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这时缓缓直起身子,唇齿微启,似有千言万语亟待倾吐。
张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未等他出声便抢先一步,戟指厉声道,“于谦!休得多言!本王话未说完,岂容你插嘴!”
于谦目光沉沉,在张祁面上稍作停留,又睨向徐珵,终是压下胸中波澜,低眉垂眼,唇线紧抿,一言未发。
张祁负手而立,麻衣素服在殿中无风自动,“本王今日不与尔等空谈什么‘民贵君轻’的大道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诸公怕是左耳进右耳就出了。“
“既然尔等口口声声以陛下安危为由,那本王今日就把话挑明了,倘或我大明果真南迁,陛下在瓦剌大营中,那才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祁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伸出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屈下,“当年金兵围开封时,宋钦宗也是这般天真!一以为退守能换喘息,二以为割地可求太平,三以为忍辱可得生机,结果呢?”
他猛地攥拳,骨节发出脆响,“他亲自赴金营和谈,被金军扣押,成了北国俘虏,金太宗完颜晟还命钦徽二宗行‘牵羊礼’,让二帝赤身露体,披着腥膻的羊皮,像待宰的牲口一般被金兵用麻绳牵着,一步一跪爬进金太祖陵!”
“尔后,金太宗还将钦徽二宗封为‘重昏侯’与‘昏德公’,这封号何其羞辱讽刺?无非是意在昭告天下,汉家天子,不过是胡虏圈养的畜生!堂堂大宋天子,尊严扫地!”
“你以为金人就此罢手?不!他们还逼迫钦宗写下劝降信,让他亲手瓦解宋人的抵抗,那些坚守不降的将领,收到钦宗的亲笔信,是何等绝望?堂堂皇帝,竟成了金人手中工具,何其可悲!”
“再后来,钦宗被囚于五国城,住在破屋之中,缺衣少食,受尽北地严寒之苦,昔日的九五之尊,到头来连一口热饭都成了奢望!”
“更可恨的是,金人宴饮时,还常令钦宗出来表演,供他们取乐,曾经的皇帝,沦为金人的玩物,到最后,钦宗被金主完颜亮强行拉去比赛马球,钦宗当时已然年老体衰,哪能驾驭烈马?坠马后,竟被马匹活活踩踏至死,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未能保全。”
“倘或大明南撤,陛下在也先手中,便是宋钦宗这样的下场!从天子沦为阶下囚,在瓦剌的囚笼里受尽屈辱,连做梦都得跪着!”
张祁定定望着群臣,声音嘶哑如刀刮铁石,“陛下至今未曾受辱,是因大明仍有一战之力!是因为大明将士的血还热着!”
“昔年徽钦二帝在金国的境遇能稍有改观,也不是因为宋廷求和,而是因岳武穆等一干忠臣良将拼死搏杀,才为二帝换来一丝微末尊严。”
“绍兴十年,完颜宗弼南侵,顺昌之战,刘锜率‘八字军’重挫金军,郾城、颍昌之战,岳家军以步兵破女真骑兵,令金军连连败退!”
“待到绍兴十一年,金军被岳家军打得缩回汴梁北部,金熙宗不得不与南宋议和,才将徽宗追封为‘天水郡王’,钦宗改封为‘天水郡公’。”
“尔等可听清楚了!这封号,不是宋人俯首称臣换来的,是岳飞战出来的!若无岳飞、韩世忠、刘锜等人拼死血战,徽宗依旧是‘昏德公’,钦宗依旧是‘重昏侯’,宋人依旧被金人视作牛马猪狗!”
“我大明今日若弃守京城,陛下的境遇便如钦宗在五国城一般,任人折辱,沦为笑柄!唯有强兵在外,战果在前,才能叫瓦剌有所忌惮,不敢折辱陛下!只有拼死守住京师,才能守住陛下最后的尊严!”
“强国之君,方为贵客,弱国之主,不过玩物!要让陛下安然归来,绝不是靠卑躬屈膝,而是要让瓦剌知道,我大明百万雄师犹在!九边铁骑未散!神机火器尚利!”
