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忠君是一道陷阱题

于谦话音方落,殿内群臣便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只见几位年迈的大臣捋着长须,眉间沟壑深锁,时而微不可察地颔首示意,年轻些的官员则凑近耳语,眸中精光流转,在深思与揣度间来回逡巡。

“少司马所言甚是......”

“靖康之耻犹在眼前......”

“此事的确值得深思......”

张祁暗自点头,知道于谦已然找准了关键所在。

两宋历史对于大明王朝的影响可谓举足轻重,乃至明朝诸多国策皆以两宋得失为镜鉴。

譬如,明末的崇祯皇帝始终执意坚持寸土不让,宁愿让帝国的有生力量白白消耗在辽东战场上,也不愿与皇太极议和,宁可让太子坐困京城,也不肯让其南渡自立。

这些决策的背后,正是受两宋屡次议和,却失地愈多、疆土日蹙的历史教训所影响。

然则,明末世局已非今日可比。

彼时国势日颓,如西山残照,而今大明开国不过八十余载,正值如日中天、国势鼎盛之时。

是以于谦此番进言,恰似庖丁解牛,可谓一语中的,直击要害。

张祁望着徐珵面红耳赤的窘态,不禁反思道,自己方才是不是有点儿反应过度了?

历史上的于谦只是在政治斗争中落败了。

不代表于谦就是重生宫斗文里的那种“柔弱无助的小可怜”啊。

这位年过半百的重臣,在大明官场摸爬滚打数十载,早已是历经风雨的老成之士。

以他五十一岁的年纪,在大明都该当上含饴弄孙的“祖父”了,何须自己这个自身都难保的穿越者来瞎操心?

思及此处,张祁不禁暗暗自嘲道,自己先前一心为护于谦周全,竟鬼使神差般地生出要当廷杖杀徐珵的念头,未免也太过自作多情了。

倘若让于谦知晓自己这番心思,怕是会哑然失笑,觉得莫名其妙吧。

正当张祁暗叹于谦已占尽上风之际,徐珵突然暴喝一声,声震藻井,“于谦!”

声如裂帛的金殿梁柱间,徐珵纤长的手指如利剑般直指于谦眉心,“尔等主战之臣大言煌煌要死守京城,敢问,若那也先挟持陛下兵临城下,尔是要炮轰御辇,令天子蒙尘于阵前?还是要三军将士对圣天子刀兵相向?!”

他额角青筋暴起,嗓音陡然拔高了八度,“这陷君父于险境、悖逆人伦的千古骂名,尔可担得起?!这九族俱灭的滔天大罪,尔可敢承担?!”

这一喝犹如惊雷乍起,满朝文武俱是悚然屏息,金砖地面仿佛沁出森森寒气。

徐珵的这记诛心之问,恰似毒龙出渊,直扑向王座前那道绯袍身影。

陷阱题!

这是一道陷阱题!

张祁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五指猛地攥紧腰间素带,突然厉喝亦如惊雷炸响,“于谦!你闭嘴!你给本王噤声!”

这一记怒吼竟震得他头顶宫灯左右摇晃。

只见张祁广袖翻飞间已起身离座,直指于谦的手势竟带起破空之声,“尔若此刻开口,便是自入瓮中!”

他一步跨出,目光如电般地横扫过徐珵冷笑的面容,“好一个瓦剌挟持天子的叩关之问!尔若答守城,便是坐实弑君之罪,若言避战,便是自承误国之嫌——”

张祁一个转身,倏然垂下的手五指如钩,仿佛要撕碎这殿中弥漫的阴谋气息,“此乃诛心之问!尔敢应他半句!他便要将你钉死在那千秋史册之上!”

