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挛鞮烈

“见字如面,顺问君安:

今日春分,春雨初生,春林初盛。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王城。越过沙土边疆,是望不到边的旷野草原,生平十八载,第一次看见这么广阔的天地。仍是初春时节,离京时,草色遥看近还无,此时此地几近相同。我想,到夏季时,应当更为壮阔吧,书上是这么写的,不知道还会不会看见。

这里风很大,卷裹着黄沙漫漫,白天迷人眼,夜晚气温骤降,我想我是幸运的,有村民说夜晚会有沙尘暴,我还没有遇见,这里尽是狂风怒号,行进途中会稍慢下来。

很多牛马羊,在低头啃食草皮,它们不怎么会注意是否有远来客经过。尚在南越时,顶多只有几家百姓,养了寥寥几只,南越的草没有那么肥,百姓困苦,养不起太多。对了,这里有一首民谣,歌唱草原的,等我回来弹奏给你听,没听过我弹琴吧,我琴艺尚可。

我一进匈奴城门,就有人审问来历,还好有你给我的令牌,他们一路将我护送到王城脚下,这是我进城时,最后一封絮叨的信了,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好玩的,连王城也比不上我们京城繁华,那是我见过最繁华的城,我从去年初来时就向往。而这里,草原,牛马羊,这些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他们草原有一种叫奶茶的东西,味道还不错,咸口的,有机会你也尝尝。

不要着急,等我找到了兰因公主,我就同你讲。如果我还能活着,我想回到南越再看看,再以后就随你了,听你安排,你说去哪我就去哪。

也许你不会同意,那也无妨,我年尚幼,以后有时间重回故里,我安定十七载,一生中也当漂泊几年。

我唯独放心不下父母,看在我也跟了你一段时间的份上,瞒着他们吧,他们没那么多坏心思,当时也不过是受东燕挑拨,才做下错事,再是托付他们小心东燕,切勿轻信别人。

如果可以的话,你再保护南越一些日子吧,南越一个蛮夷小国,不比后夏国力强盛,百姓日子有些艰难。

你不要嫌我絮叨,讲话没有逻辑,我只能跟你讲这些了,想到什么便写点什么,总觉得还有很多话没说完,你再听我念叨两句吧。

你在干什么?吃了什么?睡的怎么样?我走以后有没有碰上心仪的姑娘,太后没有找麻烦吧,公主他们如何?如果有心悦的姑娘,请让她再等一等。

你再回我一个嗯好不好?我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落款,摄政王王妃。

这是他第一次落款王妃。

陈行远看了几封信,一共在他出国境之前回了一封,挑着他的问话简单回答,写下来竟也洋洋洒洒小一页纸来,很多话她都用一个嗯字概括,也不知道慕容璋收到之后是什么心情。

等了那么久的回信,竟只是嗯了一封。

陈行远注视着最后一句,许久后,将信件全都收起来。

“王爷,太后有请。”青萍敲了敲门,在门口唤道。

陈行远一甩玄色袖袍,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有丫鬟提早通报,推开了大门,她走至屋内,仍是那间宽敞明亮的大厅,最前方坐着太后,表情祥和,身后一个柔弱的看不出男女的人正给太后捶肩,小桌上正倒了两杯温热的茶,还有几块小点心。

一见陈行远进来,太后表情几不可见地崩裂一瞬,随即恢复原样。

“母后找本王何事?”陈行远未行礼,语言也并不太尊重她。

身后那个人一见她进来,眼睛就粘在她身上下不来了,眉目间含羞带怯,双颊泛红,轻轻咬着下唇,望向她时如盈盈秋水,一身水墨配色的衣裳,衬得他肤色如瓷玉一般白皙透亮。

陈行远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太后挤出一个笑来:“摄政王为国辛劳,哀家也是看在眼里,但摄政王也该成家了,既然哀家以前选的姑娘摄政王不喜欢,今日哀家带了一位,这是太尉的一位后辈,快来见见摄政王,可还喜欢?”边说边把后面的人拉过来。

陈行远这才仔细看他一眼,原来是男的,乍一眼还真没看出来是男是女。

他面容姣好,此时正含羞带怯地低着眉眼,柔柔地朝她喊了一声:“王爷。”

陈行远一阵无语,转身就走。

以前给她介绍美人就算了,现在给她介绍男美人?

