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海风流案

主仆情奔轰动上海

1928年的初冬,寒风裹挟着黄浦江的湿气,吹拂着上海的街头巷尾。但这座城市的剧场里却热闹非凡,仿佛连冷风都被挡在了门外。各大剧院的门口,人潮涌动,海报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黄慧如和陆根荣》。这是一出轰动苏沪的新戏,讲述的是一段主仆情奔的故事,引得无数人争相购票,甚至随票附送黄慧如与陆根荣的合影小照。

“今夜开演,轰动苏沪、妇孺欢迎之时事写实杰作!”报童们扯着嗓子,挥舞着手中的《申报》,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嘹亮。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掏钱买报,仿佛生怕错过了这场“风流案”的细节。

黄慧如,祖籍浙江湖州,本是北洋政府小京官的女儿。父亲在世时,家中还算殷实,可惜天不假年,父亲中年亡故,留下母亲朱氏和兄妹几人。母亲带着全家南迁上海,住进了贻德里的一栋小楼。没了父亲的管束,黄慧如如脱笼的小鸟,常常外出看戏、逛公园,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她生得窈窕动人,面如芙蓉,引得左邻右舍的小伙子们频频侧目。然而,黄家的长子黄澄沧却是个封建卫道士,对妹妹的言行极为不满。某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送到了黄家,信封上写着“黄慧如小姐亲收”。黄澄沧心生疑虑,偷偷拆开一看,顿时怒火中烧。

“无耻之尤!”他大骂一声,冲进妹妹的房间,将信撕得粉碎。原来,弄堂口的世家子叶某对黄慧如心生爱慕,两人情书往来,渐生情愫。黄澄沧岂能容忍这种“败坏门风”的行为?他当即派人警告叶某:“再敢诱骗我妹妹,告官究办!”

就在黄家风波未平之际,家中又遭窃贼光顾,损失万余元。黄澄沧认为贻德里的风水不好,决定举家迁往赫德路春平坊76号。母亲朱氏为了让女儿收心,将19岁的黄慧如送入启明女子中学住读。两年半后,黄慧如被勒令辍学,母亲开始为她物色门当户对的婆家。

黄澄沧经营着一家物品交易所,白天忙于工作,家中只剩下母亲、妹妹和女佣。他担心家中安全,便雇了一名男仆。这名男仆名叫陆根荣,苏州吴塔人,年方21岁,虽相貌平平,但办事勤快,深得黄家三代人的信任。

陆根荣有个姑妈,常陪老板娘去颜料巨商贝露生家打牌。某日,姑妈得知贝家公子尚未婚配,便极力撮合他与黄慧如。高老板娘也乐得成人之美,亲自上门提亲,并带来了贝公子的小照。朱氏见贝家富有,贝公子又一表人才,心中已有了八分满意。

“慧如,贝家公子人品学问都好,你可愿意?”朱氏轻声问道。

黄慧如低头看着照片,脸上泛起红晕,轻声答道:“女儿但听母亲的。”

婚事推进得异常顺利,双方约定在11月16日送盘定亲。黄慧如满心欢喜,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好事多磨,这话用在黄慧如的婚事上再合适不过。原本勉强同意这门亲事的黄澄沧,忽然变了卦。他策动老太太,与朱氏大吵一场,硬是要将这门亲事搅黄。

“妹子与贝家的婚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合适。”黄澄沧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朱氏一愣,眉头微皱:“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贝家有什么丑闻,贝公子是吃白粉的,还是跑窑子的?”

“不是这个。”黄澄沧目光一转,看向坐在一旁的老太太,“祖母也认为,这门亲事不太妥当。”

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开口,拐杖轻轻敲着地面:“贝家公子品行不错,可慧如和他相差三岁。自古男大女小的婚姻,难免有些不平衡,嫁过去后,她难免会受婆家轻视,外人也会在背后议论。”

朱氏一听,立刻反驳:“贝家公子已经说了,慧如外俊内秀,三岁的差距又如何?并没有什么问题。”

黄澄沧冷笑一声,接口道:“贝家公子是家中长子,慧如嫁过去以后,下有小姑小叔,家里所有的大事小情都得她来操办。而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懂得这些家务事?还能肩负起这样重的担子吗?”

朱氏不甘示弱,立刻顶了回去:“贝家两位老年人身体尚好,根本不需要慧如去操心家务。等他们老了,贝公子自然会接管。”

黄澄沧眉头一挑,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可是,贝家是上海滩的巨富,我们不过是个小商户。你认为,以后她嫁进去,我们能承受得住那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压力吗?你看,长辈不合适,家门也不合适,趁早退婚吧,免得日后麻烦。”

“退婚?”朱氏心里一急,声音也高了几分,“慧如已经21岁,难道你们这是存心要害她一辈子吗?我不同意!”

“还有我呢!”老太太一顿拐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女大男小,好运难交。慧如嫁过去会有好日子吗?”

朱氏气得脸色发白,赌气道:“我不退,要退你们去退。慧如的事,我也就不管了。”

“算你有本事,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多管闲事!”老太太给了媳妇一个白眼,气呼呼地走了。

黄澄沧冷笑一声,丢下一句:“哼,好言劝不听,后面的戏可好看呢。”说完,转身离去,留下朱氏独自站在厅中,气得浑身发抖。

闺中小姐碰上有情郎

接下来的几天,朱氏却没有放弃,她依旧积极地为女儿的定亲做准备。亲自带黄慧如去裁缝铺挑选新衣,还安排好了喜筵和买喜糖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心中铺得满满的,好像这场婚事的圆满就在眼前。但在15日上午,黄家门铃响起,迎来的是高老板娘急匆匆的到访。她带着一份厚重的庚帖,脸色沉重,送还了定亲的帖子。

“贝家……他们决定退亲了。”高老板娘低声道。

“怎么说变就变?”朱氏气急败坏,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高太太,您得给我说个理由!”

高老板娘叹了口气,终于道出了个中原委:“贝家为了慎重起见,曾委托远房亲戚江氏打听黄家的情况。江氏是您的朋友,黄老太太对她毫无防备,可不知她另有任务。在谈到孙女的婚事时,老太太不禁直言不讳,表示并不愿与贝家联姻。而黄澄沧也没闲着,他通过自己的商业朋友,向贝家传达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说贝公子‘胸无点墨,形同白痴’,而黄家其实并不真心想把慧如嫁给他,只是考虑到年纪大了,才勉强凑合。”

贝家是有体面的人家,岂甘被黄家小看?索性先发制人,疾速退亲。

朱氏送走高老板娘后,越想越气,掩转房门,伤心落泪。她坐在床边,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心中满是无奈与愤懑。

就在这时,黄慧如欢快地走进了屋:“姆妈,这件新衣真合身,裁缝做得真好,吃喜酒的衣服我还得找那个湖州的裁缝。”她话音未落,却发现母亲没有回应,屋子里静得让她心头一凛。只听得见母亲低沉的抽泣声。

“姆妈,发生什么事了?”黄慧如紧张地问,走上前去,坐到母亲身边,“如果你哭,我也要哭了。”

朱氏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女儿,声音哽咽:“贝家的亲事……不成了。”

黄慧如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知觉。她支撑不住自己,仰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慧如,慧如!”朱氏急得手忙脚乱,连忙大喊,“来人啊!”

老太太打牌去了,黄澄沧去了交易所。楼下正在劈柴的陆根荣听见叫声,急忙跑了上来。一见情况,他大吃一惊,连忙喊道:“小姐!小姐,快醒醒!”