大殿之上,死寂如渊,唯有张祁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一声重过一声。

他一身素服早已凌乱不堪,麻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几缕乱发从额间滑下,在苍白如纸的脸颊旁轻轻飘动,仿佛秋风中的枯草。

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猩红可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显然已是怒极。

于谦深潭般的眼眸震颤着倒映出张祁癫狂的身影,他见张祁竟失态至此,心中既惊且愧,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中,素日里如松柏般挺拔的脊梁竟微微发颤。

方才在朝堂上还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唇舌此刻仿佛被塞进千钧重枷,连舌尖都压着沉甸甸的铅块。

喉结艰难滚动数下,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吞咽一把沙砾,齿关相叩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却始终未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字句。

少顷,于谦伏下身去,宽大的官袍在地上铺展如云,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那声响久久不散,在雕梁画栋间盘旋,仿佛要将这殿宇的每一寸空间都染上难以言说的沉重。

张祁立于原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伏在脚下的于谦,这位年过半百的国之柱石,又成了他这个穿越者眼中的柔弱无助的小可怜,“徐卿当真是好手段!”

他抬眸看向徐珵,声音如寒冰碎裂,“先设‘忠孝’之陷阱,再布‘弑君’之罗网,这般春秋笔法,怕是连那指鹿为马的赵高都要自愧不如!”

徐珵不知是否因是有孙太后撑腰,见张祁出言相护,于谦伏地叩头,竟毫无惧色,“郕王殿下如此急切,莫不是心虚了?下官不过是为社稷安危计,殿下何必如此动怒?”

张祁双目圆睁,眼中怒火如熔岩迸发,“尔口口声声君父人伦,句句不离忠孝大义,莫非这满朝文武都是不忠不孝之徒,唯有你徐珵一人心系社稷、忧国忧民?”

“好!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今日本王就与诸卿论个明白!瓦剌若真挟持陛下,正说明我大明圣天子乃万民共主,恰证那也先黔驴技穷,只懂得‘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等卑劣伎俩!”

“天子被俘,固然为社稷之耻,可眼下是战是和,岂能系于一人之安危?我三军将士守的是大明山河,护的是天下苍生,非为一家一姓之爪牙鹰犬!”

“敢问诸公,是让千万将士为一人卸甲,任鞑虏铁蹄踏破九门?还是该以江山社稷为重,令三军持戈卫我大明亿兆生灵?!”

“若因畏惧瓦剌挟持圣驾,便弃守京师,任由胡骑南下,束手就擒,这哪里是保全君父?这分明是引狼入室!是自毁长城!这才是真正的陷君父于险境!这才是真正的令天子蒙尘,令将士进退维谷!”

“徐卿口口声声要全人伦大义,那本王倒要问问,倘或明日瓦剌就将陛下缚于阵前,徐卿打算如何迎接?是打开京师城门,长跪奉上三尺白绫?还是亲自引兵护送也先入主奉天殿?”

徐珵面色沉静,“殿下此言差矣!下官身为大明臣子,岂敢忘‘君为臣纲’之大义?陛下乃万乘之尊,天下共主,臣等之性命、荣辱,皆系于陛下一身,如何能因一时之激愤,而弃陛下安危于不顾?”

“殿下口口声声‘社稷为重’,然社稷何存?若无陛下,何来社稷?若无君父,何来臣子?瓦剌挟持陛下,正是要乱我大明君臣之心,殿下若执意固守京师,置陛下于险境,岂不正中瓦剌下怀?此非忠君,实为误国!”

“殿下言‘将士进退维谷’,然下官请问,若陛下因我等固守而遭不测,天下人将如何评说?史笔如铁,后人将如何记载?是赞殿下‘铁血卫国’,还是斥殿下‘不忠不义’?”

“下官不敢苟同殿下之策,只因下官深知,君父之安危,重于泰山,臣子之职责,在于护主,而非逞一时之勇!”

“下官斗胆问一句,若眼下被缚瓦剌阵前的,是太祖高皇帝,殿下可会说出‘不以一人危废社稷’之言?”

倘若张祁不是穿越者,此刻只怕早已被徐珵这番言辞逼入绝境,哑口无言。

毕竟,徐珵所持之论,句句紧扣封建社会的核心价值观。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套伦理体系如同铁律,维系着整个王朝的运转,几乎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偏偏张祁并非是大明土著。

他听到这番话的第一反应,并非恼怒于徐珵暗指他有“弑君杀兄”之嫌,而是心头猛然涌起一股荒诞与愤慨。

天呐!

