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眸凝望东方的美

次日,我去往敦煌西南方向的瓜州,走进另一座艺术圣殿。在远处党河潺潺的流水声中,前方是沉默的榆林窟。与莫高窟一样,榆林窟艺术也是丝绸之路与敦煌艺术孕育出的瑰宝。

连接莫高窟和瓜州榆林窟的是无垠的戈壁滩。砂石和黄褐色的丘陵延绵到天际,更远的地方有几株红柳,苍鹰飞过,寂寥一片。车行至此,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致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这是古丝路上的商队和僧侣再熟悉不过的单调与疲劳。古道牛车,艰苦的路途唤起旅人对前路的畅想。因为有想象,才衍生了浪漫。这条在古今中外被赋予了极度浪漫主义色彩的交流之路,自身充满千难万阻。

参观洞窟的小型团队中,有一位来自欧洲的艺术生,我有点意外,他为何不远千里来到敦煌地区?

艺术生叫Ben,一头褐色的卷发下,蔚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对即将打开的洞窟的向往。他按照参观规定将相机收进包裹后,解答了我的疑问:“在绘画领域,色彩搭配是很讲究的,我一直对自己的色彩把控能力不满意,常常陷入焦虑的情绪。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吉美博物馆是唯一对我有用的‘心理理疗师’,展厅内遍布来自亚洲的佛像和菩萨雕塑,每座雕塑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特别是一尊来自中国的北魏菩萨像,他的眼神温柔,嘴角微扬,神情安详,仿佛是旭日中缓缓升起的莲花。我常常静坐在这尊北魏菩萨像面前,任凭那抹来自东方的慈悲微笑熨烫我被压力揉皱的心。

“心情好一些后,我会去逛其他展厅。看到敦煌壁画时,我脑海中升起太多问号。它们的色彩为何能保持千年?哪怕时间将描绘皮肤的铅丹色褪成黑色,也一点都不突兀,反而更添古朴浑厚的观感。博物馆的研究员告诉我,绘制敦煌壁画使用的颜料大多数是从矿物中提炼的,少许从植物中获得,自然的便是永恒的。而且,每一种色彩背后都有中国文学支撑,‘白’如少女凝脂般的莹白肤色,‘红’如朱砂……这些色彩在诗歌中经常被运用,与文化相通,自然经得起不同时期审美的考验。这些壁画跨过时间与空间,从东方远道而来,启发着我。于是,我决定利用暑假飞来敦煌,寻找与我相隔千年的艺术导师。”

我了然颔首。闲聊中,榆林窟的研究员招呼我们跟随她进入洞窟。

洞窟里幽暗且干燥,每当研究员小心翼翼地开锁、打开洞门,一道光便从我们的身后穿过,照亮正前方的佛龛或泥塑—我喜欢这样的仪式感,它让我更加珍惜每次在洞窟中的时光。洞窟内不允许拍照,参观的时间也很有限。一开始,我恨不得把目光所及的每个细节都雕刻在脑子中,但渐渐地,我开始享受观摩的过程,让目光聚焦在最能吸引我的地方。

第15窟壁画上,北侧的飞天乐伎便是那个让我移不开眼的存在。乐伎轻轻地飘在空中,翩若惊鸿,神情悠然,发带与披帛末端高高飘起,仿佛被清风吻起温柔的弧度。乐伎手执凤头箜篌,带有圆形弧度的箜篌与飘荡着的丝帛形成柔美的呼应,让观者感觉进入了飞舞彩云间的浪漫境界。

我轻声与Ben交换感受,他沉吟半刻后说:“对大多数人来说,欣赏身姿曼妙的飞天是感受敦煌艺术的启蒙老师。凝视着眼前的飞天,我感受到了欢乐与自由。在西方艺术中,飞翔中的天使离不开一双洁白且巨大的翅膀,这是艺术家对飞行的想象。然而在东方,画师用纷落的花雨、流动的云、飘荡的丝带、手臂与腰肢的曲线来表现天国中的飞天,它脱离了真实的形态,将空灵的想象付诸艺术,这种虚像是如此隐秘又具有神性,我忽然有些理解了,为何这份美饱含神秘与高雅。”

另一个给予我们极大震撼的洞窟是榆林窟第2窟。西臂门南北两侧各有一幅水月观音图。图中观音早已从世间所有的束缚中解脱,悠然坐在水边的岩石上,望着远方,神情缥缈,充满遐思。看到他们,我的脚步与呼吸会不由自主地放缓、放轻,生怕打扰分毫。

壁画上用青金石染就的蓝色是如此光彩灼灼,反射在每个人的眼眸中,蓝得纯粹、浓郁、浪漫、梦幻。散乱的点点金屑从底色中脱颖而出,它超越了我审美的认知极限,早就不再是一抹颜色,而是大漠中的星辰。

Ben 喃喃自语:“这两幅壁画值得被所有艺术爱好者仰慕!”

片刻后,Ben情不自禁地问研究员:“是哪位画师画出这么伟大的作品?”

“无名。不止榆林窟,几乎所有敦煌洞窟内的壁画和雕塑,我们都很难知晓它们的作者是谁。”仿佛听过很多次这个问题,研究员的语气已经是一片平静。

“太遗憾了!他们的名字应该被记录,并编进教科书让大家记住!”Ben表示,在他受到的西方艺术教育中,老师从启蒙开始便引导他找到自己的风格与方向,并强调他的作品与名字要如同不蒙尘的明珠一般让所有人看到。所以,一想起被风沙埋没的无名画师,他便由衷地觉得可惜。

研究员点头,对众人说:“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他们留下的作品。因为这不仅是中国的宝藏,也是全人类的艺术遗产!”

众人皆沉默,心中的掌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