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癌神药治了病却伤了心
虽然结局早已预料，但我还是懊恼不已。
特殊时期，又值春节，全国各级医院不同程度停诊，但是，人们不会因为疫情而不生病啊，微医平台第一时间号召全国医务人员线上义诊，我跟老刘责无旁贷，立即报名。网站滚动发送来自四面八方的病患求助信息，全国各地不同专科的同道各尽所能，尽心尽职地提供在线医疗救助服务。
这天，我正在线回复患者咨询，忙得手忙脚乱，突然接到了睿毅妈妈的电话。
睿毅妈妈说，睿毅爸爸可能不行了。她斟词酌句地问我:“我能送他去你们医院吗？我明白他就这几天的事情了，也明白现在哪怕华佗再世，也无法挽回。他已病了三年多，我知道这个后果不可避免，但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临，我还是觉得无力承受。Happy妈妈，我求你能否帮忙安排入院，让他在你们医院离开？我想让他在中国最好的医院离去，这也算是我对他尽到最后的情意……”
我从来没见过睿毅爸爸。只是在Happy高一开学军训最后汇报表演的时候，恰巧遇到了睿毅妈妈。还记得那天我看完门诊，慌里慌张打车赶去学校，因为堵车眼看着要迟到，还心情恶劣地跟司机师傅吵了一架。下车的时候距离军训汇报表演只有10分钟不到了，我顶着8月的烈日一路狂奔到体育馆，到达的时候学生都进场了，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家长们面对学生坐着，每个班级的家长位置前面有志愿者举着牌子。
我虽然迟到了，但还是想坐在前排，待会儿可以拍照发给老刘看。可是第一排一个空位都没有了。这时候有个妈妈拍了拍我，小声说:“喏，进门的地方有折叠椅。”
我赶紧搬了一把折叠椅坐在这个妈妈旁边，一边擦汗一边喝水。
Happy从小到大，每次我去她的学校都是这么狼狈。看着别的同学妈妈那么从容淡定，我总是羞愧难当。尤其是这位黄睿毅同学的妈妈，她讲话慢慢的，带一点江苏口音，穿着简单合体的棉布裙子，眼神特别好，我还在眯着眼睛找方队中的Happy呢，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看最边上那个小姑娘是你家女儿吗？我觉得脸跟你有点像。”我一看，果然是目不转睛正在踢正步的Happy。
汇报表演完毕，我加了邻班黄睿毅同学妈妈的微信，又互相留了电话。
一直到整个学期快结束，睿毅妈妈给我的印象一直很佛系。
比如，我对Happy住校的自理能力比较担心，第一个周末来不及请假就去接她回家，而睿毅妈妈说:“我还在上班呢，睿毅悄悄带了智能手机，平时不开机，周五放学了自己扫码骑小黄车回家。”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睿毅很有自制力的，他不会乱玩手机的，他中考我都没送过他，全部他自己弄的。”羡慕得我呀，瞧瞧，这才是成功的妈妈！
又比如，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开家长会，我跟老刘如临大敌，双双挤进学校大礼堂，跟睿毅妈妈坐在一起听老师训话，家长会结束，我跟老刘黯然失色，牛娃太多了，我们Happy估计能跟上进度就不错了！而睿毅妈妈依然从容淡定，她笑笑说:“家长会是家长会，老师还会跟孩子说的，这都已经高中了，我就不掺和了，我待会儿还有事呢，先走啦。”
直到这次期末考试结束，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来问睿毅妈妈每门功课年级平均分多少，睿毅妈妈才跟我聊了开来。她说她看了我在朋友圈发的内容，知道我是中山医院的医生，而且还重点关注合并心血管病变的肿瘤患者。她问我:“Happy妈妈，你能不能帮忙看看睿毅爸爸的检查报告？”
我当时一惊，心想不会吧，睿毅爸爸难道生病了？
结果，睿毅爸爸不只生病了，而且是肿瘤，还是晚期。
三年多前，睿毅爸爸莫名其妙总是咳嗽。睿毅妈妈让他去医院看病，他不当回事，还几次提及当年篮球队中锋的英雄往事。过了几个礼拜，发现咳嗽不但次数增多，并且咳得也越来越厉害，他还想拖延，却在公司开会汇报项目的时候突然晕厥倒地。同事们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睿毅妈妈闻讯也赶了过去。
没想到的是，他从此就一直住院了。从这一天开始，惨淡的乌云笼罩了这个家庭。
睿毅爸爸得的是恶性黑色素瘤，那次晕厥入院，肿瘤已经转移到了两肺和脑部。直到完成各项检查，经医生提醒睿毅妈妈才注意到，她老公左脚后跟有个不起眼的黑痣，表面凹凸不平。
“我从来都没想过，那个小小的黑痣，能要人命。”
打那以后，睿毅妈妈疯狂地查询和学习有关黑色素瘤的各种知识。
我们每个人的表皮中都有黑色素细胞，这种细胞能产生黑色素，赋予皮肤颜色，防止皮肤因受到光线辐射受损。但在特定情况下，这类细胞能发生癌变，表现为黑痣突然出现或迅速长大，色泽不断加深，局部发生疼痛、感染、溃疡或出血。经常受摩擦的手掌、足底和眼部的黑痣以及位于表皮和真皮交界处的黑痣容易恶变。
这三年，我不知道睿毅妈妈是怎么度过的，她不但要照顾生病的丈夫，还要关心中考的儿子，自己依然坚持上班。不知她有多少次躲在丈夫看不到的地方无声痛哭，但擦干眼泪，生活还要继续。