张祁的这番慷慨陈词,归根结底只道明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明英宗能在瓦剌军中安然无恙,是因为他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
一个君主的尊严,从来不是靠敌人的怜悯,而是靠身后国家的实力。
殿内静得可怕。
错金博山炉中的青烟笔直上升,竟无一丝晃动。
群臣的呼吸声仿佛被掐断,连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消失了。
于谦眉头微蹙,才刚要开口,就见张祁忽地抬手,指尖在半空一划,如利剑截断流水,“少司马,本王尚有未尽之言。”
张祁的素白麻服突然无风自动,衣袂翻飞如雪浪惊涛,恰似一杆不屈的战旗插在这死水般的朝堂中央。
于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酝酿多时的谏言终究化作一缕白气,消散在唇边。
他低垂的眼睫在金砖地上投出两道深重的阴影,连那声未及出口的叹息,都沉得仿佛要坠穿这九重宫阙。
张祁粲然一笑,语气却沉稳如磐石,“徐珵,你方才说南迁是为保全君父,然保全君父,岂止是护得陛下性命便可为‘忠’?”
“天子者,非一人之身,而是一国之根,一朝之统,父子相承,宗社相继,此乃天命所在,人心所依!若仅存其身,而断其帝统,这样的‘存’,不过是苟活,这样的‘护’,不过是欺君!”
“陛下虽为瓦剌所虏,但北京尚存,皇子仍在,国祚未断,今若南迁,等同于自认北失,陛下已亡,帝统已绝!我大明君臣若自断基业,他日陛下回銮,又当如何自处?岂不步钦宗之覆辙!”
“昔年绍兴和议之后,金人送还徽宗棺椁,并遣高宗生母韦太后随行南归,韦太后离行之时,钦宗泣血挽辕,哀求韦太后转告高宗,愿退居太乙宫,不问国政,只求归宋,然金人为何最终宁送梓宫却扣钦宗?”
“因为金人清楚,若钦宗归宋,高宗便再无名正言顺之理!兀术临终尚言,若金国攻宋不利,便立钦宗于汴京,以‘辅佐’之名南征,逼得高宗退位!”
“以兄临弟,以正统伐僭伪,这才是靖康之祸的根由!南宋百五十载,偏安一隅,而靖康遗臣、太学生无不痛骂高宗不迎二圣,至死不忘,天下士人皆知,高宗即位,乃因金人扣留徽钦!”
“今日之陛下,便是当年之钦宗!若大明南迁,便是自断帝统,自弃正朔,等同承认陛下已非大明之君!今日若弃北京,便是公告天下,陛下已失社稷,皇子当继大统。”
“而陛下性情刚烈,纵使在贼庭忍辱偷生,心中仍存君父之志,倘或其归来之时,若大明江山已非其所有,皇位旁落,陛下又如何自处?是向皇子称臣?还是自认亡国之君?”
“天子归国而不得其位,朝臣要称之为君,还是视之为囚?倘或当真走到了那一步,陛下是该大义自尽?还是另立朝廷?”
“存大明之国者,非一城一地,而是帝统未绝,血脉未断,保全君父,不是苟且偷生,而是以社稷之力,迎陛下归来,还他一个完整的大明江山。”
“倘或帝统已断,陛下归来,便如昔年钦宗返宋无果,既无天下可归,亦无天子可为!尔等自诩保全君父,然则可曾想过,天子归国却无国可归,虽保得性命而名分尽毁,此乃何等残忍之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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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清宁宫中。
孙太后倚在紫檀嵌玉的罗汉榻上,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青瓷茶盏。
参茶早已凉透,盏中倒映着她红肿如桃的双眼,那层层叠叠的皱纹间嵌着两道骇人的红痕,仿佛要将这双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目生生撕裂。
秋风裹着枯叶拍打窗棂,忽明忽暗的宫灯照出她松垮的面颊,泪痕在沟壑间蜿蜒成河,连唇上精心点染的胭脂都斑驳成一片残红。
突然一声呜咽从喉间溢出,她慌忙用绢帕掩面,却露出袖口一截苍老的手腕,上面垂着的翡翠镯子空荡荡地晃着,像是随时要从枯枝般的骨节上滑落。
一个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正跪在榻边,若张祁在此,定会认出他正是方才在奉天殿内,那群宽慰、搀扶孙太后的宦官之一。
只见那宦官身着一袭绛色葵花团领衫,金线绣成的蜀葵在胸前灼灼绽放,每一瓣都泛着织锦特有的光泽。
乌角帽的硬檐在他眉骨处投下一片阴影,犀角玉带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簌簌颤动着,“……郕王殿下又言道,‘若弃京师而南迁,则天子归国却无国可归,虽保得性命而名分尽毁,此乃何等残忍之事’,满朝文武闻言,皆肃然无声。”
孙太后染着丹蔻的指尖突然一颤,青瓷盏中的参茶顿时荡开数圈细碎的涟漪。
她抬起红肿的凤眸,眸中浑浊的泪光里骤然迸出一丝锐芒,“郕王当真是这般说的?”