千呼万唤一阵后,黄慧如终于慢慢苏醒,眼中泪水汩汩地流下:“这是为什么呀?”

“都是你祖母和哥哥做的孽!”朱氏气愤至极,几乎忍无可忍,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女儿。

黄慧如心如刀绞,她咬牙切齿:“外面的人都以为我品行不端,贝家才会退亲……以后我该怎么见人倒不如一死了之。”

当天,她一连两餐没吃,到了第二天,她还是不动一口饭,连水也不喝,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要死,我就死了。”老太太急得团团转,百般劝慰,语气柔和中带着无奈,可她的女儿只是侧目冷冷地看了一眼,根本不愿理会。

黄澄沧心烦意乱,他想到了慧如最喜欢吃的桂花白糖年糕,想着是不是能通过吃的把妹妹的心情稍微安抚一些。可是,他的心思根本没能打动她。年糕被慧如推到地上,一地散落,最后,她甚至抓起一块,猛地甩向黄澄沧,吓得他连忙夺门而逃。

屋内的气氛越来越沉重,连佣人陆根荣也察觉到小姐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到了吃晚饭的时分,朱氏因为心烦气躁,早早躺下了,黄澄沧也不敢面对妹妹的怒气,他让陆根荣代为送饭。

“小姐,吃晚饭了。”陆根荣敲了敲门,可那门竟是怎么推也推不开。他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忽然大声喊道:“不好了,小姐上吊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家的三代人纷纷急匆匆地跑上楼。黄澄沧急得不知所措,拼命用脚踹门,用力推门,可门纹丝不动。“大少爷,我来。”陆根荣退了两步,伸开双肩,狠狠一撞。轰然一声,门应声而开,人也摔了进去。

他顾不得疼痛,迅速扑过去,把黄慧如从绳索上解救了下来。朱氏拿着剪刀,把吊在空中的绳子剪断。好在慧如上吊的时间不长,她被放到床上,几分钟后渐渐睁开眼睛。她睁开眼睛,怒目而视,气得几乎不能呼吸:“你们毁了我的名誉,还救我干什么!我要死,绳子死不了,刀子总能让我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们逼死了我!”

慧如的绝食已是第四天,老太太急得唉声叹气,朱氏则哭得梨花带雨,见了儿子便破口大骂。黄澄沧这几天愁得不敢去交易所,每天待在家里,隔一会儿就偷偷从窗外窥视慧如的动静,生怕她真的会做出傻事。

“少爷,吃中饭了。”陆根荣走过来,声音低低的,他知道这几天黄澄沧脾气不好,特别小心。

“知道了,去去去!”黄澄沧恶声恶气地回答,心中却有些烦躁。

然而,刚转身准备离开,黄澄沧突然喊住了他:“回来!”

陆根荣急忙转身跑回来,“大少爷有什么事?”

黄澄沧把烟点燃,皱了皱眉:“你去劝劝小姐吧。”

“我?”陆根荣一怔,迟疑道,“老太太、太太,甚至大少爷您都劝不动小姐,我一个下等人,小姐怎么会听我?”

黄澄沧瞪了他一眼:“试试吧。她把我当敌人,连我说的话都听不进,或许你能劝得动她。”

“我只会干活,不会说话……”陆根荣挠了挠头,面露难色。

“唉,真是个饭桶。”黄澄沧深吸一口烟,语气稍稍有些急:“你就去劝劝她,叫她吃点饭,不要寻死,怎么连这几句都讲不来?”

陆根荣还想再说什么,黄澄沧却已经面色一沉,语气更为严厉:“你是奴才,敢不听主人的话?当心你饭碗不保!”

“不,不!怎敢不听大少爷的话?”陆根荣慌忙摆手,赶紧解释,“我只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小姐生气,吃罪不起。”

“你只管去劝,如果劝得她吃饭了,我重重赏你。”黄澄沧脱口而出,随即有些不自觉地笑了笑,“我就让小姐嫁给你,怎么样?”

“哪敢哪敢!大少爷您开玩笑呢。”陆根荣一听,脸色顿时吓得发白,“我是下等人,怎么敢做这种奢望?小姐要是听我话不寻死,有大少爷给个红包就感激不尽了。”

黄澄沧不以为意:“快去吧,看看你有没有这福气。”

陆根荣只好咬牙,硬着头皮上楼去了。他推开门,看到黄慧如侧身躺着,心中暗暗筹划着对策。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小姐,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

黄慧如只当是陆根荣有事情求她,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可以。

陆根荣悄悄走近:“其实,小姐,我知道您心里有气,才不肯吃饭的。但小姐你是金枝玉叶,怎能饿坏了身子?饿坏了,真的是一辈子的苦。”

他这番话说得轻柔又带着几分柔情,黄慧如的心不自觉地软了些。她原本准备继续绝食,可听到这句话,心里竟有了几分动摇:“你这话,说得好听。可我已经决定死了,吃什么饭?”

“小姐,您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怎么能轻生呢?”陆根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话语里带着几分哭腔,“您要是不活着,谁知道您的未来会怎样呢?”

慧如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好端端的一门婚事,居然被他们婆孙拆散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就放下吧。像小姐这样,既漂亮又聪明,才德兼备,谁能配得上您?”陆根荣没有想到自己平时寡言的性格一开口竟然这么顺利,他的声音柔软得像是能融化一切。

黄慧如惊讶地转过身,目光打量着他。陆根荣见机不失,拿出几块饼干,泡在开水里:“小姐,吃一点吧,人是铁,饭是钢,人是铁,吃了才有力气恢复。”

黄慧如慢慢摇头:“不吃。”

“小姐不吃,可能大少爷会生气,我要被扣工钱了。”陆根荣略带紧张地说。

“是大少爷叫你来的?”黄慧如追问道。

“是啊,他让我来劝小姐吃饭。大少爷说,如果我能让小姐回心转意,他会重重奖赏我。”陆根荣不敢多说,只把话讲到这儿。

“重重赏?”慧如皱了皱眉,“你说说看,怎么个赏法?”

陆根荣一时愣住了,刚想继续,慧如的目光却变得锐利:“到底怎么个赏法,快说!”

陆根荣心跳加速,终于鼓起勇气:“大少爷说,如果我能劝小姐吃饭,他就把小姐嫁给我!”

“你疯了!”黄慧如气愤地骂道,脸上顿时涌上一抹羞红。

陆根荣跪了下来:“小姐息怒,真是奴才口误,怎敢有此非分之想!”

黄慧如轻轻挥手:“不干你的事,起来吧。”

陆根荣不敢站起:“小姐刚才答应了,您吃了饭我才起来。”

慧如看着他,终于心软了些:“好,把饭拿来。”

她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笑意在嘴角轻轻浮现:“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谁?”

“二十一岁,家里有父母和弟弟,还有我自己。”陆根荣简洁地答道。

“真的是大少爷说的?你信他吗?”黄慧如再度问。

陆根荣愣了下:“我不敢杜撰,不信小姐可以问大少爷。我也知道大少爷是情急了才这样说的,别的话可以算数,这话可不能当真。”

“常言道,‘天是父,地是母’,如果大少爷的话能算数呢?”黄慧如微微一笑,眼中透着几分挑衅与机智。

陆根荣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似乎不太明白黄慧如的意图。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小姐,您说的对,但婚姻大事可不能轻率做决定。您是大家小姐,我是个下等人,门当户对,恐怕是……”

“我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黄慧如的话语忽然变得坚定起来,她正色地望着陆根荣,“大少爷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一向有分量,既然他说了,我就相信,嫁给你。”

陆根荣的脸顿时通红,嘴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慌乱地摇了摇头:“不……不行……小姐,您别这样说……”

黄慧如轻轻一笑,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事就这么定了。”她瞥了他一眼,眼中满是决然,“根荣,去告诉大少爷,我吃饭了,也不想死了。”她低下声音,语气柔和,却带着一丝威胁,“刚才说的事,只有你和我知道,懂吗?”