肿瘤患者的求医之路艰难又心酸，患者和家属都被命运无情地抛弃到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之上，随着惊涛骇浪惊慌失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睿毅爸爸尝试了各种治疗，病情进展时好时坏，曾经控制得还不错，但最近一年来转移灶有所恶化。
除了患者身体经受的痛苦、全家人心理承受的煎熬，医疗费用也是沉重的负担。所幸睿毅爸妈既往一直工作努力，也用心理财，手头积蓄派上了大用场。饶是如此，为了给睿毅爸爸治病，睿毅妈妈还是卖掉了他们结婚时购置的旧房子，才得以给睿毅爸爸支付最新最好的抗肿瘤药——免疫检查点抑制剂。
免疫检查点抑制剂是一种新型抗肿瘤药，治疗恶性黑色素瘤有奇效。2016年，有一则关于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的新闻就是关于这种药物。吉米·卡特得了恶性黑色素瘤，并转移到大脑和肝脏，接受免疫检查点抑制剂帕博利珠单抗治疗之后，肿瘤原发灶和转移灶全部神奇地消失了。可以说，免疫检查点抑制剂这类新型抗肿瘤药，第一次在“治愈”层面上让肿瘤患者看到了曙光。
近年来，各种免疫检查点抑制剂如PD-1抑制剂（如帕博利珠单抗、纳武单抗、特瑞普利单抗）、PD-L1抑制剂（如阿特珠单抗）和CTLA-4抑制剂（如伊匹木单抗）一路高歌猛进，成为治疗多种肿瘤的神药，维系着越来越多肿瘤患者的生命。
采用帕博利珠单抗治疗之后，睿毅爸爸的病情也得到了暂时的缓解，让他看到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进入高中。可惜奇迹没有一直延续，就在睿毅高一开学之后，睿毅爸爸再次被告知病危，这次不仅仅是肿瘤，而且发生了心力衰竭。
“我是看了你发在朋友圈的内容，才知道抗肿瘤药也会损伤心脏。”
睿毅爸爸究竟是以前就有心脏病变没有查清楚呢，还是抗肿瘤药物对心血管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已经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在睿毅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睿毅爸爸已经病入膏肓，住进家附近的一家临终关怀医院。我这才明白，睿毅妈妈之前跟我说的话没有一句矫情，她确实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管睿毅。
放寒假了，住校一个学期的儿子回家，睿毅妈妈看着日益羸弱的丈夫，想着这有可能是他在世的最后一个春节，就把睿毅爸爸从临终关怀医院接回了家，想让他在自己的家里吃上一顿团圆饭，过完年再送他回医院。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新冠疫情来了。
临终关怀医院不再收治患者入院了。
大量胸腔积液，大量心包积液……睿毅爸爸被疾病折磨得骨瘦如柴，他无法平卧，日夜呻吟。睿毅妈妈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开口找我。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新型冠状病毒如同洪水猛兽，每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都在集中力量严防死守，准备背水一战，唯恐疫情波及上海，睿毅爸爸这样的终末期肿瘤患者免疫力极其低下，现在来医院，机会与风险哪个更大，谁也不能保证。
我看着手机，冰冷光洁的手机屏幕像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跟我一样愁眉苦脸。
我实在没有办法启口回复睿毅妈妈。
是啊，理智告诉她，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可是，人是有感情的，夫妻一场，到最后，她希望能让自己的丈夫在医院离世，可是这卑微渺小的愿望，却被一种全新的、未知的、可怕的病毒无情地拒绝、阻拦。
睿毅妈妈讲完了，我跟老刘一句话都说不出。
沉默了大概两分钟，睿毅妈妈肝胆俱裂地放声大哭出来:“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我原先觉得如果他走了，对他自己和我们都是解脱，可是我还是受不了啊，我实在受不了啊，为什么就没有办法救救他呀？！”
我控制不住眼眶红了。
老刘扶住我的肩膀，问她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睿毅妈妈抽噎了许久，说:“对不起，我实在需要发泄一下……Happy妈妈，Happy爸爸，你们是医生，只有你们能担待一些……”
她吸了吸鼻子:“你们现在是最重要的人，这场疫情能否平息，得靠你们这些医生和护士。人死不能复生，一切从简都安排好了。不耽搁了，你们赶紧去忙吧！”
她匆匆挂了电话。
睿毅妈妈的话语久久在我的耳边萦绕。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勇气从我的心里倏然升腾，我们必须对病毒反戈相击，守护一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