太后急忙叫住她:“别着急走啊,摄政王再看看呢?还看上谁只管给哀家说,哀家给你带回来。”

陈行远止步道:“不劳母后费心,儿臣已有王妃人选,只差大婚。”

这个王妃名号也挺好用的,也能挡挡他们乱七八糟的给她塞人。

太后笑了笑,舒缓了身体靠在椅背上。

“王爷啊,听哀家一句劝,这男人嘛,毕竟不能延续后代,摄政王喜欢,玩玩就是了,这王妃的位子,还得找一位主母来,而且摄政王啊,你能保证那异国质子,他就没有二心么?”

陈行远回头看向她,略狭长的眼里满是不屑,她声音低沉:“母后只管颐养天年,不用操心这些小事,儿臣心里有数。”

太后笑的更开心了:“那么摄政王,让哀家猜猜,王妃他,是不是被你送去匈奴了?”

陈行远并不意外,他的行程没有隐藏,稍微一查就能查到去了哪个方向。

太后继续分析道:“摄政王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想必匈奴是有摄政王想要的东西,想来哀家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哀家只问,王妃还能回来吗?”她挑衅一般的问。

那男子站在一边,心里有点打怵,这些话让他听见,他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陈行远看了她好一会,突然拍拍手笑出声来:“不愧是太后。”

太后站起身,将男子往外推了推,哈哈一笑:“摄政王啊,看看吧,他怎么样?论模样,论家境,不比你那个蛮夷质子差吧?”

陈行远不屑道:“差远了,本王向来不喜欢庸脂俗粉。”

她可不傻,这太后总是想把她自己的人往她的府里塞,这男人更是不避讳的,直接是太后娘家太尉的人,她可不敢要。

太后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笑起来,带着嘲讽:“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的未来王妃,世人羡慕,转头就被我们不近女色,一见就给名分的痴情子摄政王给卖了!哈哈哈太可笑了……他是不是还不知道呢,那么信任你,义无反顾地替你去了匈奴。”

顿了顿,她又说:“果然摄政王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养了他两个月,从营养不良的小草养成漂亮的小花,多单纯的小花啊,只需要为他浇浇水,他就心甘情愿的为你做任何事,甚至为你去死,可惜啊,他到死都不会发现,他只是你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而已,摄政王才是最无情的那一个。”

陈行远面无表情,安静听着太后发癫一样的讲话。

那男子早已悄无声息后退了好几步,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没想到太后突然想起来了,指着他问:“摄政王,哀家真心实意,不要不识好歹,如果摄政王看得上,带回去玩玩,如果不要的话……”她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陈行远随口道:“杀了吧。”

那男子面色煞白,急忙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太后饶命!摄政王饶命!”

太后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不在意道:“杀了便杀了吧,反正只是禹国余孽罢了。”

正打算唤人进来,却见陈行远此时盯着那男子的脸,她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笑了笑:“抬起头来,让摄政王好好看看你。”

男子停下了磕头的动作,手指缓缓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就那么抬起头来,他垂了眼睑,轻轻啜泣着,模样可怜又妩媚。

太后不介意多问一遍:“怎么样,摄政王,不比那蛮夷差吧。”

陈行远点头:“多谢母后,本王要了。”

太后一愣,不明白陈行远为什么突然又收下了他,她仔细地看了看自己都有些记不清名字的男子,好看,但脂粉味太重,又太柔弱,其实在她看来,也是比不上那个慕容璋的。

她见过那个慕容璋,也听闻过不少事情,他虽弱但却并不柔,最起码不会像他一样,胆小,总是哭哭啼啼的。

难道……陈行远偏偏喜欢这一挂?

太后表情古怪了起来。

那男子一听,面上惊喜,连忙跪行了几步,跪到她的脚边风情万种地谢恩:“谢摄政王恩典~”

太后也不由得一阵恶寒,这人撒娇功夫竟比女子还强些,她实在欣赏不来。

“既然摄政王喜欢,那日后便由他伺候你吧,好了,哀家也乏了,你们回去吧。”太后随意敷衍了一阵。

她今日心情大好,不光是在嘴上打压了陈行远一次,更是朝堂上,被她揪出来的那个位子,最后还是她的人上去了!