“晓得了!”陆根荣的心中充满了惊喜,又夹杂着一丝不安。他知道,这段感情虽然充满了温暖,但注定不会简单。主仆之情,情愫日增,然而在这繁杂的社会框架下,他们的爱注定是难以公开的。他们只能在暗处相守,哪怕每次相见都像是一次短暂的偷得浮生半日闲。

黄慧茹未婚先孕

时间飞快流转,转眼便到了新年的正月。一天,老太太朱氏去亲戚家吃寿面。按照习俗,远亲的聚会,小辈们是可以不去的,而黄澄沧正在忙着自己的事务,家里只剩下黄慧如和陆根荣。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黄慧如和陆根荣趁着空档,缠绵了一阵,偷尝禁果的感觉既新鲜又刺激。然而,这段关系始终带着隐秘的色彩,随时可能暴露,随时可能带来无尽的麻烦。

“不好意思,小姐,有件事没告诉你。”陆根荣笑嘻嘻地说,嘴角带着一抹玩笑的意味。“我家里其实是有娘子的。”

“你骗我,我才不信呢!”黄慧如轻轻靠在陆根荣的肩膀上,心中却有些微微的失落。她知道他是乡下人,也知道他可能有着其他的生活,但此刻的她,似乎并不愿意去深究。

她微微抬起头,忽然认真起来:“今天起,我已是你的人了,不能变心哦!”

陆根荣被她突然的认真吓了一跳,赶忙答道:“我陆根荣怎么可能会变心?”

黄慧如眨了眨眼,嘴角带着一丝俏皮的笑容:“口说无凭,立盟为据。”她拿起一旁的纸笔,飞快地写下:“天长地久永相随,在天永为比翼鸟,在地永为连理枝。”她写完后,微笑着把纸递给了陆根荣,“签字,指印,咱们就此为盟。”

陆根荣接过纸,眼中闪烁着欣喜与感动。他低下头,频频点头,两人分别签名,又打上了指印,仿佛这份誓言能改变一切。

但是命运似乎总喜欢开玩笑,没过多久黄慧茹就怀孕了。黄慧如虽是一个思想开放的女子,但她深知世俗的偏见有多深。主仆之间的感情,如果被外人知晓,必定会引来非议。而未婚先孕,更是无法被容忍的丑闻。她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决定偷偷去购买堕胎药,可惜药效总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她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生根发芽,无法摆脱。

某天,黄慧如把陆根荣叫到卧室,神情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根荣,我已经有了。”

“有了什么?”陆根荣正在擦窗子,一时没明白过来。

她低下头,微微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声音低了下来:“有了喜。”

陆根荣愣住了,愣愣地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黄慧如看着他,眼中有一丝不满:“你怎么回答的这么快,没别的办法了吗?”

陆根荣急得团团转:“只有打胎,生下来麻烦事多得很。”

黄慧如摇了摇头,眉头紧锁:“药用得重些,可能会出人命的。我不想让自己成为笑柄。”

她眼里流露出一丝自嘲:“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我注定要名声狼藉。”她突然转向陆根荣,语气中带着一丝责怪,“你怎么不提我们结婚呢?”

陆根荣脸色一变,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你真心待我,还是只是玩弄我?你上次说过的话,不会全忘了吧?”黄慧如的眼神中透着愤怒,她冷冷地盯着他。

陆根荣低下头,眼皮微微垂着,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一丝无奈:“不,小姐别误会。”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我不是不愿意结婚,只是……其实我乡下已经有了一个娘子,上次我说过,您不信……”黄慧如听罢,整个人愣住了。

陆根荣见她不说话,顿时慌了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踱步,眼中充满了痛苦和自责:“都是我不好,害了小姐。”

黄慧如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们再商量商量吧。你乡下已经有了娘子,这点我知道,何况如今一夫多妻之制也常见。我仍然愿意嫁给你。”

陆根荣愣了一下,听到她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他微微皱眉,吞吞吐吐地说:“小姐,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恐怕就只能这样了。”

黄慧如不再言语,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透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根荣!根荣!”

陆根荣心头一跳,慌乱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随后飞快地朝楼下跑去:“来了,大少爷!”

黄澄沧不知何时回到了家中,他站在楼下,声音带着一丝责备:“里里外外不见你的人影,去哪儿了?”

陆根荣微微垂下头,恭敬地站在那里:“小姐叫我去擦玻璃窗。”

黄澄沧冷冷扫了他一眼:“你是黄家的佣人,不是小姐的专用佣人。满地垃圾都不去扫,偏偏跑去做小姐房里的事,哼。”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吐出一口青烟。

陆根荣的心头猛然一跳,低着头,不敢与黄澄沧对视,只能默默站在那里。

黄澄沧一甩手:“我没空和你说这些闲话,交易所里缺个当差的,你去替补一下。”

“我……我准备一下,过一两天就去。”陆根荣心中不愿,但又不敢反驳。

黄澄沧冷冷一笑,似乎早已料到陆根荣的反应。他指了指门外的黄包车,“不,今天就去,坐我的车子。把被头铺盖都带上,晚上就在那儿住。”

陆根荣一听,心中顿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知道,黄澄沧并非无的放矢,恐怕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早已没有办法再掩盖。黄澄沧此时如此严厉,绝不是简单的安排工作,背后必定另有深意。

陆根荣的心情变得愈加沉重,他下意识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至全身。他隐约知道,这个安排并非好意,而是黄澄沧想要切断他与黄慧如之间的关系。可是他也无从反抗,若要违抗大少爷的命令,无异于自取灭亡。

陆根荣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目光越发迷茫。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有一次茶具的整理,稍微分神,不慎打碎了两只杯子,碎片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黄澄沧听见声响,冷笑一声:“你这只瘪三,根本不想在我这儿做事,赶紧卷铺盖滚蛋!”

当天,陆根荣便被黄澄沧解雇了。时间是1928年6月10日。

为爱情主仆私奔

6月12日这天,陆根荣拎着被头,垂头丧气地到了黄家。他犹豫了许久,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黄慧如的房门。门开的一瞬间,黄慧如看到他满脸的疲惫与憔悴,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陆根荣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我被辞退了。”

黄慧如愣了一下,随后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打算找亲友帮帮忙,再寻个事情做。”陆根荣的声音低低的。

“你是打算继续留在上海?”慧如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声音微微发颤,“可我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了,总不能在家里生下孩子吧。带我一起离开上海好不好?”

陆根荣的脸顿时变了色,他垂下眼,似乎不敢直视她:“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吃惯了好的,穿惯了好的,我养不起你啊。”

黄慧如几乎是哀求着说道:“我能吃苦的!而且,我还有些私房钱。我们先离开这里,等孩子出生了再说。”

这一刻,陆根荣心中的挣扎仿佛达到了极点。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好吧,我们一起走。”

夜幕降临,黄慧如趁着母亲朱氏去隔壁四方城打牌的空档,偷偷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又将自己的衣物塞进一个皮箱,小心翼翼地藏在楼下的柴房里。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但每一次落锁的声音都让她心头一颤。

不过,事有凑巧。朱氏这晚手气极差,很快输光了随身的钱。她匆匆回家取钱,却发现首饰盒不翼而飞。翻箱倒柜一阵之后,仍是一无所获。焦急之下,她冲到慧如的房间,语气凌厉:“慧如,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首饰盒?”