那宦官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奴婢岂敢妄传,郕王殿下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顿时噤若寒蝉,那徐珵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硬是半晌没能憋出一个字来。”
孙太后枯瘦的手指攥紧了茶盏,指节泛出青白之色,“那于谦又是作何反应呢?”
宦官回道,“少司马几番欲开口进言,都被郕王殿下厉声喝止,甚而连斥了三回‘住嘴’,待郕王殿下这一通话说完,少司马整个人伏在地上,后背的补服都汗透了,不过却也是半句话都未能说出口。”
孙太后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枯瘦的手指将茶盏重重顿在案几上,溅出的参茶在紫檀木上洇开一片暗红,“他自然是无话可说!”
孙太后的冷笑声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一般,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连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那个郕王都替他扛了个干净,他们倒是演得一出好双簧。”
“一个在朝堂上喊打喊杀,一个在背地里装忠臣良将,这忠孝节义的好名声,全让他于谦一个人占尽了!”
那宦官浑身一颤,就听得孙太后又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先是压抑在喉间,继而化作撕心裂肺的哀嚎,像是从五脏六腑里硬挤出来的,嘶哑凄厉,“我苦命的皇儿啊!——“
这一声哭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整个人都佝偻下去,发间的金凤步摇随着她颤抖的身躯疯狂摆动,金线绣制的凤纹衣袖被攥得皱皱巴巴,那些象征尊贵的纹样此刻都扭曲成了讽刺的图案。
“金英!”
孙太后突然唤了那宦官一声,鼻子抽动间还带着未散的哭腔,“你觉得郕王的这番话,说得可有道理?”
金英慌忙以袖拭汗,膝行至太后榻前三步处,恭敬回道,“郕王殿下后来又说,‘社稷重于君命,却非不顾君命,守国正是为了迎君’,奴婢愚见,以为郕王殿下此言颇有道理。”
“昔年宋钦宗在五国城苟活三十余年,可汴京已破,中原沦丧,赵宋帝统早成了金人脚下的尘土!他活着又如何?后世史书只记他跪着生,无人赞他站着死!”
“郕王殿下所谓之保全帝统,是要让瓦剌明白,我大明宁可玉碎于此,也绝不割让一寸疆土,折半分天威!唯有如此,陛下在敌营才是他们不敢轻慢的‘大明天子’,而非……而非任人折辱的阶下囚啊!”
孙太后的目光如刀锋般在金英身上停留良久,浑浊的泪眼中翻涌着不甘与痛楚,最终却化作一声长叹,“罢了!罢了!”
她突然像被抽走了脊骨般瘫软下来,整个人重重跌回紫檀榻中,腕间翡翠镯子“咚”地撞上榻沿,那声响空洞得如同秋风掠过枯苇丛,“既然是众望所归,我纵是螳臂挡车又能如何?”
孙太后惨笑一声,指向金英吩咐道,“去!你去奉天殿,让徐珵那个蠢材立刻闭嘴!难道非要让满朝文武都看够我们孤儿寡母的笑话才甘心吗?”
金英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殿外时,余光瞥见孙太后那只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正孤零零地悬在榻沿,那一截露出的玉镯像被斩断的手腕兀自伸出一节,映着朝阳,像一摊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