两人告退之后,太后才沉思起来。

陈行远最后才说要,如果想要为什么不早点说,难道她那时才仔细看他长相,发现正是自己喜欢的,顺势就要了?

按照她的性子,就算是长的合自己心意,只要是她推荐的,她定然不会要来,那跟养了头饥饿的狼在身边有什么区别?还得时时刻刻提防那头狼有没有背后捅自己一刀。

陈行远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的。

不对,不对。

她怎么忘了这一点,她是在说了禹国余孽之后,她才要的人。

太后眼睛闪过一丝光芒。

她说怎么这么不对劲,难道她已经跟禹国余孽勾搭上了?可禹国太子早已经死了,就算剩下几个余孽勾搭上她陈行远,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那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陈行远身后,一直回到院子里,陈行远才吩咐青萍:“给他安排一个住处。”

青萍一脸疑惑,还是给找了个屋子住,看了看附近没人,好奇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那男子眼里像又有了点点泪,看向她时柔肠万千,吓得青萍也不敢问了,一溜烟跑了。

陈行远去见他时,他已经卸下了浓妆,他长相并不阴柔,甚至有几分硬朗,只不过伪装的太久,举手投足间那种风情还是有点改不过来,眼波流转间仍然带着两分妩媚。

他连忙下跪,恭敬道:“摄政王。”

陈行远思考了一瞬:“你是池玉的人?”

他解释道:“是,当年任务在身,远离林间城,等我回来时,却听说公子已然逝世,打听到公子将所有人全都交托给了摄政王,我本也想投诚,却在边疆时被太尉之子捡了回来,直到前两天他们说要找个人献给摄政王,他们就把我送过来了。”于是蛰伏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来到了陈行远身边。

陈行远不疑有他,既然是池玉的人,那就不该怀疑。

池玉……

说起来,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去看过他了。

陈行远的眉眼柔和了一瞬。

再等等吧,等过谷雨,她就去看他。

……

慕容璋被领着进了王城,城门上写着他不认识的字,想来是他们的语言。

一路上听了不少这种语言,他已经能听懂简单的词句了。

这应该是他们的都城,图门。

进了城,能明显看出来跟他们汉人的区别,他们砖土建造的房子少之又少,更多的是毡包,也就是蒙古包,他们称作,穹庐。

有大有小,大的是公众场所,小的则是个人私地。慕容璋走马观花,很快被带到了最大的毡包处。

带领他的一人用汉语说道:“请等一等,我去通报。”不太标准,但并不妨碍交流。

慕容璋在门口等了等,而后被请进去。

他缓步走近,脚步稳健,脊背挺的直直的,尽管他只是一个人,也依旧保持着尊严。

他面容清冷,眼底冷冽,一身玄色汉服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高贵,他能明显感觉到两侧人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他,却又带着探究和不怀好意。

最前面站着一个男人,皮肤黄黑,身穿蓝色民族服饰,衣领处缝着浅浅的羊毛,眉峰硬朗,眼神如鹰隼般锁定着他的身影,阴鸷凶狠,却又带着趣味,侧脸一道深深的疤痕,更添了几分凶色。

慕容璋不卑不亢,行以匈奴礼节:“后夏使臣慕容璋,见过左贤王。”

左贤王,也就是太子。

挛鞮烈挑眉奇道:“你怎么一眼就知道我是左贤王?这里可站了两个人!”

慕容璋对上他的眼睛:“气质。”

挛鞮烈愈发有兴趣了,仰天大笑道:“好,好,你叫什么名字,摄政王王妃?”他慢慢走近,眼里带着满意的神色。

打量的目光实在有些难受,他不着痕迹地蹙眉,继续道:“慕容璋。”

挛鞮烈的目光落在他嫣红的嘴唇上,带着强烈的占有和侵略,很肆无忌惮的投来龌龊的目光。

他冷哼一声:“什么王不王妃,一旦你进了这里,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也不再是什么王妃了。”

慕容璋没有说话,眼底的冰霜冻结,不带一丝温度。

挛鞮烈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拳打在他脸上,他不察,被打的偏过头去,身体重重的摔在地上。

嘴角疼得没法扯动,连带着耳朵好像也有了些嗡鸣声,发冠散落,他舔了舔后槽牙,有一颗已经有些松动了,隐约有液体从嘴角流了下来。