黄慧如低垂着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不晓得啊。”

朱氏的眼神骤然一冷,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会不会是陆根荣这贼坯偷去了?他熟门熟路的,拿东西轻而易举!”

“娘!”慧如立刻为陆根荣辩护,“人家不过是穷了点,这种事情他绝不会做!”

朱氏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吼道:“你怎么总是向着外人说话!”说着,抄起鸡毛扫帚便朝慧如挥去。

慧如一边闪躲一边咬着唇,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知道,此时争辩只会让局势更加紧张。

次日清晨,东方刚露鱼肚白,慧如轻轻穿戴整齐,踮着脚尖下楼,从柴房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皮箱,悄悄打开门栓,一头钻进了门外候着的出租车。她先是去了南京路的一家银楼,用首饰兑换了一些现钞,而后直奔吴淞,找到陆根荣表兄家。

6月15日清晨,两人搭上了开往苏州的沪宁线火车,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他们还不知道的是,黄家已经向巡捕房报了案,声称男仆陆根荣诱拐小姐并盗窃金银首饰,要求全力缉拿归案。

经表兄的介绍,陆根荣在苏州阊门外的毛家弄租了一间房子,和黄慧如对外假称夫妻,算是暂时安顿下来。慧如取出两百多块钱,买了些米面、油盐和生活必需品,勉强布置了一个温馨的小窝。她忙得不亦乐乎,可陆根荣看着手里那些粗糙的家具和廉价的被褥,满心愧疚,叹了口气:“苦了你了。”

慧如笑着摇了摇头:“只要跟你在一起,苦也是甜的。”

不过,这份安宁没持续几天,就被房东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盯上了。房东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平日一副笑面佛的样子,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他看黄慧如穿得体面,皮肤细嫩,又听陆根荣嘴里不小心冒出“小姐”两个字,当下就明白了八九分。这两人看着不像真夫妻,倒像是露水鸳鸯。

房东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在账本上动了手脚。原本每月的房租,被他翻了三番。不到一个礼拜,陆根荣和黄慧如捧着账单看得满头大汗,慧如低声嘀咕:“他分明是敲竹杠,欺负我们好欺负。”

陆根荣咬紧牙,恨得捏紧了拳头:“走,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两人当机立断,收拾好东西,搬去了护龙街的一处新租的寓所。

可那个房东却没这么容易罢休。他阴沉着脸,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眼中透出一抹得意:“哼,你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6月24日这天,护龙街的宁静被突如其来的吵闹声打破了。“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接着便是一阵粗暴的喊叫声:“开门!军警办案!”门还没完全打开,一群军警就冲了进来。

陆根荣和黄慧如被按住,房间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底下、柜子里、箱子中,一件件首饰被搜了出来。金镯、金链、珍珠、翡翠,甚至还有银果盘和大洋。警官冷笑着报了个数:“全加起来,约莫两万元。”

两人被带走,连带着那些首饰,一并送往司法科。很快,消息传回了上海,黄家立刻派朱氏母子赶往苏州处理此事。

见到慧如的那一刻,黄澄沧的怒火如火山般爆发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货!丢尽了我们黄家的脸,还跑到苏州来丢人现眼!”

慧如咬着唇,一言不发,眼泪却簌簌往下掉。她扑到朱氏怀里,哽咽着说:“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求姆妈成全我,让我做陆家的人吧。”

朱氏满眼复杂,摇着头叹息:“慧如啊,主仆私奔这种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让我们黄家怎么抬得起头?”

“我不管!”慧如倔强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坚定,“我喜欢他,我就是要嫁给他!”

“混账!”黄澄沧怒得脸都扭曲了,他指着慧如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脑袋被门夹了的丫头!一个下等人配得上你吗?”

“皇帝都能娶民间女子,我为什么不能嫁给陆根荣?”慧如的话掷地有声。

朱氏又气又急,几乎是哭着说:“你糊涂啊,孩子!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怎么可能有好结果?”

慧如紧紧攥着衣角,低声但坚定地说:“根荣是个好人,我不想半途抛弃他。妈,你也不忍心让我做违心的事吧?”

“好人?”黄澄沧冷笑一声,“他是个小偷,是个流氓!这次不让他坐牢,我就不姓黄!”说着,他狠狠一甩手里的烟蒂。

“你们非要逼他坐牢,我也告诉你们,我等他!他坐几年牢,我等几年;他一辈子不出来,我一辈子都等!”慧如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没有一丝动摇。

与黄家断绝亲缘关系

6月26日清晨,陆根荣被押送吴县地方法院。黄慧如早早等在司法科门口,一看到陆根荣出来,就快步迎上去,为他整理衣领,轻声说道:“我不会回上海。我留在苏州,等着你的审判结果。”

法警看不过去,挥手叫来一辆黄包车,劝她坐上。她却倔强地摇头,坚持陪着陆根荣步行前往法院。一路上,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主仆私奔的传闻瞬间传遍了姑苏城。

到了法院门前,黄慧如双手死死抓住那扇冰冷的铁门,瘦弱的身子像一座小山般不可撼动。她哭得泪眼模糊:“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跟根荣一起坐牢!你们要抓就抓我吧!”

院方工作人员早已是头疼不已,连哄带劝:“姑娘,你回上海吧。这种事,您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啊。”可任谁说,她都不松手。旁边的黄澄沧见状,已是怒气冲天。他撸起袖子,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慧如红着眼,声音坚定得像铁石。下一刻,她的手猛地一挥,“啪”的一声,狠狠甩在黄澄沧的脸上。

黄澄沧捂着脸,呆了几秒,随即暴跳如雷:“你这个疯女人!”

可没等他反应过来,慧如已经扑上来,一边喊着“杀贼!我和你拼命了!”,一边抓头发、挠胳膊。黄澄沧左躲右闪,狼狈得像个被鸡啄了的孩子,脸上满是无奈和恼火。

院方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暂时让慧如留宿在院内。可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消停?

过了些日子,黄澄沧眼看着劝不动妹妹,心里盘算起了别的主意。这天,他一反常态,温声细语地对慧如说:“毕竟是兄妹,我总不能真看着你一头撞死在这条路上。这样吧,根荣家里什么情况咱们总得去看看。你若真觉得能过得下去,我也就不拦你了。”

慧如信以为真,眼里还闪过一丝感激:“大哥,你肯体谅我了?”她点点头,答应了同行。

两人搭船去了吴塔。一路上,慧如想象着陆根荣的家人,也许会是勤劳朴实的乡间长者,也许会是一群真诚可亲的兄弟姐妹。可等到船靠岸,迎接她的,却是一条“呼”地扑出来的大黄狗。

慧如被吓得“妈呀”一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黄澄沧站在一旁,掩着嘴偷笑,连忙摆摆手:“赶紧把狗拉开吧,别吓坏了这位小姐。”

陆根荣的父亲闻声出来,倒还算有几分通情达理。他呵斥退了大黄狗,领着两人进了屋,还殷勤地倒了两碗凉白开。可这还没坐下说上两句话,陆根荣的母亲就扛着锄头从后院冲了出来,劈头盖脸地骂道:“不要脸的婊子!你来这里干什么?恶心人!”