朱祁镇这厮何德何能,也配与明太祖朱元璋相提并论?

朱元璋是何等人物?

那是开天辟地、再造华夏的一代雄主,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白手起家创立大明江山的千古一帝!

而朱祁镇呢?

不过是个优柔寡断、昏聩无能的败家子,是一个因轻率冒进而葬送数十万大军,最终沦为阶下囚的庸懦之君。

拿朱祁镇来类比朱元璋,这真的不是对朱元璋的侮辱吗?

张祁心中冷笑,徐珵这番言辞,看似义正辞严,实则漏洞百出,只是他站在封建伦理的道德高地上,自以为无人能撼动罢了。

可张祁就是不信这个邪。

他深知,若任由徐珵以“忠君”之名绑架朝堂,大明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张祁盯着徐珵沉默片刻,随后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讽与不屑,“徐珵,你口口声声以君父为天,以纲常为理,却不知你今日之言,正是对太祖高皇帝最大的亵渎!”

“太祖皇帝何等英明神武,岂是寻常君王可比?昔年鄱阳湖水战中,太祖皇帝亦曾身陷绝境,因受陈友谅大军之围困,战船搁浅,箭矢如雨,将士死伤殆尽,仿佛大势已去。”

“即便如此,太祖皇帝也未曾想过苟且偷生!宁可拔刀自刎,也绝不愿被俘受辱!若非高阳侯(指朱元璋当时的牙将韩成)舍身相救,主动穿上太祖皇帝袍服,假扮太祖皇帝跳湖引开敌军,太祖皇帝又岂能脱险?”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气节!这才是真正的社稷之重!太祖皇帝宁可一死,也不愿成为敌人的筹码,更不愿让麾下将士因他一人而自缚手脚!”

“方才你斗胆一问,本王亦在此斗胆一答,倘或今日被缚阵前的是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定然会宁死不辱,绝不会屈膝求生,任由瓦剌挟持,南下践踏我大明山河!”

“你今日在这奉天殿上,与本王争论该不该守卫京师,可曾想过太祖皇帝创业之艰难,又可曾想过这大明的江山究竟是如何打下的?”

“尔等口口声声忠君护主,可你心中,究竟是将陛下视为太祖皇帝那般宁死不屈的英雄,还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你又如何断言,陛下会甘心屈辱苟活,助纣为虐,纵容瓦剌荼毒我大明子民?”

徐珵被张祁这一记釜底抽薪震得心神俱颤,额间冷汗涔涔而下,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精心设下的陷阱,竟被张祁以雷霆之势反将一军,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原本的盘算,是意图诱导张祁承认自己不顾朱祁镇安危,甚至当廷暗示张祁有意借瓦剌之手除掉皇帝,取而代之。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张祁不但没有落入他的圈套,反而以更凌厉的姿态反扑,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朱祁镇!

被俘之君,本就该以死殉国!

若不自尽,便是辱国!

这一招不仅彻底瓦解了徐珵的攻势,更是让他一下子便陷入了两难境地。

倘或徐珵继续坚持要“保全君父”,便等同于承认朱祁镇贪生怕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失节之君”。

而若改口附和张祁的“殉国论”,则无异于自打耳光,承认自己先前南迁的主张有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徐珵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然而,徐珵却张口结舌,心中翻江倒海,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

张祁见徐珵的面色青白交加,心中暗自得意。

不管怎么说,今日这番舌战,他算是变相救了于谦一命。

即便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传入孙太后耳中,也是他这个“郕王”图谋不轨,与于谦毫无干系。

不过他心中虽喜,面上却依旧冷若冰霜,“徐珵,尔若当真有心保全君父,就该想想如何整军备战,为今之计,唯有固守京师,方能震慑瓦剌,令其不敢轻举妄动,不敢谋害陛下!”

“与其在此危言耸听,不如想想如何为国分忧,为陛下解困,而非妄图以‘忠孝’之名,行误国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