武汉,她老公在华为,这几天已经复工了。地球人都知道,华为的男人除了拿钱回家,其余事情都别指望他们。平时还好,苏妈的父母一直在上海帮忙带逗哥,但年前逗哥外婆说要回老家走走亲戚,结果现在疫情这么严重,根本不可能回上海。苏妈要去支援前线,逗哥跟他有哮喘的外公俩人待在家里,这可怎么行?现在钟点工、保姆都没有,外卖也全部停了,这一老一少连吃饭都成问题啊。
昨晚老刘给苏妈打电话,说:“要不我跟党委申请,我替你去吧?”苏妈说:“那可不行,我好歹是个党员,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再说,我去了武汉也能照应一下我妈,否则她一个人在那里我也不放心。”
最终,老刘打算今天冒险外出,去给苏妈送行。
我想了想,冰箱里还有蹄髈,这就去炖上吧,先给逗哥跟他外公送过去应付两天再说。
洗好蹄髈加上清水,打开煤气灶。我左手拿锅盖去盖上,右手打开手机,第一条微信是黄睿毅妈妈发来的,只有五个字:他前天走了。
我愣愣地站着,双手发抖,“哐当”一声,锅盖掉到了地上。
老刘闻声跑进厨房,看了看地上的锅盖,又看了看我:“怎么了?”
我把手机递给老刘。
老刘看了一眼,低下头长叹了一声。
作为一名心血管医生和一名泌尿系统肿瘤医生,在我们看来,睿毅爸爸的病故不是意外。他的病情反复数年,确实很重。但他身处医学昌明的上海,即便无法治愈疾病,按照我们之前对睿毅爸爸病情的了解,原本也应该可以再拖延一点时间的……这也太突然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揪起来。命运就是这么残忍,它可以随心所欲拿走任何东西。中年丧夫,对于人生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在现在这种特殊的时间点,睿毅妈妈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可怎么面对丈夫的死亡?实在难以想象,从前天到今天,她带着睿毅是怎么度过的……
我慢慢伸出手指,拨通了睿毅妈妈的电话。
铃声响了几下,电话接通了。睿毅妈妈的声音平静到令人惊诧。她思路清晰地按照时间顺序对我说,过年前,睿毅爸爸的眼睛出了问题,不是看不见,也不是看不清,而是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就在前几天,她给我打电话说睿毅爸爸想来我们医院住院的那天半夜,睿毅爸爸垫了两个枕头也睡不下去,不停地剧烈咳嗽。到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被褥已经被他咳出的鲜血浸湿了。
睿毅和妈妈哭着一起帮爸爸换了干净的垫单被褥,睿毅妈妈决定拨打120,不管哪家医院,只要能接收睿毅爸爸,他们就去哪里!
但是,睿毅爸爸用仅剩的一丝气息制止了她,示意她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用非常虚弱但是异常坚决的声音说:“不要去医院……武汉已经封城,上海也有感染患者,现在医院是最危险的地方……我已经不行了,现在送我去哪里都没办法了,难道你觉得我还有救吗?别去医院……你跟睿毅都不能去医院,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儿子也一定要好好的……”
从睿毅妈妈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荆棘一般坚硬而锐利。
新冠病毒的危害不仅表现为传染性强,它还像一只狞恶的蝴蝶,扇动着翅膀,扰乱了整个社会秩序和医疗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