慧如愣在原地,像个受惊的小鹿。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陆家的“娘子”又是一脚踹向黄狗,随即跟着老太太去了田地,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慧如扫了一圈陆家的院子,破败不堪的草屋,斑驳的灰墙,随处可见的鸡鸭粪便和散发着恶臭的粪坑。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微微颤抖,却没有说话。

可外头的热闹更让她心烦不已。“陆根荣姘头来了!”

村里人像炸开了锅,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笑,还有人对着慧如的衣着评头论足。她从小到大,何曾见过这般场面?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烫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黄澄沧看着妹妹的样子,心里竟有几分得意。他带着慧如匆匆离开,回到姨妈家后,便摆出一副得胜的模样,问她:“陆家那一穷二脏三臭,你可瞧见了?你一个大上海的千金小姐,能住得惯?”

慧如却淡淡地回了句:“我不嫌陆家穷,也不嫌脏。”

黄澄沧瞬间脸色一沉。他原本以为这一趟能让慧如彻底死心,却没想到这丫头软硬不吃。他咬着牙冷笑:“好,你有种!既然这样,日后若有什么后果,可别怪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

慧如看着他,目光冷静而坚决:“你说的话,就真当是天条了?我还不能不听吗?”

黄澄沧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一甩手,提笔写了一张字条,冷冷地推到慧如面前:“从今天起,你的事和黄家无关!”

慧如接过字条,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签了字,然后抬头看着黄澄沧:“从今往后,我也没有你这个哥哥。”

黄澄沧气得发抖,可再多的算计,此刻都成了无用功。他看着眼前这个执拗的妹妹,心里却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他一咬牙,干脆登报声明:“此后黄慧如任何行动,概与黄家无涉。”

吴县地方法院的审讯室里,气氛凝重,窗外蝉鸣声声,却让人无半点夏日的轻松。8月28日,法官坐在堂上,冷冷扫了一眼眼前的陆根荣:“被告,姓名?”

“陆根荣。”

“年龄?”

“二十六。”

“籍贯?”

“吴县人。”

接下来几个例行的问题问完,法官停顿了一下,语气略显严厉:“现在谈谈案件经过。”

陆根荣的脸色有些发白,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贝家退婚,小姐寻死,奉命劝解,小姐许嫁,珠胎暗结,私奔离沪。所有的情节都毫无保留地托了出来。然而,当提到被指控盗窃黄家首饰时,他却连连摇头:“这件事我根本不知情,那是小姐自己带出来的,我既未参与,也毫不知情。”

听他回答完,法官将目光转向旁边的黄慧如。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神情淡定,但眼底掩不住一丝疲惫。

“为何与男佣陆根荣交好?”法官直截了当地问。

“因为他良心好。”黄慧如语气平静,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质问。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年正月。”

法官略微挑了挑眉,接着追问:“怎么会想到离开上海?是谁的主意?”

慧如的回答斩钉截铁:“因为有了喜了,我知道家里不会让我在上海生下这个孩子,所以是我力主离开。”

“那他有没有强迫你?”法官继续问。

“没有。”黄慧如抬起头,眼神坚定,“我是自愿的,跟他交好是自愿的,来苏州也是自愿的。他被解雇后回家拿铺盖,我主动提出跟他走,他不肯,先走了。我第二天一早追上他,才一同来了苏州。”

法官沉思片刻,换了个角度问:“那他有没有花言巧语骗你?”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有自己的主见,我不愿意的事,没人能骗我。”她的回答干脆利落。

“金银首饰是谁带出来的?”

“是我从母亲房里偷拿的。”她毫不避讳。

“那是他的主意吗?”

“不是,他根本不知道。”

法官盯着她:“箱子是他帮你拿的吗?”

“不是。”她轻轻摇头,“是我一个人拿的。而且,根荣前一天就已经走了。”

法官停顿了一下,接着道:“陆根荣已有妻室,你知道吗?”

黄慧如的神情微微一滞,但很快镇定下来:“他年初提过,我以为是玩笑。后来怀孕后,我说要结婚,他才告诉我乡下已有妻子。那是五月的事。”

“如果一开始你就知道他有妻室,还会和他好吗?”

她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他救过我的命,又待我极好,我知恩必报。所以无论他是否已有妻室,我都会爱他。”

法官听罢,微微皱眉:“你和陆根荣交好,家里知道吗?”

“是我大哥许的婚。”黄慧如声音忽然拔高了一些,带着几分愤怒,“他破坏了我和贝家的婚事,我想不开要寻死,是他叫根荣来劝我,并说若劝醒了我,就把我嫁给根荣。”

这一番话刚落,旁听席上一片窃窃私语,许多目光纷纷投向黄澄沧。他坐在那里,脸色铁青,低头不语。

这时,朱氏插了一句:“陆根荣回来拿铺盖那天,我们就发现首饰被偷了。慧如13号走的时候,是空手走的。”

黄澄沧趁机接口:“这足以证明,是陆根荣偷了首饰,并带出了黄家!”

黄慧如一听,怒不可遏,猛地转头瞪向黄澄沧:“我13号天还没亮就走了,你们还在睡觉,怎么知道我是空手走的?如果真看到我走,为什么不拦我?明明是诬告!我要告你们栽赃!”

法官抬手示意安静,看了看时间,宣布退庭:“28日宣判。”

坐牢也要等你

8月28日上午十点,吴县地方法院再次开庭。这一次,陆根荣因“拐诱罪”和“帮助实施盗窃罪”被判有期徒刑两年。陆根荣表示不服,要继续上诉。

宣判时,黄慧如却因中暑卧床,未能到庭。当姨妈把判决结果告诉她时,她泪水涌出,连声音都哽咽了。她不顾身体虚弱,叫了黄包车直奔监狱。

铁窗两侧,慧如和陆根荣相对而立。两人泪眼相对,满腔愁绪无从倾诉。

“是我害了你……”慧如哭得声音颤抖。

陆根荣隔着铁栏,伸手为她拭泪,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别太难过,哭坏了身体,我会更难过的。”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设法请个好律师,为我申请重审。”

慧如点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会去请律师的,你不要太悲观。就算上诉失败,也不过是两年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两人依依不舍,话未尽,时间已至,只得泪别。

没过几天,黄慧如请了宋铭勋律师,作为陆根荣的辩护人,呈状江苏高等法院,请求复判。江苏高等法院受理后,定于10月22日复审。

这一天,苏高院的第一刑事法庭早早便人满为患。大街小巷里传开的消息,吸引了各色人等前来围观。有人是为一窥传闻中的“俊仆倩主”,有人则想看这场颇具戏剧性的复审结局。甚至连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邵力子,也从莫干山休养地赶来,饶有兴味地坐在旁听席上。

法庭里,气氛沉肃,连蝉鸣都仿佛被挡在门外。随着“传被告陆根荣出庭”的一声喊,众人齐刷刷地转头望向门口。只见陆根荣戴着手铐脚镣,在两名法警的夹护下,缓缓踱步而入。他的脸色灰白如纸,头发蓬乱,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旁听者本以为会看到一位风流倜傥的青年,不料却是如此模样,不免失望地摇了摇头。

再看黄慧如,一头长长的波浪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身穿一件花色旅袍,脚踩高跟皮鞋,脸色虽白,却透着几分病态的憔悴。那种夹杂着凄楚与柔弱的美,引得旁听席上低声啧啧称赞。

审问再次开始,陆根荣与黄慧如分别站上被告席。法官像往常一样一一发问,内容与初审时并无太大不同。两人都坚称相爱出于自愿,首饰盒是黄慧如从朱氏房中拿走的,而朱氏母子却仍咬定陆根荣既是流氓又是贼,请求法庭严惩不贷。

坐在辩护席上的宋铭勋律师缓缓站起,他整理了下衣襟,面带从容地说道:“原判陆根荣拐诱罪并不成立。依据新刑律第257条第10项规定,拐诱罪的对象必须是20岁以下的女性,而黄慧如已经22岁。她本人也明确表示,两人交好完全是出于自愿。至于帮助盗窃罪,被告根本未发现有任何帮助盗窃的行为。吴县地方法院只凭朱氏母子一面之词便草率定罪,这明显有失公允。”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但字字有据。说完,法庭里响起了一片掌声,旁听者的态度明显倒向了陆根荣和黄慧如。法官冷冷瞥了一眼旁听席,敲了敲桌面,示意肃静。庭长随后宣布,辩论结束,定于10月27日宣判。

第二天,黄慧如又去了监狱。隔着冰冷的铁栏,两人低声交谈。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声音低得像蚊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我住在姨妈家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姆妈劝我回上海,说可以让我在那里生孩子,你觉得……”

陆根荣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垮了下来:“你已经是陆家的人了,孩子自然要生在陆家!”

黄慧如低下头,小声辩解:“我不是怕吃苦,就是有些不习惯……”

“别多想了。”陆根荣的声音忽然柔了些,“我会写信让母亲好好照顾你。等以后,我设法和家里那位离婚,再和你明媒正娶。”

慧如的眼神亮了亮,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她点点头:“好吧,我听你的安排。今天下午我先回乡下安顿一下,等到27日再来接你出狱。”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藏着小小的雀跃和憧憬。

27日的清晨,黄慧如从乡下匆匆赶回苏州。一想到不久后就能与陆根荣比翼双飞,她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一路上,她和姨妈有说有笑,甚至像个小孩子一样。

简单吃过中饭,她便匆匆赶往法院。因为时间尚早,她在休息室稍作停留,一边喝茶,一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将来,她会为陆根荣补习文化知识,两人携手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到腹中的孩子出生,一家三口的日子定是其乐融融。

下午两点,审判终于开始。庭内外熙熙攘攘,苏州市民、外地赶来的旁听者,甚至连一些从南京和杭州专程来的好奇者,都挤满了整个法庭。

陆根荣看着眼前的人群,心中一阵轻松。他忖度,这一次上诉多半会成功,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他还特意整理了衣着,看起来比之前体面不少。而黄慧如更是特地换了一身新衣,略施粉黛,那眉眼间的风情让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法铃声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审判长缓缓站起,环视了一圈后开口:“江苏高等法院第一刑事法庭对本案作出如下复判……”

审判长顿了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随后将手中的判词缓缓展开。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瞬间吸引了全场目光。

“原判决撤销。被告陆根荣因意图奸淫而略施诱惑,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褫夺公权三年;因帮助窃盗,判处有期徒刑两年。两罪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四年,褫夺公权三年。裁判确定前羁押日数,准以两日折抵徒刑一日。”

一石激起千层浪。审判长话音刚落,整个法庭瞬间炸开了锅。有人惊愕,有人叹息,更多的人则交头接耳,试图消化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陆根荣站在被告席上,双眼圆睁,脸上原本的平静彻底崩塌。他的手死死抓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秒后,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猛地甩了下手,手铐发出“咔咔”的声响。他声音沙哑,似喃喃自语,又像是在控诉:“不……这不是真的……”

黄慧如则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整个人僵在那里。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想张嘴说些什么,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身旁的姨妈试图安抚她,却发现她浑身冰凉,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怎么会这样……”她颤抖着声音,终究还是哽咽道,“他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这样判他?”

陆根荣转过头,隔着人群,目光与黄慧如相对。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还没开口,就被法警押解着离开了法庭。

黄慧如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满是无助和痛苦。那一刻,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先前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设想,都如泡影般破碎不堪。

法庭外,旁听的群众议论纷纷。有的人摇头叹息,有的人幸灾乐祸,而更多的人,则带着复杂的情绪匆匆离去。

黄慧如缓缓站起,恍惚地跟着人流走出法庭。她的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步伐踉跄,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慧如……”姨妈轻轻唤了一声,却见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不是说乌云散开就会见到阳光吗?可这天,怎么越发灰了……”

大导演上门约谈

三日后的一个阴冷午后,黄慧如抱着一包厚实的过冬衣物,低着头匆匆赶往监狱。入冬的风透骨地凉,她的手冻得通红,怀里的衣物却像块暖玉,给了她些许慰藉。

走进探视室,铁栏相隔,陆根荣的身影显得更加瘦削。他一抬头,目光正对上黄慧如的眼神。两人怔怔相望,谁也没有开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哀愁。片刻后,黄慧如将衣服递给他,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挤出一句:“天冷了,穿暖些。”

陆根荣接过衣服,手指一抖,似乎感受到了她掌心的冰凉。他眼眶微红,轻声问:“你最近过得还好么?”

黄慧如点点头,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我一个礼拜后再来看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或者还需要什么东西?”

陆根荣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忽而抬头,语气里多了几分倔强:“我不服气!我要上诉到最高法院!大不了再多几年官司,总不会判我死刑。你帮我再筹点钱,我得打这场官司到底。”

黄慧如闻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钱已经快用完了,带出来的那点存款只剩不多。要不,我回上海住几天,筹到钱再回来。”

这句话刚说出口,陆根荣脸色瞬间变了。他盯着她,语气冷了几分:“又想回上海?你是不是变心了?”

黄慧如一怔,随即瞪了他一眼,语带嗔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一个人在乡下过得很难,孤苦伶仃的。我想先去上海待产,等生完孩子后,再回来当护士。以后,我们可以住在上海,也可以留在苏州,这样总好过现在……”

不等她说完,陆根荣冷冷打断:“你是陆家的人,想住哪里?吴塔乡下去得了!”他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脸,语气更像是命令:“你现在就告诉我,去不去乡下?”

黄慧如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声音低如蚊蝇:“我听你的……”她低下头,眼泪倏地涌了出来,却又倔强地抬手擦去。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黄慧如去了吴塔乡下,和陆家人住在一起。可这段日子,对她而言简直是煎熬。陆根荣的正妻每天板着脸,话也不多一句,仿佛她是个空气般的存在。而陆母则更不客气,随时随地上演“河东狮吼”。有一天,陆母甚至指着黄慧如大骂:“你这狐狸精!根荣吃官司,全是因为你!你一天不离开这个家,陆家一天不得安宁!”

村里的邻居,有人看她可怜,也有人看笑话,窃窃私语声像针一样刺进她的心里。黄慧如每日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心如死灰,几度萌生轻生的念头。

幸而,陆根荣的信件成了她唯一的支撑。他在信中反复安慰她,让她再多些忍耐,还警告陆母:“如果慧如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在狱里一死了之!”迫于压力,陆母的态度才稍微收敛,但依旧冷言冷语。

十一月的一天,陆家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男一女,男的穿着西装,眉目间透着几分精明;女的则穿着摩登,艳丽动人。两人走进来,自我介绍之后才得知,男的是上海一家影戏公司的老板顾无为,女的是著名电影明星林如心。

顾无为笑着开口,语气虽轻,却透着自信:“黄小姐,久仰大名。我们此次前来,是想与您洽谈一件电影业务。”

黄慧如一听,整个人愣住了:“电影业务?”她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生性迟钝,与影戏界毫无瓜葛。恐怕要让两位白跑一趟了。”

顾无为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加从容:“黄小姐过谦了。您的事迹感人至深,追求自由恋爱的精神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若能邀您生产后参与电影拍摄,相信一定能感动更多人。”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更何况,黄小姐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部极好的剧本,您出演自己,既是一种控诉,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黄慧如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她明白这背后的用意,也知道自己几乎没有选择。最终,她抬起头,声音低低地说:“让我再想想吧。”

林如心四下打量了一圈,眉头皱了起来:“黄小姐,你真的打算在这里生产?”

黄慧如低下头,轻轻点了一下,像是羞于面对这破败的小屋和寒酸的环境。

“这里这么脏,条件又差,吃的也没有好东西,怎么行?”林如心转过身,看向自己的丈夫,“你不是和苏州志华医院的顾院长熟么?为什么不把黄小姐介绍到医院去生产?”

话音刚落,黄慧如连连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意:“不必麻烦了。说实话,我现在财路已断,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更别提住院了。”

“哎呀,这点小事,黄小姐何必这么客气!”顾无为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定,“乡下这地方太艰苦了,又偏远,哪能耽误了孩子的事?早点入院待产才是正理。”

话锋一转,顾无为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倾身,目光直视黄慧如:“邀请拍电影的事情,希望得到合作。”他继续说道:“这几年您经历了太多的不公——家庭的压迫,社会的偏见,还有这场官司……所有这些,都是一部最真实、最震撼人心的剧本。而您自己,就是最好的演员。让您演自己,这不仅是一次控诉,更是一种力量的展示。”

黄慧如愣住了,低头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多谢两位抬爱,只是……让我再想一想吧。”

“这事儿您不用急着答复。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们再详谈。”顾无为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总之,先让您住进医院再说。合作的事,不急。”

林如心也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黄慧如的小屋,皱着眉低声嘀咕:“这样的地方,还是早日搬出去吧。”随后,她轻轻拍了拍黄慧如的手,像是带着几分怜惜。

两人走后,路过苏州时,顾无为还专门找到了志华医院的顾院长,替黄慧如安排好了入院的事宜。

与此同时,另一场谈话正在陆根荣的牢房内进行。剧作家洪琛和导演张石川亲自赶到狱中,打算与陆根荣谈一谈将他与黄慧如的故事搬上银幕的计划。然而,见到陆根荣本人后,两人却不约而同皱了眉头。这个男人身形瘦小,言谈举止带着一股乡野气息,怎么看都与他们想象中的男主角相去甚远。

洪琛几次想开口,最后都咽了下去。张石川低声叹了一句:“俗不可耐。”稍作寒暄,两人便离开了监狱。

寒冬悄然而至,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黄慧如挺着逐渐隆起的肚子,再次进城探监。她坐在探视室里,隔着铁栅栏低声对陆根荣说道:“顾无为找过我,想让我拍电影。我想着,或许这是一条路。”

陆根荣听完,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不太好吧?现眼丢人的事儿,还是算了吧。咱们的面子都已经丢光了,何必再弄得众人皆知?”

“面子?”黄慧如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从我进了陆家开始,早就没有什么面子可言了。”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悲凉,“为了以后的日子能过下去,你就答应吧。”

陆根荣沉默了很久,最终叹了一口气:“唉,不去的话,又能靠什么活下去呢?你自己看着办吧。”

红颜惨死众说纷纭

1929年1月7日,黄慧如住进了苏州志华医院。医院的顾志华院长是个精明干练又很有风度的人,对她格外热情。顾院长不仅安排她住进条件不错的二等病房,还亲自为她检查了一番。检查结果倒也让她心中稍安——预计分娩日期是2月下旬。而为了确保她和孩子的安全,院长特意指派了经验丰富的产科医生徐士伟,外加一位细心的护士张蕴玉,负责全程照顾。

相比在陆家的那些日子,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可也正因如此,她的住院消息一传出,外界的关注就如同一锅沸水,越烧越旺。

黄慧如早前住在陆家时,报社的记者们隔三差五就奔波而来,几乎将“黄陆案”报道成了街头巷尾的热门八卦。如今她住进医院,虽然院方严加管控,但仍有些记者打着“特批”的旗号,托关系绕过了医院的门禁。

1月11日,一篇让人“看得眼珠子掉地上”的小报报道横空出世。上面说,黄慧如最近在医院里对人表示:“今日我有家难归,将来有子无父,我将无颜于人世。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这一番言辞,简直是石破天惊。外界猜测纷纭,有人说黄慧如对陆根荣变了心;也有人说她在演苦情戏,为未来铺路。

就在这风言风语中,《申报》派出的记者通过顾院长的许可,带着满肚子的问题找到了黄慧如。那天,记者的态度很诚恳,把那篇报道递到黄慧如面前,说想为她澄清视听。两人交谈了足足一个小时,之后,采访内容被整理成问答录,发表在报纸上。

记者开门见山地问:“黄女士,报道中所说的那些话,真是您的心声吗?”

黄慧如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捕风捉影罢了。我和陆根荣之间,完全是双方自愿,没有诱惑,也没有威逼。外界的传闻,信不得。”

“那您和陆根荣的感情如此坚定,到底是什么原因?”

黄慧如低垂眼帘,语气缓缓却带着几分苍凉:“原因有三。第一,我从小受到家庭的压制,祖母和兄长对我并不好。第二,根荣这个人虽然少受教育,但良心还算过得去,人也聪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一时的错失,让我怀了孕。我在上海已经无颜面对亲友了,才逃到苏州投奔他。后来名誉扫地,我只能尽力为他开脱,盼着能减轻他的罪责。”

记者继续追问:“听说您在乡间生活得并不顺心,是这样吗?”

黄慧如点了点头,苦笑着说:“这话不假。他母亲性格古怪,处处为难我。根荣在家里是顶梁柱,他出了事,全家的怒火全撒在我头上。我忍辱负重,本想换来一丝同情,结果反倒被嫌弃和误解。您说,这能不让人灰心丧气?”

“既然如此,那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黄慧如顿了顿,眼里透出几分坚韧:“无论如何,我都打算和根荣在一起,共同谋生。如果他受家里影响变了心,那我也不怕,独自求学、自谋生路,我都能撑下去。”

记者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社会上对您进电影界的事议论纷纷,说您的母亲和兄长坚决反对。这会不会让您改变主意?”

听到这话,黄慧如眉头微微一蹙,神色变得冷淡了许多:“早就断了关系,他们的干涉毫无意义。我的路,我自己走。”

最后,记者问:“分娩在即,您计划让谁来抚养这个孩子?”

“根荣如果想要,我就交给他。”她说得干脆利落,“我目前的情况,实在无法抚养孩子。”

这番问答整理成文后,黄慧如逐字逐句看了一遍,还特意在末尾题了字:“我的真态度。”

自那篇采访录登上报纸后,医院的病房几乎成了“景点”。从上海赶来的亲友,怜悯她的好心人,甚至自作多情的求婚者,接踵而至。为了躲清静,黄慧如不得不在病房门口贴了一张纸条,上书:“因身体疲乏,精神不振,亲友探访,一律谢绝。”

1929年3月7日清晨,苏州志华医院的产房里,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寂静,黄慧如终于诞下一名男婴,重九磅,健壮非常。她给孩子取名“永年”,那一刻,眼里似有一丝希望的光亮。

顾志华院长听闻产妇失血过多,立刻决定将她转入条件更好的头等病房,并派人迅速给上海黄家和狱中的陆根荣送信报喜。孩子的降生理应带来喜悦,但护士无意间的一个问题却让房间里透出几分凝滞的气息。

“孩子是姓陆呢,还是姓黄?”护士轻声问。

黄慧如怔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外,“姓陆殊非所愿,姓黄……还需再想想吧。”

“那要是陆家不愿接纳呢?”护士试探性地又问。

她的手攥紧了床单,声音低而坚定:“自己抚养,带回上海托人照料。我决心投身电影界,其他事不必多虑。”

然而,命运向来不曾怜惜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子。产后的黄慧如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这些日子的心理重压,身体每况愈下。三天后,她的病情急转直下,恶心、呕吐、高热接踵而至,甚至开始出现神志恍惚的症状。院方用了能用的一切手段,却不见任何起色。

她的姨妈见状大惊失色,急忙赶往上海,向朱氏报告这一切。朱氏听闻后面色惨白,匆匆收拾行李登上了去苏州的列车。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对外宣称自己只是黄家的远房亲戚。

母女相见的那一刻,朱氏的强装镇定彻底崩塌。黄慧如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纸。朱氏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抱头痛哭。

当晚,黄慧如的神志开始紊乱。她时而哀泣,时而呆滞地盯着天花板,甚至有时突然狂笑,笑声中透着令人心碎的绝望。朱氏一边擦拭她汗湿的额头,一边哽咽地劝:“孩子,听娘的话,回上海吧!到家好好养着,你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黄慧如却摇了摇头,目光变得异常清醒,声音却低沉哀怨:“我这身子,怕是熬不过去了。妈,带我回上海吧,我想叶落归根。”她咬着牙,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回家。

3月19日,母女二人登上了返回上海的船。顾院长担心路上出事,特意安排了一名医生和护士随行。一路上,黄慧如倚在母亲怀中,时而昏厥,时而低语,像是在与这个世间告别。

船行至阳澄湖时,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黄慧如突然睁开眼,清醒得令人错愕。她紧紧拉住朱氏的手,哀声道:“妈,这一生我污名满身,百口莫辩。他日若兄长娶了媳妇,请千万好待嫂子,别因我的丑事让她受委屈。旧事若被提起,必累嫂子,毁全家,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啊……”

朱氏抚摸着她的头发,眼泪直流:“娘答应你,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你不要再多想,一到上海,我们就请最好的医生治你的病。”

黄慧如轻轻摇头,泪如泉涌:“活着,只会徒增笑话。妈,我累了,真想一闭眼,什么也不用再想……”

话音未落,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四肢开始抽搐。朱氏吓得连声呼唤:“慧如!慧如!”医生和护士一旁急救,却无力回天。

在那一片凄厉的呼喊中,黄慧如微微睁开眼,声音几不可闻:“做人难……做女人,更难……”话音刚落,头一歪,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死得不甘心,久久瞪着双眼,似有无尽的怨愤难以倾诉。黄浦江畔、虎丘山下,报童们挥舞着报纸,低沉的叫卖声充满哀伤,昭告着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

与此同时,《申报》的记者将这个消息送进了陆根荣的牢房。陆根荣得知后,泪如泉涌。他抬头看着铁窗外的天空,哽咽着说:“慧如,这一切都怪我,是我害了你。你是为了我才遭如此折磨,如今却孤零零地走了……”

就在黄慧如香消玉殒后的第二天,最高法院对陆根荣案的上诉作出批复,推翻了原判,并发回重审。很快,陆根荣被无罪释放。

自从案件曝光之后,黄慧如与陆根荣的故事迅速成为了社会上的热议话题。大小报刊几乎都在争相报道,头版的标题刺眼地醒目,正文的文字也充满了绘声绘色的描写。无论是茶楼酒肆,还是大街小巷,几乎每个角落都充斥着人们讨论这场主仆恋的风波。

剧本的编写速度堪称惊人,演员们则为了将角色演绎得更具真实感,拼尽全力。自1928年11月初,便有关于这段“主仆情奔”的戏剧接连上演。戏剧的名字各有不同,《黄慧如与陆根荣》、第二部的《黄慧如陆根荣》,再到《可怜黄慧如》,这些剧本都在上海的舞台上轮番演出,吸引了不少观众的眼球。而为了吸引更多观众,主办方特意附送黄慧如与陆根荣在案发前的合影照片,照片中两人热恋时的模样,显得异常珍贵。广告宣传文中写道:“此项小照,系在案发前黄与陆热恋时所摄,为沪上所未见,难得一见的珍贵纪实。”

与此同时,电影也应运而生,《黄陆之爱》由著名剧作家郑正秋担任编剧和导演,女影星胡蝶出演黄慧如,而知名演员龚稼农则饰演陆根荣。电影的开幕广告上这样写道:“《黄陆之爱》值得观众关注,它并非只是单纯的写实作品,更通过对黄陆两人性格的刻画,展现了他们的真实面貌,观众通过影片或许能一窥他们背后的故事。”影片的主旨,不仅在于再现这段轰动一时的恋情,更试图探讨人性深处的复杂。

随着黄慧如在乡间避难、待产的消息一一披露,她的不幸命运成为了剧本创作的源泉。新剧陆续上演,名如《黄慧如产子》、《黄慧如产后血崩》甚至《黄慧如死后》……每一个剧本、每一个标题,似乎都在将黄慧如的生命放大、剖析,而相关的小册子也在书摊上纷纷流通。《黄陆恋爱史》、《黄慧如自述》、《黄慧如外史》、《黄慧如猝死真相》等书籍充斥在街头巷尾,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社会对这段主仆恋情的看法褒贬不一。对陆根荣的评价,显然更多的是批评。他本已有妻室,然而却与黄慧如私下相恋,这一行为被指责为道德沦丧,许多人称他为“恶仆”“刁奴”“诱奸之人”。然而,也有少数人持不同看法,认为那些达官贵人、老板经理们无不拥有明妾暗姘,陆根荣为何不能追寻自己的幸福?

不过,几乎没有人质疑黄慧如的选择。她被视作自由恋爱的象征,是对世俗偏见的挑战,是对封建家庭观念的叛逆。黄慧如在《申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中,她提到:“今日我有家不归,明日有子无父。”她的呼号激起了许多人对她命运的同情。吴县妇女协会的薛养素女士不顾一切前往志华医院探望她,并写信给黄慧如的母亲,希望能将女儿带回上海。上海妇女协会也联合起来,发起了“拯救这个迷茫女子”的行动。

在黄慧如住院期间,她收到了无数的信件,来自社会各界的支持和同情。有人表示钦佩,有人则在信中表白,甚至有些人主动提出,如果陆根荣态度改变,愿意娶她为妻。而在苏州,一名警察竟然屡次向黄慧如写信求婚,结果被同事嘲笑成了笑柄。

黄慧如猝死的消息传出后,舆论的猜测再次汹涌而至。有人认为她的死因与黄澄沧有关,甚至开始传言是他毒死了她。为了澄清真相,志华医院被迫公开了黄慧如从分娩到去世的详细病程。尽管这些说法毫无根据,黄澄沧被认为是“无形的杀手”。

《生活》周刊的主编邹韬奋在一篇名为《我们怜惜黄慧如女士》的评论中,直言不讳地指出:“这场悲剧的根源,是来自不良家庭和社会环境的压迫,黄慧如的遭遇是无法回头的遗憾。”这篇评论几乎成为了所有关心黄慧如命运的人的共鸣。

社会上也有许多人为黄慧如的叛逆精神喝彩,为她不幸的遭遇感到深深惋惜,并为她的惨死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